咳嗽声声

淡淡不如风

　　我的房东张大爷在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却犯了病。那天我刚从医院下班回来，张大爷就来找我，说他咳嗽得厉害。老人家一向硬朗，头不疼眼不花，满口牙齿完好无缺，连头发都没有全白，可毕竟上了年纪，所以有病就不能耽误。于是我想领他去检查一下，他却不想去，只是给了我一个手机号码，嘱咐我照这个电话打过去，就说老爷子病了，让这个人回家看看。

　　我一看纸条上的名字叫张士俊，不由得脱口而出：“是您儿子吧？”

　　张大爷一边点头，一边重重咳嗽了几声，我急忙拔通了电话，张士俊想了想答应了，说他明天就过来。

　　第二天下班回来，我还没打开房门呢，就听见里面的咳嗽声此起彼伏的，我还以为是张大爷病得严重了，进了门才发现，不光是张大爷咳嗽，屋里还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比他咳得还厉害呢！张大爷边咳嗽边介绍───这个脸色腊黄、一脸病容的人就是张士俊。我坐在旁边，听着爷俩边咳嗽边聊着房子的事，突然间我觉得不太对劲，按照我的经验，张士俊的咳嗽是真的，而张大爷的咳嗽声有点别扭，细细听来，像是───装出来的！

　　这事就古怪了，难道是张大爷为了骗儿子回家看看，这才想出的这个主意。但张士俊看起来病得挺重的，张大爷也就不该再装了。我当然不能说破，只好提醒张士俊，应该去医院看看。张士俊勉强笑笑说：“我这阵子倒强多了，倒是老爷子得去检查一下，我看病得挺厉害的，这事就麻烦你了。”

　　张大爷没有拗过儿子，第二天他就要跟着儿子去医院了，就在张士俊打电话叫出租车的工夫，张大爷来到我的房间，塞给我一个红包。我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意思呢？张大爷悄悄地说：“我和他说了，就要你给我做检查，到时候你把我的病说得严重点，越重越好，算是帮我的忙。”

　　我可不想撒这个谎，正要推辞，张士俊已经在外面叫了，张大爷把红包硬塞在我的手里，眼神中带着恳求，转身出去的时候马上弯了腰，咳嗽声又加重了起来。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张大爷比同龄的老年人要健康得多，各项指标都不错。拿着结果我左右为难，张大爷装病实在是不太好，这不是硬给儿女增加烦恼吗？可我要说实话又怕伤了他，毕竟我还租着他的房子呢。思来想去，我还是说了谎，把张大爷的病说得挺重的。

　　张士俊听完“结果”后，就想让老爷子住院观察。可张大爷来了倔脾气，说什么也要回家，临走的时候却对儿子说：“我的结果出来了，你也得检查检查，我看你的体格还不如我呢，别真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几句话够伤人的，张士俊的脸色立刻变了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好半天才叹了口气，走了。

　　当天晚上我把红包退给了张大爷，张大爷看我坚持，只好收下说要给我减房租，又问他儿子检查身体了吗？我摇了摇头，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您老人家没事装什么病呀，白白把儿子折腾了一回。”

　　张大爷本来一声也没咳嗽，一听“装病”两个字，马上又“咳嗽”了起来，又叮嘱我一番，一旦儿子问什么，就只管说他病得又重了。

　　这事过去没两天，我还真遇上张士俊了。在小区楼下，区委会的陈大妈正和他说话，陈大妈嗓门大：“拆迁的事还没准信呢，我瞧你这身体该看看了。”

　　张士俊的精神果然很差，一边咳嗽一边问我张大爷的身体怎么样了。我犹豫了一下，咬着牙说挺重的。一听这话，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却又嘱咐我：“见着我父亲，就说我的病好多了；还有，别提拆迁的事。”

　　我答应了张士俊，回家照他的话说了，张大爷听儿子身体好点了，嘴角一笑：“别管他说什么，你就说我一咳嗽就是一夜，病得更厉害了。”

　　我听着直纳闷，这爷俩，老的装病，少的装健康，不知道要搞什么鬼。

　　几天后，张士俊突然来找我，说要检查一下身体。当他把以前的病历拿给我时，我吓了一跳：“胃癌晚期！张大爷知道不知道？”

　　张士俊苦笑一声：“早就知道了，老爷子心宽，还蹦着高说要比我活得长呢。”

　　我一听这话，心底一凉，我得赶紧找房子搬出去，可不能和张大爷这么狠心肠的人一起住，“虎毒不食子”，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当回事，也太过份了。

　　张士俊不检查还好，这一检查病情又恶化了，他只能躺在病床上了。我下班前还去看望了他，看病房里恰好没人，他颤微微地递给我一个红包。我吓了一跳：“你这是干什么，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吗？”张士俊恳求我说：“大夫，这不是为了你给我看病，这是求你一件事，你回去看见我父亲，就说我的病不重，住两天院就没事了。”

　　我拿着红包，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但我答应了他，只能帮他撒这个谎。我把红包递给张大爷，告诉他儿子住院了，这红包是给我的，我不能收。

　　张大爷吃了一惊，看样子也挺在意，我以为他总得要去医院看看，没想到张大爷只是把红包还给了我，让我给他儿子买点营养品。最后，他居然又是甩出一句话：“如果长林问我怎么样了，你只管说我病得不行了。你再告诉他，房子快拆迁了，我要住新楼了。”

　　啊！我气得肺都要炸了，人都到这份上了，他怎么还能有心情来谈房子，这个谎我可不能再撒了。张大爷看说服不了我，竟然瞪起了眼睛：“我告诉你，现在这房租都涨得厉害，我可没给你涨，这点小忙你都不帮？”

　　我连连摇头：“这可不是小事，说假话来骗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我这罪过大了，我还对得起‘医生’这两个字吗？”

　　一看我说什么都不答应，张大爷来了不讲理的劲，居然要到医院领导那里告我，说我拿了红包。我一听可急了：“您这就不对了，我可一分钱没留，您总不能诬告我吧？”

　　张大爷被我说得不好意思了，硬的不行马上又来了软的，还流下几滴眼泪，硬是磨得我答应了，继续替他说谎。

　　张士俊在治疗期间，经常询问老爷子的身体，我心里带着惭愧，硬着头皮说着假话，把张大爷的病情说得一天比一天严重。张士俊倒是能振作起来，积极配合着医生的治疗，尽管这样，癌细胞还是扩散了，他的身体到底是撑不住了。眼看着春节就要到了，张士俊说话都没了力气，还是在问我张大爷的情况，接照撒谎的“流程”编下去，张大爷都得进入“半昏迷”状态了，恐怕挨不过这个年了。张士俊听了，长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告诉我父亲……好好养身体……年轻时候不懂事……。”

　　我知道张士俊没有几天了，回到家后我收拾行李就要搬家，张大爷急忙拦住我。我气呼呼地喊了起来：“我可不能再和您住下去了，您太狠心了，他的病已经治不好了，可每次都让我跟您撒谎，说他身体还行。今天都病危了，他还让您好好养身体，您知道吗？”

　　张大爷呆住了，半晌才说：“他真的……这么说的？”

　　我用力点了点头，张大爷身子一栽，几乎坐在地上，在我的搀扶下他才坐到了沙发上。他歇了好一会儿，从旁边的柜子里翻出一本旧相册，打开来让我看，第一页是张发黄的老照片，应该是张全家福，可上面只有一个孩子和一位母亲，父亲的头像却被人给剪了下去。

　　“唉！”张大爷叹着气：“长林是我们的独生子，从小就不务正业，他娘死的时候，他因为这套房子和我闹别扭了，把家也砸了，把我照片也剪了。嘴里骂着老不死的，还说我不把房子给他，他就等我死了再继承家产。从那以后就和我断了来往，十年前我听说他得了胃癌，大夫说是晚期，长林就没心思活了，在家挺着等死，眼看着就剩下一口气了，我就让人捎话给他，说我这边的房子要动迁了，我的身体也不行了，可惜你张士俊还是得走到我前面去，这房子你还是捞不着。一听我这么说，长林竟然来了精神，动手术、吃偏方、锻炼身体，跟我比着活。隔三差五还到我这看看，他一来我就得装病，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有精神头活下去。”

　　说到这，张大爷擦了擦眼泪：“这不，他靠着跟他老子斗这口气，又多活了十年，我总让你撒谎说我病重，是想他眼看着房子快到手了，更能挺足了精神活下去。没想到他也让你撒谎，他说他身体没事，那是也想让我跟他比着活呀……咳咳，他以为我还记恨他呢，就这一个儿子，我能不惦记吗？”

　　这下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呀！张大爷站了起来，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红本本来，那是他的房产证。张大爷声音颤抖着：“走吧，陪我去……去趟医院，我们爷俩过个团圆年，我把房子给他，也算了了他的心愿。”

　　我哽咽着答应了一声，扶着张大爷往外走的时候，我听他又咳嗽了几声，这几声咳嗽───绝对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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