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日子叫猪坚强

木门长子

　　　

       一
　　
　　王刚是玉华纺织厂的工人，人长得又矮又瘦。他的日子过得一般，一般的原因就是没钱，现如今的社会没啥都行，没钱不灵，这一点王刚颇有感受。按照他的年龄来说，不年轻了，十二年前下岗，其实也不能说是“下岗”，应该说玉华纺织厂经营不景气，才让他的生活起了些波澜。
　　
　　01年的时候，玉华纺织厂进行了一次企业改制，改制的原因很明确，那就是工人入股，工厂变公司。王刚是1984年进厂的工人，时间不算最长，却是第一批裁减名单里的人员。裁他的原因也简单，他的身体状况不好，不能很好地适应改制后朝气蓬勃的玉华股份有限公司的生产节奏。当然，这是厂长对他说的话，也当然下岗的原因是他没有太多的钱购买公司的股份。所以，失业也在情理之中。
　　
　　这一点王刚想得很开，谁让自己没钱呢，有钱不在工厂也一样能好好生活啊！王刚的老婆可不这么想，她认为这就是厂里欺负老实人，下岗人员的比例是厂里定的，头一批下来的几乎都是些老弱病残，王刚的身体状况不好是事实，但下岗也是所挺令人痛心的事。
　　
　　为这件痛心的事老婆到厂里闹了好几回，几乎闹到上访的份上，闹的理由也是理直气壮，因为“倒霉”的都是些没身份没地位的人，厂里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没一个下岗的，还有两三个人属于永远不上班却可以永远享受待遇的主。“凭什么啊？”老婆的唾沫星子满天飞，“你的病也是在厂里得的，他们就应该负责，说不要就不要了，让下岗就下岗，老实的人就该着受欺负？”“厂长，俺家老王这病可是在工作期间得的，风湿病，那还不是因为印染车间水汽太大惹的吗，那要是天天坐办公室能得那病，你见过那个坐办公室的人得了那病了？”老婆冲着厂长叫嚣。当然，叫嚣的结果，王刚成了厂里为数不多的病退职工，也当然王刚很坦然地每年年底享受那么一点额外补贴。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王刚受老婆指派到厂里（应该说是公司）领取年底补贴。补贴年年都差不多，按照同龄下岗难友的说法——那就是一友情赞助，即是赞助也就是可有可无，可多可少的事了。为此，老婆也到厂里闹过，闹的结果却不理想，公司领导说，再闹连他的病退资格都取消，人哪来的到哪儿去！“看来公司真的和工厂不同了，”老婆一脸颓丧地坐在厂门口对来接他的王刚说，“原来的老厂长还有一点人情味呢，现在的公司经理跟白眼狼似的！”“知足吧，咱也没饿着，是吧！”王刚也总是嘿嘿地陪着笑脸。
　　
　　进了公司的大门，左拐是一座灰色的小楼，说是小楼也不准确，因为那其实就是旧厂房改建的，但是内部装修却很奢华，富丽堂皇，整得跟个宫殿似的。小楼刚装修的时候，厂里就有很多人议论，“不定什么时候就完蛋了，净拿着老百姓的钱折腾着玩。”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厂子没完蛋，也没好到哪儿去，原来入股的工人日子过得比王刚好的也不多，原因嘛，按照公司领导的说法就是市场竞争太激烈了，产品没销路！
　　
　　“净他妈的放屁，产品没销路，他们天天换车，换房，换老婆！”老婆一听王刚说厂里的事就气不打一处来。“听说那个于经理还在外面包着二奶呢！”“你见着了？别瞎说！”王刚敲敲老残腿瞥一眼老婆，“好好过咱自己的日子，管他别人咋样，他闹的凶自然有上面的人治他。咱是老百姓，老百姓就有老百姓的活法！”“也就是你才说这种话，没出息的货色。”老婆每每也是这么回他。
　　
　　“那个，今年公司的情况不太好，你的情况我们也知道，但是没办法，以后有机会再多补点吧！”公司财务主管划拉着手底下的“同意”两字，头也没抬的对王刚说。
　　
　　“行，别人咋样咱咋样，谢谢领导！”王刚直立的腰板向下弯了弯，“我就是身体不行，不然也能上街摆个摊设个点啥的，老麻烦厂里，心里也过不去啊！”
　　
　　“呵呵，呵呵！”财务主管打着哈哈，脸上的肌肉动也不动，“你拿去领吧，这会王会计应该还在！”
　　
　　“哎——”王刚望着财务主管肥胖的下巴壳，扫一眼自己的瘦身材，再瞧瞧签单上的数字，心里有点酸，“一年下来就这么点钱，能干吗使？”但苍蝇肉也是肉，总比没有的强。他挺了挺胸脯，朝着隔壁会计室走去。
　　
　　二
　　
　　沿厂院的后墙根往前走，穿过两扇泛着红锈的大铁门也能到自己的家。王刚一路走一路寻思着怎样对付老婆大人。去年厂里给的补贴是950，今年少了二百块，老婆那张脸肯定得耷拉。“有地方补回来就好了，不然她又得到厂里闹去，可到哪儿补去呢？”王刚挠挠头，使劲地绞脑汁。路边的老榆树直直地立着，很像久经风霜的老战士。王刚想到刚进厂时自己那份热火朝天的干劲，心里泛起了一丝温暖。入厂也快三十年了，天天在厂院里走来挪去，有时候感觉厂就是自己的家，清也罢浑也罢，总在养活自己这条鱼。他心里突然就有了满足感，“要求那么高干吗，大家不都这样过嘛！”
　　
　　但一想到老婆那张皱巴的脸，王刚的心里还是抽了一下，二百块钱虽然不多，毕竟也是年根底下的一点花销，有它手头就松活些，没它手头就得紧巴些。现在的年也不好过，什么都涨价，二百块钱怎么说也能给老婆买件能穿出去的衣裳。
　　
　　“总会有办法的，”王刚又挠挠毛糙糙的头，“总会有办法的！”
　　
　　“啪”，一根竹竿从天而降，很准确地击中他的左耳瓜，要搁平时王刚保准不说什么，一个楼上住着，谁没有个大意的时候，但是今天他突然不想要脸面了，他想要钱。“上去问问，大过年了，这也忒倒霉了。”王刚捂着耳瓜子上了楼，一家一家地叩门，一家一家的询问，“你家竹竿子掉楼底下了吗？这是谁家竹竿子啊？”但是少有人回应他。这座楼上的老住户都搬得差不多了，现在招来的新工大多不认得。不认得也就不认得，可明明看到他脸上淌血了，面部一点表情也没有，一开门还像遭了瘟神似的，“不是我们家的，你找别人问去——”
　　
　　“你让我找谁家问去？”王刚挥动着手里的竹竿子，“就是从这单元楼上掉下去的，我一家家都问了，都不承认，我这耳朵呼呼冒血，谁负责？”
　　
　　“王师傅，”也有认识他的小辈会客气一点，“真不是我们家，不然那能不承认，要不这样，我陪你到厂医疗室瞧瞧。但话得说明白了，这事和我们家无关，我就是帮您一忙！”
　　
　　“别家，你这么一说好像我在讹人，好像我上来问问，问的不应该。大过年的，家家都忙，我也忙。但这事不弄清楚，我心里憋得慌。谁也不想年根底下遭霉运，对不？”
　　
　　“是，王师傅说得是，但这事的确和我们家无关，我们家从来不用竹竿子撑衣服。”那人说到这，“砰”一声很不客气地关上了防盗门。
　　
　　就这样，十一户人家，王刚问了九户，只有一楼和二楼的人没去问，也没法问，一楼不可能掉竹竿子，二楼就是他家，他家有没有这样的竹竿子他最清楚。
　　
　　王刚觉得耳瓜子火辣辣的疼，想着回家先包扎一下，又害怕老婆叨叨他，本来少领二百块补助就够心虚的了，现在又遭这一祸，老婆那脾气还不把整个楼道吵翻天。“人穷不能志断，”这是老婆常说的话，“凡事都得争，不争永远吃亏。”
　　
　　“可是，今天我也争了，一点效果没。”王刚看看手指头上红殷殷的血丝，心里有些悲。他又一家一家挨着问了一遍，个个面情严肃地站在门口看着王刚流血的破耳朵，却终没一个人站出来承认是自家的事。“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知道这是谁家的竹竿子，”王刚壮了底气，“大人小孩天天在楼底下晃悠，这天天从上往下掉东西那哪成。我就是想给大家提个醒，希望大家多注意！”
　　
　　人人点头像捣蒜，但谁也没动心。王刚心里酸酸的：“要不就这样吧，总不能把全楼道的人都得罪喽！”
　　
　　三
　　
　　“你怎么才回来，我还等着你那两钱过年呢！干吗去了，你手怎么了，脸怎么了，打架了，厂里不给钱？”一开门，老婆脸上的表情就不停地变化，整得王刚都不知道该应哪一句的好。
　　
　　“我耳朵破了，”他苦瓜着脸说，“你找个创可贴帮我贴贴。倒血霉了，刚才在楼下让竹竿子给打了！”
　　
　　“啊，谁家的竹竿子啊，你没问问去？咋这么倒霉呢，都说人善被欺，马善被人骑。你这种老实人老天爷都不护着。告诉我是谁家的，我找他们去——”
　　
　　“甭啦，大过年了，别跟人家添乱了，我挨家问过了，谁家都没，但他们有人愿意帮我瞧医生来着。我没去，事过去就算了，又破不了相！”
　　
　　“哼，也就是你，这事搁别人准没完！”老婆一边帮他贴创可贴一边气呼呼地问，“厂里给你多少钱啊，还跟去年一样？”
　　
　　“还跟去年一样，”王刚掏出750块放到饭桌上，“刚才老李头借走了二百，说好年后还。”
　　
　　“哼，也就你是个好人，老李头吃低保什么时候能还上钱？”老婆将钱拿起揣到贴身衣兜里，“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的事！”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这样吧，年过罢我找他要就是！”
　　
　　看着老婆那张黑黢黢的脸，王刚心里很是疼了一下。老婆跟着他没享过什么福，罪倒遭了不少，但老婆有一颗善良的心，这事他最懂了。那二百块钱借谁老婆都会追着他讨去，唯有说借给老李头是万无一失。“那孤老头子也不容易，儿子不管，闺女不问，可怜巴巴的！”老婆嘴里常这么叨叨。
　　
　　王刚瞄了一眼厨房，大冷的天老婆还在腌酸白菜，辣椒姜丝切了一案板，大缸小缸摆得到处都是。王刚家里冬天没有集体暖供，取暖全靠自己家的燃气灶烧，有时候觉得得不偿失就得忍着。一般情况下屋里只有七、八度的室温，这个温度吃饭的时候都会觉着手冷，但老婆还在动凉水洗白菜，现如今也只有自己老婆这样了。王刚突然想起了一首歌——猪坚强，他晃着破耳朵的脑袋瓜不由地笑了一下。
　　
　　王刚褪下身上的棉衣，加入到腌制酸白菜的行列。他一边干活一边对老婆大人说，“也就是你啦，不然这苦日子真没人跟着我过！”
　　
　　“拉倒吧，跟谁不是一样过日子，穷人有穷命，像我这样的，跟个富人兴许还不习惯呢！”老婆一边说一边手里不停歇，“你也别弄了，大冷天的，我一个人弄就行，也快完了。”
　　
　　“那也好，我做饭去，今天咱们吃回锅肉，炒拉条子！”王刚拉开面袋想和面，却听到了电话铃声。他连忙跑过去抓起听筒，是儿子的声音。“爸，”儿子说，“这段时间学校忙，我又接了两个家教，回家就到年三十了。你和妈的年盘得咋样了？我妈又收拾你没？”
　　
　　“混小子，说啥着，你妈她敢收拾我！你也别累着了，在大学里当个老师也不容易，能省点就省点，不能省就算了。爸有钱，等过了年，我给你备些去，你贷的那房子也该还款了吧。”
　　
　　“不劳您惦记，我挣的外快够用了，你和妈的身体好好的就行。”听着儿子的声音，王刚觉得鼻子有些酸，眼泪差点没掉下来，还是自家的儿子好，知道疼人。“嗯，那啥，我和你妈的日子过得好着呢，有吃有喝的，顿顿有肉，吃嘛嘛香！你妈还叫我猪坚强——”
　　
　　“屁上的猪坚强，”老婆一把夺过电话，“儿啊，快点回来吧，妈可啥都备好了，单等你——”
　　
　　灶上烫着的大白菜咕嘟咕嘟地直响，王刚拖着老残脚腿又挪回厨房。他摸着生疼的耳朵突然想唱歌，“老婆，那歌是咋唱的！”
　　
　　“像猪一样的坚强，积蓄更多的能量——”老婆满脸堆笑里放下电话，吼了起来。
　　
　　“你唱得比我好，但你的大白菜烫烂糟啦！”王刚也笑了。
　　
　　屋里的温度好像一下子就升了上去，也好像春天早早地就来了。“人就得活个精神气，”王刚心里想着，用力吸了吸厨房里弥漫开来的白菜味。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再老了、病了、残了，也突然觉得自己胖大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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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4-1-6 23:11 编辑 ]

澧水寒儒

王刚和他老婆这样的形象在现实中处处可以找到影子，小说极具平民意识，表达了对底层的关怀。拜读，欣赏！
“你唱得比我好，但你的大白菜烫烂糟啦！”李刚也笑了。应该是王刚。是你打错了吧。

[ 本帖最后由 澧水寒儒 于 2013-2-21 20:55 编辑 ]

木门长子

原帖由 澧水寒儒 于 2013-2-21 20:53 发表
王刚和他老婆这样的形象在现实中处处可以找到影子，小说极具平民意识，表达了对底层的关怀。拜读，欣赏！
“你唱得比我好，但你的大白菜烫烂糟啦！”李刚也笑了。应该是王刚。是你打错了吧。

谢谢寒儒，我修正了，问好！

七笔氏

学习木门老师佳作。行文干净利索，漂亮。

七笔氏

“00年”这个说法可能不太规范。是吧？

木门长子

原帖由 七笔氏 于 2013-2-22 09:12 发表
“00年”这个说法可能不太规范。是吧？

嗯，我调整了一下，谢七笔氏老师！

暴雨迎风

无奈心酸里透着一种精神，一种韧劲，也有一种乐观和温馨。塑造了一个下岗残疾老工人大的怯懦、善良和乐观大度，也塑造了一个平民妻子的外表强悍泼辣内心善良乐观形象，很有典型性，小说人物个性鲜明，真实生动，颇具感染力，立意也很积极，不错。木门的小说更加入味，支持！

木门长子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2-22 13:16 发表
无奈心酸里透着一种精神，一种韧劲，也有一种乐观和温馨。塑造了一个下岗残疾老工人大的怯懦、善良和乐观大度，也塑造了一个平民妻子的外表强悍泼辣内心善良乐观形象，很有典型性，小说人物个性鲜明，真实生动，颇具 ...

问好暴版，谢鼓励。

朱建勋

最底层的人生，活得个精神气儿！问好木版

木门长子

原帖由 朱建勋 于 2013-2-22 18:47 发表
最底层的人生，活得个精神气儿！问好木版

问好朱老师，元宵节快乐！

邱天

不错的一个短篇。

敬一兵

小说读着就让人心酸，感性的笔触，感性的叙述，感性的人物，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欣赏并问好！

木门长子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3-2-24 08:22 发表
不错的一个短篇。

问候邱老师，佳节快乐！

木门长子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3-2-24 08:34 发表
小说读着就让人心酸，感性的笔触，感性的叙述，感性的人物，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欣赏并问好！

问候敬版，元宵节快乐！

夏冰

语言有劲道，叙述有张力，人物很鲜活，关注底层，折射良心。木门的小说值得读。
问候！元宵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