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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月光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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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2 14:0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你说,那天的月光有多美,像女人圆润的脸,笑意盈盈,像女人高耸的乳房,乳汁漫洒,遍野都是奶水的浓香。你张开嘴,大口大口啜饮,仿佛饿极了的婴孩,脸蛋上,眸子里,荡漾着牛乳一样幸福的波纹。财叔也站在乳汁一样的月光下,仿佛只是一个浅褐色的影子,张牙舞爪,手上高高举起那根五股牛皮鞭,一下一下抽打在你女人一样白皙的屁股蛋子上。

  其实那是刚刚开始的景象。财叔说,过来。你从后角门踟躇走了过来,月亮在天上一闪钻进一片云层。没什么大不了,你告诉自己。就像多年以后我们躺在荒芜的黄河故道里,风穿过杞柳林,蟋蟀的鸣叫缠绵而多情。你习惯了那个姿势,或者说嗜好,在每个月圆之夜的前奏,浑身抽搐;然后月亮升起,像女人的脸或乳房,你才渐渐冷静。微微张开嘴唇,轻轻闭上眼帘,啜饮漫洒的月光之乳。你说,小堂兄你说,还有什么能比月光的味道更加香甜,更让人留恋呢?一丝丝,比茅根草的味道还甜,一缕缕,比田野上的甜杆还甜。伊始,财叔看见你慢慢吞吞脱下裤子,露出女子一样白皙的屁股,财叔顿了一下,仿佛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与怜悯。但在你近乎无赖的催促下——你坚持说,颜庆财,我日你先人,请你,除了脸别的什么地方,随便你打。财叔哽着嗓子,发出一声独角兽的低吼,低沉,悠长,仿佛山林里失去孩子的野狼,站在山头,遥望着乳汁一样漫洒的月光,声音低沉,回旋,狰狞,锋利,可怖,找不到可以退缩的理由。

  在颜家店,在黄河故道上的所有村子里,没有人像你的脸蛋的那样迷人,颜子玉,你的眼眉纤细蜿蜒,像初绽的柳叶,你的嘴唇有梨花带雨的微醺,你的眼神中有三月的春水在荡漾,不知迷住了河床上多少少女的芳心。你说话,比飞过杞柳丛的黄莺还要清脆,婉转,清澈,透明,一竿子打下所有美好的词汇,都加在你的身上也不过分。你的鼻子玲珑小巧,弯曲的线条,好比洛水之女起舞时美丽的线条,丁香般的耳垂,似乎散发出一种清幽的香甜,让走近你的人,疑是走进了清谧的山野。——吓,财叔的粗鼻大孔里,冒出一阵长途火车停息之后粗重的尾音,仿佛走了千山万水的长路,一身浑浊的铁锈散落。

  五股牛皮鞭,那是你熟悉的物件,打小放牛,练出了一身使鞭子的好功夫。牛上坡,你鞭子一甩,尾音还在山野里回旋,牛自会听懂鞭语,一转头,抄一条近道去找那片最嫩的青草。牛撒欢儿,像一群无人管束的野孩子,你鞭子一甩,清亮亮的音符打了一个长长的破折号,等哨音落地,牛们安详,或仰望,或躺卧,或靠在一块石头上小憩。这是一条放牧生灵的鞭子,也是一条自由自在龙蛇的化身,紫穗槐的把子握在手心,像握住一柄白玉无瑕的如意。啪,你还是有些紧张,紧紧地贴服在大地母亲的胸膛上,像一只弓起的虾米,雪白的屁股蛋子,在月光乳汁的抚摸下,渐入沉静。很可惜,手中的利器往往是自戮的屠刀,财叔由于离得太远,想勾回鞭梢,落在你雪白的屁股蛋子上,谁料竟落在那张树皮一样开裂的脸上。财叔的脸不像人脸,黧黑,像一块被遗忘千年的火山石,柱状的条纹密布,像一条条深深的 沟壑。你知道,你知道这个家族所有的秘史,从遥远的西北迁徙而来,每个人的脸都冷硬粗砺,黧黑如石。你只是不愿说破,如此低劣的进化在黄河故道上,简直成了一个深埋在地下的疤痕,轻轻一揭,男人,女人,每个人都会扯着骨头连着筋地疼痛。

  第一鞭落在财叔的粗眉大眼上方,登时开裂,宛如一条火红的蚯蚓,从沉寂的泥土里钻出来。吓,财叔的嗓子眼里爆出那只独角兽的低喘,往后叉开两步,手中的五股牛皮鞭又一次高高举起。颜子玉,你说,你掬起一捧月光之水,送进你梨花带雨的唇瓣,口吐莲花地对我说,我记着每一次挥鞭,每一次落下,我记着每一次像小小龙蛇一样的五股牛皮鞭挥舞在月光中,对我喊疼。你说,你看见一个通体透明的月光少年,从你的身体里逃出来,轻轻趴在你的身旁,眉间如雪,脸庞如月,白皙的皮肤羊脂般流动,一颤一颤的,流淌不尽。鞭子,一下一下落在你雪白的屁股上,而疼痛却闪烁在月光少年的眉心。——但他并不想告诉你,或者想要表达什么,疼痛的刹那微微蹙了一下眉,仅此而已。吓,财叔的嗓音里滚动着那句丑陋的兽语,你不想弄明白那到底是一只什么样的野兽,只觉得那只兽长着温良的面孔,藏在每个人的体内,安静的时候像一块石头,激动时面目狰狞,欢乐时硕大无朋,怯懦时像一只将死的毛毛虫,蜷缩成一团,用指尖就能捏死。乳汁一样的月光,被鞭子骤然击碎,迸溅,你仍旧大张着梨花带雨的嘴唇,在激情啜饮着天地精露,雪白的屁股,被鞭子咬噬,一次又一次,啪啪作响,你仿佛听见古道里传来的欢歌。一条大河,流淌若干年之后,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滩涂,白毛杨,杞柳,沙枣丛,荆棘密布,荒草丛生,只留下一弯浅浅的水流,却仿佛流淌不尽,也没有尽头。

  每一个月圆之夜,你会看见很多身体白皙透明的少年,从沙枣丛里,从白毛杨的树杈上,从不远处圆鼓鼓的土丘下,钻了出来。他们赤身露体,却并无分别男女的器具,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快与幸福,每个人的眼里都直射出两道清幽的月光,每一个月光少年都没有高级动物象征——人类的毛发,每一个月光少年的声音都仿佛天籁。他们手牵手走到一起,没有羞涩,或拥抱,或亲昵,或者叠罗汉,一个两个十个百个一直叠到月亮升起的地方;忽又四散开来,哩哩呜呜,是他们的语言,伴随着脸上的表情。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事情,颜子玉,你说,那夜你混进了他们之中,从一条蜿蜒的小径上,匍匐着来到他们沐浴嬉戏的那道河湾。

  ——你做了如下准备,用财叔的剃刀剃了光蛋,剃了眉毛,用一个和皮肤近似色泽的透明丝袜,裹住了圆润如一条豆虫的小鸡巴,你尽量让面部的表情变得丰富,以期取得月光少年的信任,你尽量轻手轻脚,像凌波微步的仙子进入那片月光之水。月光洒下,像一片片羽毛纷纷跌落,像一片片雪,融化在水中,像一滴滴乳汁,让月色变得清甜芳香。哦,等你走近他们的时候,你才发现,原来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回事,男孩和你一样长着豆虫般微微颤动的鸡巴,女孩和你见过的所有女人一样,长着可爱丰润的蚌唇,他们忘情地在水中嬉戏,在月光中穿梭——颜子玉,你生气地扯去那片肉丝袜,可耻的遮羞布,和他们一起自在巡游。
仿佛每个人都动了情,都在拥抱亲昵,但并没有往下深入。每个人都在尽情欢歌,但绝无人与人之间的狡诈与谎言,只能以声调来分辨单纯的音节,哩哩呜呜——竟然也是一门成熟的语言。

  就如现在,你的眼里流下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而代你赎罪的月光少年,却在向你微笑,哩哩呜呜——没事,不怕,一点都不疼。财叔抽完三七二十一下之后,嗓子眼里的独角兽开始说话,吓,打死你个吃不够耍不够玩不够的鳖孙,打死你个偷鸡摸狗还敢睡了你爹女人的鳖孙。你抬起头,鄙夷地望向黑脸皮像老树一样皴裂的财叔,用鼓励的眼神说,颜庆财,我日你先人,有种的你就打死我。吓,——财叔嗓子眼里的独角兽叽里咕噜完最后一句,像泄了气的皮球,眉眼之上裂开的鞭痕红光一闪,血,结痂,乌黑浓稠,仿佛并非人类的血液,失去了红润的光泽。

  月亮极速地向前飞奔,甩下一片又一片浓重的阴云,终于,亮亮堂堂占据了整片天空。哩哩呜呜,月光少年像一只透明的小虾,轻轻弹跳,钻进了你仿佛被鞭子凿空的身体,颜子玉,你才感觉疼痛袭来的滋味。你说,颜子玉你说,你十三岁的体内流着蓝色的月光,蓝色的月光像一条无边无际的大河,你看见你的母亲挽着高髻,从上游漂流而来,旋转的木桶像月光下的蓝莲花。那时你的母亲还是一个受孕过的姑娘,服帖的瓦蓝的刘海贴服在宁静的湛蓝的额头,很多次,你说梦和真相之间其实只有一层窗户纸的距离,一捅就破。母亲坐在旋转的木桶里,喊着你的名字——子玉,子玉。好像轻轻一唤,你便会从芦苇荡中,像一只闪烁着银色鳞光的鲤鱼轻轻跃起,朝向母亲,朝向那个从八百里秦川逃难而来的女子。秦川秦地多粗犷,北地北人多粗砺,而你的母亲蓝莲花,却是一盏摇曳的青莲。你带着幽幽的叹息,用一种恶心的成年人的口吻对我说,黑小子颜格,你为何也像他们这样黑,黑色的皮肤,像从碳水中捞出来,你的手,你的脚,你看你的鸡巴是不是也像河床上到处奔跑的野驴的家把式,一千年难找的人间怪胎。我说,你他妈的明火执仗在村子里横行霸道,你蜿蜒的心眼弯弯绕,没有一句实话——呃,我发现我此时的的辩白有些徒劳,除了牙齿,我真的和黄河故道里的男人们没什么两样。我的脸,我的脚,我的指甲好像多年未洗净的污垢,逐渐渗透,甚至渗进了我的血液。我们表面忠厚,内心却龌蹉,为了一棵树可以泼妇骂街三天三夜,为了一只鸡,可以手持钉耙,钩下别人家房顶上的屋瓦。

  颜子玉,十三岁的你敢说敢当,站在街口,倒背着双手,说丁三你狗日的小心点为是,我要吃下你家那只像雪一样洁白的大公鸡。丁三佝偻着腰不是不敢看人,黄土地上的劳作让这个庄稼汉子折弯了自己的脊骨,这样点种时就不用哈腰直起了,这样玉米田里的虫子一只也逃不过丁三犀利的眼神,这样丁三在和老婆嘿咻时就不用爬到炕上,老汉推车推了半辈子,扯下汗衫,像国民党投降时的小白旗,很是仗义地去和牛一起睡觉。

  颜子玉,月亮升起时你像一只猫,你的心头也有一群放荡不羁的野猫,乱抓乱挠,你说馋呐,成千上百条馋虫在你的骨头缝里乱爬乱撞,你说我从一开始也不想去做撬门溜锁的营生,家里的鸡鸭鹅,已经被我在月圆之夜杀了个精光,为此,颜庆财深更半夜都要据守在窗户内,看着月光下的一举一动。月光亮汪汪,乳汁一样的月光洒满庭院,财叔只是一麻瞪眼的功夫你已钻进鸡埘。鸡看见你不叫,鸭看见你不跑,它们眼瞅着月光下走来一个闪闪发光的影子,禽类的语言卡在了嗓子眼。你抚摸着鸭毛鸡毛,你摩挲着鸡头鹅头,你像哄婴儿般哄它们入睡,你说要送它们去有着一个蓝色的山与树,花与香都沐浴在蓝色月光曲的地方,它们听信了你的妖言惑众,甚至在你残忍地一下扭下它们的脖子时,还幸福地嗯了一声——它们在谢我,你眼神中射出一束狡黠而幽冷的光束,对我说。

  如同财叔,如同村子里丢了鸡鸭鹅的很多人家那样,丁三那夜没做老汉推车的游戏,也没去和那头瘦骨嶙峋的老牛睡在一起,你站在低矮的土墙上,你窜上土墙时甚至没有一丝声响,就像一片蓝色的羽毛。那晚的月亮依旧明澈,很多人已经入梦——变成另外一种物质在天空浮游,你熟悉他们,表面上在过老实巴交的日子,一到晚上就露出破绽,你看见胡大从角门里偷偷溜出来,还没走到儿媳妇门口就迫不及待褪下了裤子,乖乖肉儿地喊开儿媳妇巧枝虚掩的门扇。你看见村里的权威,徐大棒槌,夹着账本去了白寡妇的家,坐在月光下的树墩上,一边苦口婆心劝白寡妇要识时务,一边动手动脚去摸白寡妇颤巍巍的奶子。白寡妇,这个火一样热的女子,这个冰一样冷的女子,却如牛般将村支书顶开,手端一面盆水,说村支书,徐大棒槌,你这个吃屎的鳖孙,按俗理你该叫我一声小姑奶奶的孙子再朝前一步我必敲锣打鼓,当众剥下你身上的这张人皮。你想笑,可是馋虫用尽伎俩在咬噬你的的骨头。由他们去吧,由着那些白天绷着脸做君子,晚上偷偷摸摸的人去吧——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说下的,狗日的丁三眼珠子差点掉下来被狗当泡踩地听着,听得真真的,我要吃了他们家的那只雪白大公鸡。丁三离开时眼珠子在地上哀哀地滚动,喉咙里说着求告讨饶却连自己也不肯相信的话怏怏而去。你在土墙上奔跑,你蹿房越脊,像个一苇渡江的绝顶高手,从树枝间弹落。你伸手抓起一缕乳汁一样的月光,塞进嘴里,聊作充饥,你撩开最后一层月光的纱裙,看见丁三颤巍巍地藏在一堆玉米秸中等待你的出现。你做足了前戏,用一粒石子探路,轻轻叩响丁三家的门环,你在门旁蹲守的小狮子头上撒了一泡尿,小狮子湿淋淋地打了一个寒颤,偏着头做出邀请的姿势。月光在月光里闪动,蓝色的月流在蓝色的月流里交融,那只雪白的羽鸡仿佛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在丁三低低的呼唤声中从树梢上闭着眼往下跳,落在树枝上,惊起一片月光,落在屋檐上,惊起一股蓝汪汪的月流,落在土地上,一只鸡也有天使一般的模样,哪怕是赴死,也比人慷慨。你在月光下招手,丁三只在你撬开门锁进来时看见你一眼,再看,已是满眼蓝色的月光,他低吼着,像财叔喉咙里滚动的不明之物,让鸡再飞向树枝,哪怕钻进了鸡埘,哪怕和一条狗同栖,但他始终没做到,他分明看见那只鸡翅膀轻轻一扇飞在半人高悬空的地方,再也不动。你摩挲着,像银子一样流动的羽毛,蓝色的月光自你白玉的指间滑落,你轻轻对着雪白羽鸡的小红耳朵,嘘了一口气,一股幽兰的气息,雪鸡便安眠在你的掌心。而丁三大睁着双眼,擦了又擦,也没能看见你那副小人得志的尊容,只有弓腰驼背趴在地上,察看你雁过无痕淡淡的脚印。一只鸡悬在半空走出月光下的院落,木门咯吱合上,丁三凄凉的哭声,让月圆之夜,更显出一份真实的凄凉。

  河床空旷,在空旷的河床上,到处是干裂如龟甲一样的泥土,再往下挖,就是松软的河泥。这里有的是残枝败叶,有的是当年大河汤汤流经时旋出的地窝子,或许就在某个地方,你的母亲蓝莲花,被冲到了岸边,水下有一块有棱角的石头,撞翻了你母亲千里漂流而来的木桶,这时刚好你的父亲——虽然你从来不当颜庆财是你的父亲,你恶狠狠地对我说,你是千里之外八百里秦川一个山坳里月光族群的后代,他们通常在蓝色的月光下起舞,呼唤彼此的儿女和情人,他们以滴露为饮,以月光为乳,存活在乱世之外,有一年,白匪猖獗,洗劫了那个月光下的村落,你的母亲不得不钻进一只木桶,顺流而下,逃难到此。颜庆财,在黄河故道上,家道颇为殷实,看见一个如花的女子跌落水中,怎能不惊呼暴殄天物,三天后,你的母亲蓝莲花成了颜庆财的老婆。

  你用泥巴裹好那只雪鸡,跳动的心脏,还在砰砰如鼓,你对着杳然的月光,哩哩呜呜,从蓝色水湾赶来的月光少年,只是远远地看着,却不敢靠近那团炽热的火焰。相处了一段时间,你知道了月光少年的来历,他们来自大地上的每一个村庄上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同样只在月光下才欢聚在一起,彼此坦诚相见,彼此坦然面对,而毫无私心杂念。你说,颜子玉你说过不了多久,黄河故道上的少年们也会变得自私而狭隘,也会懂得、并熟练使用大人们惯用的伎俩,也会站在朋友的身后捅上一刀,也会在某个时刻抛人黑砖。我战战兢兢地听着,并不能完全相信你狗嘴里吐出来的后槽牙,像我,颜格,长这么大从来不偷不抢,不看见漂亮姑娘起花花肠子,不在别人落难时落井下石。你不置可否,你说一切的转变乃天地转变,你说一切人的思想乃世间最为肮脏的思想,你说人不能太相信未来,哪怕现在就此死去。他们,月光少年,其实早就明白了你的身世,世事无常,谁能说得上那些经天纬地的大道理呢。——何况,在透明的蓝色月光下,在清澈的蓝色月流里,欢乐才是现实主义的最好范本。吃饱喝足,你照常和他们一起跳进宁静的水流里,有的爬上摇曳的柳树树梢,有的钻进轻轻摇摆的芦苇荡,有的乘坐一片漂流的白杨树叶子,在月光下听禅,有的男孩和女孩躺卧在松软的河床上,草地上,听月流在耳畔淙淙流淌。

  没有人能计算出从你五岁起就会翻墙越脊,到底偷了多少只鸡多少只鸭多少只鹅,你看他们——生活在黄河古道上的黑人族群,即使饿得面黄肌瘦,也不肯宰杀每一只鸡每一只鸭每一只鹅,他们以为鸡下蛋蛋孵鸡,总有一天会让河床上跑满成群的生灵,而那时,他们就是富裕的知足的,懒散地躺卧在土墙下,用草根剔着牙缝,说着那些苦中带甜老掉牙的烦人嗑。什么才是富裕,颜子玉,在你还没出娘胎时你的父亲——颜庆财就饱尝了家道殷盛的滋味。你们家,严格来说应该是你父亲的父亲,你祖父的那个时代,贵为河床上的首富,你的祖父高大魁伟,像一座走起来颤颤巍巍的黑塔,颜庆财是你祖父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灶门口怕炸了宝贝蛋子,红红的蜡烛在青砖房里灯光摇曳,高大的银杏树披金戴银,站在温暖的秋风里,你的父亲骑在你黑塔一样的祖父的脖子上,憋足了一泡尿,呲了大约半个时辰,像一场铺天盖地而来的幸福之雨,像久旱的土地遇上甘霖。你的祖父,将不知天高地厚的颜庆财高高举起,滴沥的余尿点滴不剩,浇进这座在黄河古道上移动的黑塔的嘴巴里。三百亩还是五百亩的土地,你的父亲颜庆财像老树皮一样的黑脸颤抖着说,骡马成群啊,粮食满仓啊——颜庆财脸上的沟壑,好像只有在回望家道辉煌时才绽开像一只黑玫瑰般的脸上的花朵。差不多一河两岸上的人家都是你家佃户与雇佣,婆子丫鬟进进出出,伺候着你的祖父,和一列两厢十个厢房里的大小老婆,她们抓阄,或者通过掷色子的方式,输一个淘汰一个,直到最后总是那个叫秋伢的小老婆赢了,钻进黑塔的房屋——后来被另外九个老婆发现,色子里灌注水银做了手脚,一顿哭天嚎地之后乱棍打死丢进尚浊浪滔滔的黄河里。

  十颗树就剩下一根独苗呀,秋伢不负你黑塔一样的祖父,三百亩或者五百亩土地,只种出你父亲颜庆财这个歪瓜裂枣。颜庆财不喜你,尽管你的母亲,失足跌落蓝色月亮湾之前苦口婆心,牵肠挂肚地和颜庆财说了一夜,颜庆财点头如捣蒜,还是一转眼就厌恶了你身上弥散的月光青草的气息。颜庆财说,身为一个农民的子孙,身为黄河故道上的一个野种,就得有一种天生的儿马的气息,有牛粪和虱子跳蚤排泌物的味道,而你没有,那一年的打砸抢烧没落了你祖父遗留的万贯家业,那一年,三百亩还是五百亩土地转眼回到每个在你家帮工的穷鬼们的手里,他们敲锣打鼓,奔走相告,将你祖父一列两厢的厢房里的花床,架在野地上一火冲天,把你们家的鸡鸭牛羊骡子毛驴和大种马一律宰杀,摁进大铁锅,香味飘荡百余里,一直飘到古道下游的汉王故里,惹得汉王的子孙蠢蠢欲动,沿着河床大举北上,路走了半截,村子里森森的白骨已经堆集成山,弥漫的肉香中断了线索,于是作罢。你的父亲欲哭无泪,紧紧抱着一床蚕丝花绒被躲在街角,风冷冷地吹,风裹挟着寒光利刃刺入你父亲颜庆财的胸膛。一天两天三天,不吃不喝,眼看白骨堆起的山包被野狗夷为平地,咯出一口血痰,长舒一口冷气,哈哈大笑,抖落身上的尘埃,丢弃了富裕象征的蚕丝花绒被,成为黑人族群里的平常一份子,在属于自己的那份黄土地上精耕细作,不久,攒了一泡屎没憋住,跑进黄河古道的芦苇深处,看见八百里秦川漂游而来的你的母亲蓝莲花。

  已经十五岁的颜子玉,从来不知道你家地里种的是地瓜还是玉米,菜地里种了豆角还是茄子。——吓,不拉屎占个茅坑,养只鸡会下蛋养条狗会看门养你何用,皮肤白的像女人的奶子,说话鸟声鸟语,天生的二椅子,邪神送来的讨债鬼,去南大洼割草。财叔的黑唇一张露出两行森利的牙齿。你不怕,你鄙夷地看着这个像一副皮囊在大地上飘荡的黑鬼,转身出门,去状元集的麻将铺子赌了个通宵,输了一列两厢祖父流下的两排厢房,输了埋在银杏树地下许多年生了铜锈的方钱,输了门口八棵春天招鸾引凤夏天紫蝶浪舞秋天披金戴银的高大银杏树。最不能容忍的是,你刚十五,月光下像一只洁白的银狐,那么小,看起来像兔子一样温顺,眼角射出两道月光的眼神。那眼神不得了,每次你躺进哪个女子的怀抱,女人天生的怜爱便一股脑向你袭来,她们让你啜奶,让你学奶声奶气的娃儿喊娘,让你坐在她们涌动着白色波涛的肚皮上撑船,颜子玉,你这个不知道礼义廉耻没有道德伦理沦丧了人之善良天性的小东西,你说你吃掉每一家的鸡鸭鹅都是在替你的祖父讨债,你说你看见漂亮的女子几乎感到双腿绵软走不动道。能吃的让你吃了,月圆之夜牵出来的牛马羊被你牵到状元集,换了钱夜夜豪赌,状元集的麻将铺子老板黑五,一拍手所有的人停止喧哗——颜爷,颜小爷鬼手神偷,前一千年后一千年河床上难以预见的真爷们,今日,各位茶水费全免,都记在黑爷我的账上。颜子玉,你面若桃花笑不露齿地微微一笑,豪情万丈地站在麻将桌上,双手握拳,河床子上的老少爷们,今日每人十元的红利先收了。

  蓝色的月亮在云中穿行,河床上吹来刺槐花浓郁的香气,蓝色的花香,几乎触手可摸。当我只剩下一个人在老河床上游逛时,你已经离开黄河故道二十几个年头,二十几年,你说的故道上的人黑脸像从碳水里捞出来一样早就变异,变成和河床之外的族人一模一样。你说的那个蓝色的月亮湾还在,芦苇荡还在,飘荡的杞柳林还在,风一吹飞出两只长腿的白鹭鸟,一行玻璃般清脆的鸣叫,飞向月光流溢的蓝色夜空。我时常看见自己在静默,睡觉,发呆,愣神时的刹那,身体里飞出一个透明的月光少年,和我模样一般无二,只是皮肤透明白皙到极致。我向东,他向西。我要做一个红旗下的好孩子,他会嗤之以鼻报以冷冷的嘲笑。我看见明媚的女子脸上羞红,而他微微一笑,便能轻易握住那颗荡漾的芳心。我在春天的河床上看见树的花朵草的花朵谷物的花朵热烈盛开,而他的世界正白雪纷飞——赤着雪白的身子,唱着只有野地上的生灵才能听懂的歌谣,哩哩呜呜,哩哩呜呜。很多次,我羡慕过他的生活,一个人如果总是这样该多好,没有时节地点季节,没有那些知识分子似的教条的中规中矩,只有心向往之便可行之,只有心有所欲便可求之,只有佳人宛在水中央,便可倾慕之爱恋之长相厮守之。很多时候,我又憎恶这个若即若离的影子,他让我自惭形秽,让我所谓的快乐晾晒在杳然的月光下像一泡真实的狗屎,让我向前看不到活着的希望,向后找不到可以退缩返回子宫的理由。

  黄河故道上的女子谁都可以抚摸,颜子玉,你在抚摸她们细腻光滑的皮肤时,她们并不觉得羞耻,双腮飞红,眉眼含情,如花朵一样鲜润的嘴唇倾吐着芝兰的香气。也怪,在这个荒凉的河床上,男人一律如木炭般黧黑架在火焰上烘烤,自从蓝莲花——你的母亲到来之后村子里的水仿佛被蓝色的月流净化了一样,她们学着蓝莲花那样袅娜多姿地走路,学蓝莲花翘着兰花指缝补做针线伺候自己的男人,每个女人的身体里仿佛都有一个蓝莲花在苏醒,从八百里秦川顺流而下的女子,在月光下化作百千个化身。颜庆财再一次走到水边——自从蓝莲花生下你三年之后的那个月圆之夜,洗衣的母亲跌进月亮湾再没回来,颜庆财呆呆地望着水面,你的母亲在水里撩了一下被水流拂乱的发丝,来时脸庞如月去时如月脸庞,仿佛河床上的生活并没带给他什么艰涩与不适,她也没丢下什么东西在这条千年的河床上。好吧,颜庆财,谢谢你收留了我们母子,三年如一日肯定给你带来不少麻烦,你知道,子玉不是你的骨血,但玉儿确实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叫你父亲的那个人。说完,倏然不见,头上高高的发髻撞了一下宁静的水面,轻轻漾起一片月光的微澜。吓,你的父亲伸出苍老的手指,像在水中打捞落水之物时的铁叉,但除了清脆的水声,什么也没能打捞上岸。月光如银般在水中闪烁,蓝色的月光中一朵蓝色的莲花像来时一样倏然远去。

  颜庆财瘫软在草地上,哀哀有声。这个穷苦一生的汉子,除了一张黑玫瑰一样绽开的脸庞,已经一无所有。你说,颜子玉,你说你知道凌花和你的父亲好了很多年,放下自家的田地不管,架一头老牛在凌花家的田地里辛勤耕耘,厚厚的黄壤被光明的犁铧掀开,仿佛能听见父亲重重的喘息,粗重的喘息之下。你确定地说,凌花的娇喘如波浪般起伏,荡漾的神采,迷离的眼神,像一条小母狗般敏捷而乖巧的腰身,在你父亲的身下,像田野上的青草般蔓延。你说,你的性启蒙其实完得益于于父亲和凌花的纠缠,月圆之夜的出行,一是为了满足旺盛的对肉的饥渴,一是为颜庆财提供出门打野食的机会。有时在你家的柴草垛,牛在一旁吃草,凌花门也不用敲就轻车熟路钻了进去,颜庆财像一条饥渴的大狼狗,喉咙里吓吓的声响在一波波滚动,一双粗黑的大手像扳开犁铧上闪光的泥土,把凌花脱光了放在月光下如一只玉兔般白嫩的身子塞在身子底下。他们起伏,他们撕咬,他们变换着各种姿势,让刚吃过肉的你的餍足的欲望一点点如月光的浅韵,升起来,升起来。有时在河床的草甸子上,那是你烧烤野味的地方,有时是你和月光少年倾心交谈的地方,那时你们坐在飘荡的芦荻花上,芦荻花开,像一层层降落在河床上的云朵,月亮在云中穿行,蓝色的月光把一草甸子的芦荻和枯草染成湛蓝,天已凉,薄霜似雪落在枯草间,滚动的两团火,你的父亲口中始终喃喃叫着你母亲的名字——蓝莲花,和凌花在做爱,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勇猛的冲击,让快乐的叫声,痛苦的叫声,压抑的叫声,蓝色的叫声在河床上久久回荡。

  他们——月光少年的嬉戏已经结束,有的漂浮在水中,有的飞升在遥远的月空,有的宿眠于云层,有的沉潜入水底,只剩下一个与你肖似的月光少年,或者说他就是你从你体内钻出来的另一个你,躲藏在一个地窝子里,听这让人心荡神摇的野欢曲。月光少年眼神中射出一道蓝色的光焰,你的心中却静如止水,你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沉默者才能成为最后的勇士,只有能将心中的火焰像烟头一样掐灭的人才能决胜于千里之外,你的笑,仿佛有些诡谲,但绝对看不到一丝龌蹉,就好像,当你在街口遇见凌花时,突然说出那句,晚上好好洗洗,我要吃你。凌花咯咯咯地笑,像一只春天飞过田野的野鸭子,叫声那样明亮,又有些抚媚。凌花的眼中有万顷柔波,凌花的身段像故道里只剩下的那晚浅水,曲曲折折的线条,凌花的乳房高耸,像母亲的乳房,让人充满想要吮吸的冲动。好像为了这个时刻的盛装到来,你等了很久,好像之前的那些与女体之间的游戏都只不过是铺垫。

  河床上的男人只是看你的眼神有些怪异,他们也许知道你和他们的女人之间有过暧昧关系,但又捉不到一丝证据。颜子玉,你说,你在凌花之前并没有和哪个女子进行过真正意义上的男女之事,她们需要月光下的安抚,拂却庸长时光中的孤独与寂寞,我们的兴趣也不在那短暂的胶着上,只是迷离的眼神看着你打开月光下的门扇,赤裸着像月光般透明的身体,她们的心中便会有一种母爱的气息在升腾,有一种想要拥你入怀的冲动。衣衫,在月光下一片片褪去,丢至在风中,丢至在月光中,像一片片蓝色的花瓣。她们笑着,但绝不淫荡,她们唤着,但绝不骚情,她们将所有肮脏的遮羞布剪成碎条,挂在月光的窗棂上,门楣上,飘荡在自家的屋顶上,而后佯装高潮般呼唤着她们男人的名字,却抚摸着你羊脂般流动的身体。

  你说,该怎么说呢,和她们在一起让你想起母亲,你可以依偎在她们的怀里嘤嘤哭泣,可以拥着她们的柔软的身体欢笑,你可以从背后缓缓地轻柔地拥她们入梦,飞向蓝色的夜空,也可以调皮地坐在她们波涛汹涌的肚皮上,像乘着羊皮筏子顺流而下。千里流落而来的黄河之水,千里奔走而来的故道之人,是否也曾这样在月光下梦回母亲的子宫——渐渐缩小。分离。还原成男人的精子女人的卵子,而变成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毫不相干,颜子玉,那时的你真的发觉有一个和你一般无二的月光少年郎当着腿坐在窗台上微笑。——她们看不见,她们看见的只是你颜子玉,只有你才能看见一个月光少年,通体透明、如一枚温润的和田之玉,在一旁窃笑,似在鼓励,似在谑笑,似在张望这一双无拘无束的眼神看遍这人世的纷纷扰扰,纠纠缠缠。你坐在凌花的肚皮上,凌花说吃吧吃吧,这是你父亲颜庆财咬过的奶子,你扳着凌花的肩膀,凌花说,亲吧亲吧,这是你父亲亲过一千次一万次的嘴巴。凌花仰卧在杳然的月光下说,犁吧,犁吧,这是你父亲日日夜夜耕耘熟透的土地。你像一头勇猛的小牛犊在野地上疯跑,你像一个还没熟悉绳套的小牛犊,拉着缰绳在河床上飞奔,蓝色的月光下,厚厚的黄土层,被精亮的犁铧翻开,散发着泥土的新鲜的醇酒般的气息。月光像乳汁一样流淌,你大口大口地啜饮这天地草木凝集而成的月露精华,深入骨子里的干枯,被滋润,被浇灌,被唤醒,被复苏,被流放。月光下的门扇洞开,颜子玉,你说你知道这一刻到来的是谁,你说从河床上归来的颜庆财匆匆吃过晚饭用白盐簌簌口,有一下没一下在初升的月光下铡草,一下,一下,青草细碎的断裂声,像隐隐喊疼的声音。

  你环视了一下破败潦倒的家,好像只剩下一院子的月光,依然如此清冽干净。你很少和这个黑脸黑胸膛黑家把式的黑人说话,你们直接的交流就是通过那条五股牛皮鞭,你张口对父亲说,颜庆财,请珍惜你的鞭子,将来会有用,用时最好用盐水浸泡一下,这样甩起来才如漫天飞舞的龙蛇之影,呼呼带风,像鹰隼尖利的鸣叫,往复低回,和亲爱的猎物生死相吻。

  对峙,短暂的对峙之后,你看着像一只小虾般通体透明身体微微弯弓的月光少年,粲然一笑,钻进你的体内,你也露出闪亮的牙齿对父亲粲然一笑,说,颜庆财,从此我们两不相欠,井水不犯河水。

  你走后的路,在月光下渐渐合拢,从此,在黄河故道上再没有见过如此湛蓝的月光,那些像花朵般绽放的女子,重新投入庸长细碎的日子。有人从窗下走过,悠悠的叹息声跌落,如细碎的花瓣,像月色斑驳了一地。你来到空旷的河床上,那弯蜿蜒如女子一样身段的河流将从此消失,树梢上,草尖上,芦苇丛中,月光少年们噤声不语。月色如流般倾泻,倾泻,蓝色的月光之泪潸然滑落。有人说,你是笑着投奔蓝色的月亮湾的,纵身一跳。还有人说是另外一种结局,就像现在,颜子玉,你穿着绿军装,和我坐在他乡的香樟树下,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黄河故道上的那些冗长的时光,身旁,有一个通体透明的月光少年,只是聆听,并不言语。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3-2-22 14:02 编辑 ]
2#
发表于 2013-2-22 14:22 | 只看该作者
短篇小说啊,先支持,后仔细学习。
3#
发表于 2013-2-22 15:43 | 只看该作者
是短篇小说啊!支持一下,待改日拜读。
4#
发表于 2013-2-22 16:13 | 只看该作者
黄河故道上的故事,古老,深沉,神奇,优美。月光少年,颜子玉,活脱脱神的化身。先生的文字如汩汩清泉,思绪恣意汪洋,独特的散文写法,用第二人称将故事讲得动听而亲切。
好文字,好小说,值得慢品,支持!
5#
发表于 2013-2-22 20:14 | 只看该作者
慢慢读来
6#
发表于 2013-2-25 10:08 | 只看该作者
又读到长征老师美妙的新作。诗意的美,细节的真切,情意相融,独特的散文化小说。支持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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