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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一壶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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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7-14 11:2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牛成是个能人,善书精文,风流倜傥,娶了全城最漂亮的姑娘白小蕾。小蕾是县吕剧团的红角,县长之子肖逸秋曾一天到晚围着她转,愣是被牛成横刀夺爱。为此,肖逸秋还吃过安眠药,闹得满城沸沸扬扬,都说姓牛的这小子了得。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老牛四十七岁,一个正儿八经的失业者。妻子也辞世八年了。
   
  离开工厂的时候,他笔蘸残墨,在自己泛黄的桌上,铺了张旧报纸,留下两句话:半生心血染残霓;一朝灵魂逐昏鸢。然后像戏里人那样拉着长韵道:“中途迷离——”阔步走了。


  一个人在家很郁闷,这个年岁不老不少的,没人稀罕,就像深秋被人遗忘在野外的白菜头,说蔫就蔫了。老牛心里不服气,不信一身能耐不值钱,他的字好,得过县里的大奖,就去一家写门匾的店铺碰运气,老板是个塌鼻子,没拿正眼看他。老丁说我先写几个字你看。塌鼻子口吃,一点不影响他损人,说我这抹桌子的都是……写家,你要有个……官衔,哪怕是给县长开车,字也值钱!

  老牛早年写过诗,跟县报一个编辑熟,在门口刘云云小店里打了电话,编辑费大劲才辩出谁来,说牛师傅,连作家都养活不了自己!我哪敢把你向死胡同里引。老牛听他喊师傅很别扭,他不想让刘云云看出自己窘迫。刘云云小他七岁,脸上有些糙,体型还苗条,想当年也是个美人,是她将失恋的肖逸秋拽出死亡的沼泽,嫁了他,没料刚成亲就害了病,丢了子宫,成了半个女人。老牛留意她,除了亡妻跟姓肖的有点瓜葛,也觉刘云云这人善良,一个人不容易,总去她摊子上买二锅头。刘云云说:“你女儿能挣钱了,养得起你!”老牛哀怨的摇摇头说:“我就老到那份儿上了?”俩人谈得来,在一起有温暖的感觉,他寻思这怕是多年未碰女人的缘故。老牛珍视这份感觉,越发添不得一点猥意。刘云云钦佩他人正派,有人情味,单说拿着女儿牛蝶儿,就是天下少有的父亲。
   
  牛蝶儿长得俊秀,比妈妈更耐看。妈妈去世时,她刚满十五,在县里上初中。女人临终前,忧心地拉着老牛的手说,你瞅她那模样,太招眼!老牛心酸道,她随你,你就没惹事!女人又说,家里再累,也得供她上大学,等学成了,替她张罗门好人家,我就算没白来世上一趟。女儿上了省城的大学,学得服装设计,老牛一人顶着个空房,刘云云跟他说还等啥?你这条件说个大闺女也成。老牛不想讨年青的女人,断了生育的念头,有牛蝶儿一个就够了。他看刘云云神情异样,心也痒着,想等女儿有了归宿,再提那事不迟。
   
  百无聊赖的呆在阳台上,老牛颇感自己多余。月亮皎洁,潮湿的光透过窗户散落进来。老牛孤寂拉着坠琴,是一段吕剧的慢板,高亢凄婉。小蕾的戏唱得好,宛若清冽的山泉,往心里渗透。过去的夜晚,女人要是没有演出,就在门口来一段,夫拉妻随,令人眼热。曲终人散,女人一手搂着女儿,半赖在他怀里说:“谁给俺配弦也不抵你,珠联璧合!”三人成花影,随柳婆娑。他斜躺在竹椅上,寒气很浓,想找人说说话,又想不起谁,蹉跎半生,忽感自己竟无朋友。抱着那杆坠琴,冥朦里又想老天曾不薄他,有过白小蕾那么标致的女人。半天的皓月像亡妻的脸盘,有鼻子有眼。她的手好柔软,像刚在厨房里做好了饭,悄悄溜在他的背后,双手揽住他的脖子撒娇。老牛哭了,任老泪纵横。他想人老了,咋还有这么盛的泪水。
   
  听楼梯轻盈的脚步声,他知道是女儿回来了。
   
  牛蝶儿能回城,到一家服装公司当设计师,都因家里的老爸。她一副休闲装束,上着绛紫色的体恤衫,下穿黛青牛仔裤,走在昏黑的楼道里,都洋溢着迷人的韵致。跨上四楼门口,她心里在微微震颤,那是在回应里面另颗跳动的心。
   
  强子与她同岁,是高中时的同学。强子没读大学都怨他妈有病,爸爸挣那点钱还不够换药。强子天分好,牛蝶儿总缠他解题,他讲题时脸红如熟。她愿意听他的苍音儿,多少年了,还记得清。强子进厂跟老牛学徒,那时老牛是车间主任,和强子谈得来。如今强子也成了闲人,除了给她家搬过两回煤球,见了她就躲。强子长高了,跟个柱子似的,浓眉豹眼,一点不像在学校的样子。她一跨过强子门前,脊梁上就宛若背着一双深沉的眼睛,她曾清楚地听到里头强子爸在骂:“穷瞅个啥?猫眼里有钱?”
   
  牛蝶儿给爸爸买来了一袋羊杂汤,倒在碗里发出膻香的味道。老牛无胃口,女儿给爸爸倒了盅酒,酒是晚餐不能少的,只喝一盅是女人在时的规矩,这些天牛蝶儿发现瓶里下得快,爸爸总涨红着脸,坠琴拉得飘忽,像随风游荡的柳絮。父女无话,老牛咂着嘴,如嚼一段难咽的梗刺。牛蝶儿故意吃得香甜,父亲越来越寡语,除了他的琴声,屋里就没多少动静。夜深的时候,老牛还会像许多年前一样,悄悄摸到女儿房间,给她掖好被子。多少回,牛蝶儿想拉住爸爸的手,让他偎在身边。听他沉缓的步履,她感到爸爸真得老了,老得不知该跟他说点什么。饮完那盅酒,如点燃了心中一堆湿柴,老牛眼里有了光华,说:“都憋出芽了!”牛蝶儿知道爸爸的心病,也替他急,毕竟未到清闲的年龄。老牛脸薄,在人眼里有能耐,横竖得挑个能瞧上眼的活。牛蝶儿宽他心说:“你就在家写字!人家强子他舅在街上喷了呼机号,也不缺事做!”老牛面有愠色,强子舅是挖化粪池的,跟写字毫不相干,不过他并没发怒的资本,至少人家还能养家糊口,自己的字不比强子舅的手艺值钱。牛蝶儿见老爸蹙着眉,越发不知说啥好,赶紧抹把嘴。老牛刚让酒激起的那点儿热消散饴尽,女儿又要出去,撇他一人在家,心里别扭着,黑着脸又从橱上捞过酒瓶,倒了盅。牛蝶儿是去赴肖氏服装集团老总肖逸飞的一个晚宴,她先回来陪爸爸吃,聊做慰藉,既然爸爸不高兴,她不想把这份加餐吃得太长。临走,她冲爸爸说:“其实,你就在家养着,操啥心?有我!”老牛红脸陡得泛青:“在家,能有做事那份尊严?”
   
  牛蝶儿音咽。洗去手上的膻味,略使粉黛,镜子里的她面带倦容,仍遮不住透亮的桃花色,黑发随意地流布着,她每次审视自己,就凭添一分得意,刚才的不悦瞬间就湮灭了。

   
  宴会在县城最豪华的“蓝都”里,只有肖逸秋和他妻子柳姨。牛蝶儿跟肖逸秋往来,纯想寻条后路,肖逸秋看中她的智慧,她为“肖氏”设计的塑身旗袍,在大连服装节上艺惊四座,成了商家的抢手货。老肖和他妻子感激有加,商定给牛蝶儿二万块钱。肖逸秋开门见山,让妻子拿出支票。牛蝶儿心颤着,那数目太诱人,她还是矜持着用纤手一推。柳姨疑惑地问:“嫌少?”牛蝶儿腼腆一笑:“柳姨把我当外人了,来日方长,用时我会向您讨?”肖逸秋暗自吃惊,深感这女孩不凡,心里有人琢磨不透的东西。牛蝶儿隐约知道他跟妈那段事,喊声肖叔,觉得怪有意思。肖逸秋温文尔雅,待牛蝶儿像自己的孩子。喝过两杯葡萄酒,柳姨红光满面,盯着牛蝶儿,仿佛她的脸蛋是只梨子,该选择从哪下口。牛蝶儿嫌她俗气,不像是能配上肖叔的人。肖逸秋默着,听妻子一人唠叨。女人说:“小蝶儿,我儿子肖骏和你同年,留过洋,你俩认识一下!”牛蝶儿怔住了,肖骏她见过,是肖叔的翻版,骨子里清秀。可牛蝶儿从没想过自己的婚事,猛得让柳姨触动了这根弦,周身烘得臊热:“柳姨,我还不想谈!”女人很失望,怪罪丈夫说:“你骨朵着嘴,这不是你的主意么?”肖逸秋岔开话头,切入时政,牛蝶儿听得入迷,把柳姨晒在一边。临末,牛蝶儿仗酒遮面,冒昧地问肖逸秋:“你属下公司不少,有无门面上要写字的活?”肖逸秋诧异,没追问:“行,只要你介绍,在我墙上画都成!”
   
  法桐下几个蹬车的人在揽客,肖逸秋去开车门,牛蝶儿看见强子在与一个女客讨价,他抬脸看见她,羞得想往黑影里躲。牛蝶儿跟肖氏夫妇道别:“我跟强子走,俺邻居!”肖逸秋和柳姨睁大眼睛,要看强子是谁。强子低着头,知趣地劝她:“你去吧,坐我这破车,人家看了笑话。”她来了犟劲,猛跳上了强子的三轮,奚落道:“怕我不给你钱咋得?”
   
  强子车拉得拙,三拐两拐,就到了北大街银杏树边,牛蝶儿心咕咚一下,强子看着憨,心鬼,划了弯儿走这条道。街道变了,还能辩出原先的样子。那时强子长得矮,刚到丁香肩头,他嫌她懒,总不自己骑车子,蹭在他后车座上,引得人群嗷嗷叫,她还得意的跟明星似的。现在强子变得像个老头,脊梁驼了。他溻了汗,像拉着一团燃着的酒精,经不起那蓝舌地舐舔。“小牛儿……”牛蝶儿长大了,似乎该换这称呼。牛蝶儿听着别扭,哧哧乐了,跟吃了欢喜钱似的。强子也不喘了,一阵风赶走了身上的燥气,从心底忽地泛起一句话:“你当年咋总蹭我的车子?”牛蝶儿没想他翻小肠,故意没正经地说:“我这人,好沾便宜!”他黯然了,哀叹自己活得狼狈,没多少能让她可沾的光,她那片光辉,也不会照到他阴沉的角落。

   
  老牛背着钱夹子,里头是笔跟染料,这东西跟他有年头了,厂里的标语全是他的手迹。来到云峡街,他看了手心里的地址,忐忑着走进一所豪华的大门。老板是个后生,圆脸疏发,腰带扎在凸腹下,要掉似的。他撇着老牛,跟女会计神聊。女会计听得忘了喘气,盼着能有大事发生。老牛轻嗽一声:“你这有字要写?”小老板伤了雅兴,不悦地说:“才粉刷的墙壁,不是老总说话……”老牛未动手,先惹了肚子气,忍着不与他计较。女会计让半截故事牵得揪心,拾他丢下的话头。小老板又若似起了烟瘾,嫌老牛碍事,打发道:“先给茅房门上写个男女。”老牛如让人掴了巴掌,脸赤红,他强压下火,尊贵地说:“你给我个金砖,我也不在那地方写!”小老板唉了一声:“这写匠还是个人物!”翻着白眼,妥协地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纸条:“好,你将这字写到门两边的墙上!”老牛接过,上有:恭财唯上;生德至尊。他皱了皱眉,斟酌了一会儿说:“敬财是好事,可写到门旁……人家会以为你光认钱……”他只顾说,没见人家绷紧了脸皮,像遇了怪物。“雇你上课啊?给你个脸,就拿自己当人!”老牛噎得两眼泛白,不懂真话为啥说不得,辩驳道:“我是好意,你说人不人的就多余!”“你是来做活还是来打架的?这差事,不是我需要,是对你的恩赐!”小老板掐着指头肚,仿佛施舍的钱都在那里。老牛受到了侮辱,轻蔑地乜着他:“我可是您头儿请来的!……”女会计嗤地偷笑,怕他说话闪了舌头:“你说肖总啊,你看他县里官儿都请过谁?”老牛给她说疑惑了,禁不住问:“哪个肖总?”小老板接上话茬,头往后仰了仰说:“来化缘,不知施主是谁?哈……”他笑岔了气,女会计替他说:“肖逸秋董事长!”她满以为吓他一跳,没想老牛动了真怒,他把手里的纸揉了个团儿,丢在地上说:“早知是他,他亲自背,我也不来!”
   
  女儿在怄气做饭。老牛扎着围裙边刷碗边委屈地说:“他糟蹋人,我好歹也是个拿过笔的!”牛蝶儿把锅戗得叮当响,不跟爸爸理论,爷俩闹不快的时候,任他独自唠叨,她像个泥菩萨。看女儿半天没放脸,老牛埋头闷吃,酒也没倒。牛蝶儿迟疑片刻,到柜子上取来酒瓶。老牛心一热,忍不住说:“你妈妈活着时,屋里跟养了黄鹂似的!”牛蝶儿听说妈妈,饭嚼在嘴里咽不下。妈妈走得那个秋天跟夏日一样酷热,她身着乳白色的衣裤,洁净的似一朵荷花,小姑娘们在嬉闹着,突然谁喊了一声,众人惊恐地望着她,一片殷红渗了出来。稍会,大伙轰然大笑,她懵得汗都出来了,怵惶地跑到医院,妈妈没有看到女儿成人就离开了人世。牛蝶儿哭妈妈也哭自己,爸爸再好,也只是爸爸呀!“爸爸……只要有人出钱,管它写啥?”老牛一口酒刀子一样割进心里,有种难以下咽的痛,想说:“钱也有买不着的东西!”又吞掉了。女儿像听到他的心里话,回他说:“有钱买不着的,可谁买呀?”仿佛一把钩子挂住了他的肉,嘴里的酒也呛了出来。他把半截火烧丢进盘里,喷着饭星子说:“给姓肖的提鞋,你爸……还没惨到那地步!”牛蝶儿没想爸爸发这么大的火,不知伤了哪根筋,唯诺道:“你说谁?”“肖逸秋!”多少年了,老牛回避这个人,连这个名字都不提。
   
  门咚咚响了。
   
  门口站着个眉清目秀小伙儿。他见了牛蝶儿神采飞扬,说:“没错,是牛伯伯的家!”他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唇间露着半排白牙。“肖骏!”牛蝶儿认出来了,他个头更高了,让门框显得狭窄,他的造访,让牛家满是吃惊和不安。老牛认得他,这英俊的小伙在县城招眼,当知道那是肖家的后代时,老牛沉默了,感到这个世界太滑稽,昨日的恩怨还在眼前,小辈就起来了,省得故事有断续。此刻,老牛的思绪倏地与那念头接通,冷漠地端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大伯,我爸让我来替他跟您道歉,昨天那人是俺远亲,没教养,我爸骂过他了,爸说想请您写两副大堂,装点一下客厅……”肖骏看老牛不悦,虚懦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儿钱,“我爸说这是给您润笔的!”老牛瞌上双眼,琢磨着里头的蕴意。牛蝶儿给肖骏倒了杯水,绽着笑容说:“肖叔真客气,干嘛跟买东西似的,我爸也不是难求的人。”说着在爸爸肩头掐了一把。老牛像个中风的患者,嗡哝着说:“谢谢肖老板的好意,你回令尊话,写字这行我不做了!”肖骏愕然,牛蝶儿打圆场道:“爸真会开玩笑,不写字,手还不痒?”老牛不领情,睁开眼跟女儿说:“给肖公子把钱拿上,我这残酒剩饭,就不留你了!”肖骏带着一鼻子灰告辞。牛蝶儿满脸愧色,目送他下楼,哐得带上门,冲爸爸甩了脸子:“就你这怪脾气,谁伺候得了你!”老牛倒气顺起来,悠然自得地说:“这就叫钱买不到东西!”“白替你瞎操心?我是看你……”女儿怅惘着,把话咽进肚里。“可怜是吧?”老牛红着眼替她说完,瘫坐进沙发里。

   
  夜市离老牛家很远,天不黑摊位就占满了。白银灯下,人流熙嚷、小贩叫卖着、露天烧烤弄得烟雾缭绕。老牛步履蹒跚,心苍老了许多。小街有二里路长,他走了两个半来回,眼四处撒摸,如寻找一件东西。腿酸的时候,他在一个书摊前停下。卖书的是个丰胰的女人,三十来岁,妆化的浓,老远就能闻见一股很冲的怪味。老牛搐搐鼻子,围在摊子边翻动,望着那些裸露的画刊,额上微热,像做了件不要脸的事。
   
  老牛回家很晚,女儿洗漱完要睡。看爸爸心里有事,她愔娴地候着。老牛没进女儿的房,倚在门边说:“我出去摆摊,不算丢你的人吧?”牛蝶儿笑了,说:“爸爸,你愿做,我跟你一道去!”老牛心一灿,说了卖书的念头。牛蝶儿想能让爸爸干的事极少,卖书也算件雅事,就心痛道:“我去批发市场看看,你要啥,给我开个单子。”
   
  天刚麻亮,老牛蹑手蹑脚下了楼,从小房里推出四轱辘童车,车是女儿小时用的,找独眼老木匠做的。前天老牛又去了老木匠家,老木匠瘫了,小木匠给老牛做了书架,轻便结实。推着大堆东西,车轱辘一点不涩,那声音那么熟悉,就像风拂树叶一样。老牛清楚记得女儿小时躺在里面的模样,小眼睛油亮,咿咿呀呀像只白天鹅。看街道上清冷,老牛笑了,给自己打气,心里却虚怯,恨不能找桩在黑影里做的生意。
   
  老牛把家什放在一棵槐树旁,离有怪味女人的摊有丈余远。老牛想初来乍练,总不能讨人嫌。选好地方,他没立马布摆,天降露湿,他缩进有檐的门口,坐在马扎上打起盹来。今天是个新日子,他想写副对联,半天没想出好词句,竟一阖眼迷糊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猛一睁眼,就像稀里糊涂闯进一个喧嚷的剧场,阳光欢嘈地飘洒过来。
   
  少妇出摊晚,她从不担心摊位被占,书架锁在另棵槐树上。老牛的出现让她吓了一跳,趔着身子往这边瞧。老牛冲她一点头,算是说话。少妇冷着脸,琢磨哪里钻出个挣嘴的来。街上人多起来,闯书摊的大多是年轻人,老牛的书刊不抢眼,净是些古板的东西,花样也少。少妇看了偷着乐,只当多出个古董。半天没人光顾,老牛尴头尬脑地把书整了一遍。少妇摊上聚了三个人,一个人还买走了好几本,少妇乐开了怀,来回穿梭着,裙子都旋了起来,顺风又刮过一股刺鼻的怪味。空闲里,她口里嗑起了瓜子,把皮吐的老远。老牛心慌起来,心说不信没人识货,品位在这摆着呐!正想着,来了位姑娘。姑娘挺俊,娇娜的在将老牛的书浏览一遍,老丁迎了个桀脸。姑娘撇下他,喜孜孜地扑向少妇那头,捞起份燎人的书饥渴地翻着。老牛替她惋惜,和女儿一般的年岁,稀罕些下三烂,又骂那少妇没廉耻。老牛的的怨气并没影响少妇赚钱,他挺直了腰,仿佛豁上要跟她呕气似的,比谁的灵魂干净。他想起了女儿,女儿到了该婚嫁的年龄,她的心思当爹的摸不透。女儿聪颖美丽,老牛知道她的名字在县城叫得响,一点不比当年她妈差,他很展扬也很恓惶。
   
  日头渐毒,辣辣地晒在老牛头上,他心里着慌,看看摊上都是好书,愣是招不来客,自己就像是幻影,或许多余。沮丧里,猛见一个骑车的男孩歪扭地驶过,停下左顾右盼。老牛正奇怪着,男孩递过十块钱,老牛不由心花怒放,心差点跳出来。男孩看了半天,老牛问你要啥?男孩干脆道你看拿得了。老牛诧异,脑筋转不过弯来。男孩不乐意了,说叫你拿你就拿!老牛把钱塞到男孩手里,问你给谁买的?男孩眨眨眼,惊奇地问你是咋猜着的?就说了实话,他是替一个漂亮阿姨来的。说罢悔兮兮的,像是把事给办砸了。老牛心里簇起一丝暖流,和着淡淡的酸。他收下钱,装扮糊涂,给男孩挑了本《安徒生童话》,那是女儿小时最喜欢读的书。
   
  挨到午后,老牛饿了,可懒得吃。少妇却拿出一包香螺,用嘴孜孜吮着。偶尔还喊一嗓:“看风流市长包养16岁少女……”
   
  老牛想起赵本山演得一个小品,觉得这娘们像个巫婆。
   
  “该吃饭了!”老牛一看,是强子。强子把祥子车往边上一靠说:“我替你会儿,你趁热儿。”说着拿过个饭盒。老牛这才察觉,天已不知不觉暗下。“我带着呢!”老牛捏着兜里的硬馒头。“是刘云云阿姨做的!”老牛凝咽,那饭盒好烫。
   

  天又黄昏。老牛拿出坠琴,吱呀地调弦,招来路人注目。老牛抹下脸,拉了个吕剧的流水调儿,淋漓酣畅的乡音顺热闹的街市回荡,如久蓄的哀怨轰然决堤。书摊上围满了人,瞪着惊讶的眼睛,嘴里啧啧着,喊声好曲!老牛好久没在人前露手了,似乎往了卖书的事。“唱一段吧!”有人怂恿。老牛屏气运弓,清亮悠扬的曲子直上云霄。嗓有些哑,鼻音震颤:
   
   大雪飘飘年除夕,
   
   奉母命,到俺岳父家里借年去,
   
   没过门的亲戚难开口,
   ……
   
  掌声让他心里开了花儿,润了润嗓又唱:

  两人小轿忽闪闪,
  
  清明节去逛千佛山,
  ……

  唱疲了,拉乏了,人群散尽,书没卖掉几本,老牛还是很快活,想这样下去,就不怕招不来生意,能人就是能人。
  
  少妇很晦气,草草收了场。走时向老牛投过嫉恨的光。

  
  肖骏请牛蝶儿去街市吃烧板鱿鱼。月亮上来了,肖骏看清了牛蝶儿光洁的脸。牛蝶儿默着,暗自揣磨,男孩的英俊一点儿吸引不了她。肖骏说妈妈叮嘱我别让你跑了。牛蝶儿敷衍道柳姨真有意思。肖骏又说肖氏集团未来该有位出色的女主人。牛蝶儿突然问,肖叔呐,也这样想?肖骏甩了下长发,猜度道,爸爸很少欣赏女孩,你是个例外。说着,去揽牛蝶儿的腰。牛蝶儿掩上鼻子,受不了烧烤的烟雾。肖骏走得愈慢,如细细品尝一块蜜饯。牛蝶儿看到做烧板鱿鱼的伙计时,耳畔听到熟悉的琴声,还有那熟悉的声音:

  马大宝我喝醉了酒,

  忙把家还,

  只觉得,天也转来地也转哟!

  为什么,太阳落在那东山下?

  月出正西明了天!
  ……

  我放下愁容换上笑颜,

  莫叫女儿看见了不喜欢!
  ……

  “这世道变了,老头也学黄花闺女,卖起唱来了!”肖骏戏谑。牛蝶儿如被他挖破了脸,腿也迈不动了。肖骏又道:“你要爱听,一会儿喊他来唱!”他望了眼食客边上的吉他女,“还是这风雅些!”牛蝶儿的脸红了白,白了红,嘴唇都快咬破了。她想赶紧离去,可晚了,那凄婉的声音如木舟搁浅,老牛半张着嘴,与女儿对视着,半天没愣过神来。肖骏恨不得钻到地里去,看热闹的人哄得笑了,像一出好戏演砸了,叫了倒好。

  老牛又要出摊儿,不见了墙上的坠琴,里外翻了个遍,汗都流了下来。推开女儿的房门,墙上女儿的大相片凝视着他,如有话要说。坠琴撂在女儿的大红箱上,断了弦。老牛沉默了,疲惫地去倒一碗老酒。
  
  这个夜晚倒霉透了。先是车子挂了一个小伙儿,小伙儿骂他眼瞎。摆上摊儿,抽烟的功夫,那本王羲之的帖子又让谁偷了。他脑里从来没这么乱过,女儿容他来这里有底线,难道拉琴唱戏招客真得丢她脸?他窥视了眼少妇,少妇冷笑着,似乎厄运还没到头。果然,一个警察站到他跟前,要卖书的证件,老牛磨破了嘴唇,警察还是把书丢上那辆童车,推走了。老牛火窜到了头顶,撵上去,哗啦把书推到地上,警察看围上来的人多,没发作。“你查的是书,车子没罪!”老牛一把夺过那辆古董车,护着,眼露凶光。回家的脚步很沉,车轱辘颠簸着,老牛又看到卖书少妇奸诈的笑。

  老牛在小摊上喝的酩酊大醉,刘云云唤来强子,强子夺过师傅的酒瓶,咕嘟灌了个底朝天。两人肆无忌惮地说笑,直到街上灯暗人稀。强子扶着老牛,一步三晃地走着,天地都要翻腾了。刘云云将老牛的童车绑到强子的三轮上,吃力地推着,望着两个傻乐的男人,她也想醉回儿。几人走到门口,差点被后面急驰而过的“凌志”掼倒,强子刚要骂,车嘎地停了,下来的是牛蝶儿。她身着一件华贵的旗袍,就凭它在大连服装节获得大奖。今天是她的生日,粗心的爸爸自然不会记得,连她自己也忘了个干净。肖逸秋是咋知道的是个谜,他在“蓝都”设得宴。她悄悄问肖骏,柳姨为何没来?肖骏好似一下成熟了许多,笑得很暧昧。宴会雅静而浪漫,肖总把这件旗袍拿出来,笑说这可是重要档案,见证了“肖氏”最辉煌的历史。她去房间换上,自己先陶醉了,美酒又让她添了许多妩媚。在一双俊男靓女缠绵的祝福歌里,牛蝶儿朦胧地感到像去了天宫。

  老牛冲女儿看了半天,牛蝶儿老远嗅到那股浓烈的酒味,“咋喝成了这样?”她搀起爸爸,不知该朝谁撒气。强子僵了舌头,如吃了个涩柿子。老牛撇开女儿,脚下无根,又揪住强子嚷:“想喝便喝,老子不怕黑警察!”牛蝶儿不与爸爸争辩,只当他自己在心里系疙瘩,转脸看见刘云云推着的空车子,接过。刘云云说过原委,骂过警察,又提醒牛蝶儿在富人堆里,多生个心眼才是。牛蝶儿觉得她太狭隘,让富人圈里挤了出来,落下了癔症。“真够您操心的!”牛蝶儿冷冰冰地,碰了她个软钉子。

  半夜里睡不着,酒劲又泛上来,老牛声嘶力竭地喊:“把琴弦给老子接上,一个个的,搭伙儿欺负我!……”

  肖逸秋当着肖骏的面许诺,愿出一笔钱,送牛蝶儿去巴黎,学最潮流的时装设计。牛蝶儿掩起心里的喜悦,问:“肖叔开玩笑吧?”肖骏道:“爸爸是认真的!”他省掉了“我”字,像是说这个爸爸是共同的。牛蝶儿索性一言不发,想这馅饼是否香甜。这当儿,“肖氏”集团楼下传来一阵吵闹,牛蝶儿听到有个女人在嚎啥。肖逸秋阴了脸,骂声装神弄鬼。肖骏尴尬地跑了出去。

  “我该走了!”牛蝶儿起身。“你想好了回我!”肖逸秋心烦意乱,拍了把牛蝶儿的肩膀,让她感到这事很重要。“我……更想……”牛蝶儿吞吐着,欲言又止。肖逸秋注视着她,等她说完。“开一个属于自己的服装公司!”“你好像……不喜欢肖骏?”肖逸秋猜思道。牛蝶儿坦诚地点点头,肖骏也许太出色了,倒让人没归宿感,擦不出太多的火花。

  肖逸秋佩服这小女子心能盛天,慷慨道:“这不难,你就不是肖家人,叔还是助你一臂之力,甭怕吓着我,需多少?”牛蝶儿心怀感激,凝视着肖叔,寻不出合适的话。楼下的声音更大了,像在抓一个人。肖逸秋无奈地摊摊手,牛蝶儿锁住嘴,不明白有钱的肖叔为何这般忧郁。

  柳姨披头散发,到处喊捉妖。门警悄悄告诉牛蝶儿,她平日好好的,疯起来吓死人。

  老牛求强子给他租辆三轮,强子说:“你咋做这苦差,你好歹做过干部,面上不好看!”老牛火了:“我替自己活,又不去抢!”强子没法儿,把车让给他,自己去另租一辆。

  小城到处都是蹬三轮的,老牛转了个遍,客没拉着腿就酸了。年轻的车夫神气地从他身边驶过,回头笑他老了。天黑时,好不容易逮了个胖客,胖子事急,嫌老牛蹬得慢,跳下来将老牛推到车上,自己去蹬。老牛捏着他下车时扔过的两元钱,心里如打翻了五味醋,想哭。强子说你这样不行,身骨受不了,不如在“蓝都”前守株待兔。

  家里许久没了热气,饭桌上散放着几袋方便面。女大不由爷,这些天要见女儿都有些难了。老牛想等女儿回来跟她谈,她做啥当爸的不管,就是别再跟肖家人来往。那盅酒使了劲,他脑里沉缓了,头一歪就萎进沙发里,迷糊过去。

  夜又深了,街上冷清清的,老牛不想回家,家里比这里更冷。他缩在车上打了个颤,惺忪里让人拍了一下。是个圆脸肥身的家伙,老牛记忆不错,他是县长的秘书,那年他去厂里搞调研,老牛还帮他写过材料。“去福安苑!”秘书没认出老牛,一屁股坐到后座上,把车压的嘎吱响。大人物深更半夜在这里出没,大多不带坐骑,怕人知道谁来偷腥。“你给十五块!”老牛心里有气,故意宰他。“你疯了!”秘书看看腕子,很恼火,兜里的手机又唧唧响了,他细声细气地回话:“给县长写完报告哩!”“你不疯,让县长读闺中怨!”老牛大声捣乱。秘书扔给他钱,老牛仍不急,掏出胸膛里捂热的小酒瓶,抿了一口。“你有完没完?”秘书蹬了脚车座。“要急,自己走,路又不远!”老牛早看出他腿软的不行,如吸尽了骨髓。秘书噌地从车上跳下,去揪老牛的衣裳,嘴里嘟囔:“你吃了豹子胆,敢戏弄大爷!”老牛推开他,又抿了一口,回味悠长。“你不就是田秘书吗?县长我也认得!”田秘书差点晕倒,凑过来想看是谁犯混。老牛脸在黑影里坏笑,田秘书踉跄几步,茫然看清车背后贴着一副对联:昨天老工人;今日新祥子。横批:多拉快跑。

  牛蝶儿给坠琴换了新弦,涂了松香,擦得锃亮,挂在原来的地方。等爸爸回家,她要跟爸爸说,自己的公司筹得差不多了,让他日后去公司管事,不必再糟蹋身子。正想着,门响了,进来的是位警察。警察自报家门,姓顾,是县局治安科的,找老牛。牛蝶儿疑狐地问,我爸出了啥事?老顾说也没什么,想跟他聊聊,他拉车,顶着副字满街跑,有影响哩。牛蝶儿舒了口气,怪他小题大做,不就是副字吗?反动?老顾道也不能这么说,全城上千蹬车的,都来一条儿,非乱不可。送走警察,牛蝶儿觉得爸爸真的变了,变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老牛回家又有醉意,这几日摸着了门道,拉客不少,腿也轻了,许多人冲那副对联坐他的车。他心里高兴,就割了熟肉,去了刘云云摊上。刘云云很冷淡,默默擦拭架上的货物,屋里没他这活人一般。老牛把揣着的二锅头喝个净光,伸手又去抓架上的酒,刘云云开了腔:“你这人不能这样,愁也喝,高兴也喝!”老牛扫了兴,黑着脸要走,刘云云才扯了他一把。老牛问:“你是不有事憋在心里?”刘云云揉着他的大手,忧忡忡地说:“你来,怕蝶儿不高兴!”老牛脸又变紫,刘云云嗔怪:“你要冲她撒气,往后就别来了。”

  进门老牛就看到了墙上的坠琴,女儿在那里静候着。他记起刘云云的话,想先洗把脸,女儿早将热巾递过,两人心里都腾起一股温馨。女儿摘下坠琴说:“你拉支吧,俺要听!”老牛接过,手有些生分,拉了《喝面叶》男主人的唱段,飘忽激荡,如哭如诉,牛蝶儿知道那是从爸爸心里流淌出来的。老牛眼里有了晶光,爸爸一定又想起了妈妈,牛蝶儿想妈妈要活着该多好,不禁也鼻里酸热,眼前模糊。一曲罢了,女儿切入正题,跟爸爸说了要开公司的事,仿佛那一切已矗立在她的跟前,说得额上放光。

  “半空搭不起楼来,你可别说是肖家出钱!”老牛打断她,让女儿心里冷冷一震。

  牛蝶儿卡住了,想说:“肖家怎么了,是你的视角变了形,看啥都扭曲,你甚至……在回避这个世界!”怕触到他的痛处,妥协地说:“我不会用不干净的钱!”

  老牛憋了一肚子话,揪着心一齐上撞,想老子半辈子还开不起公司,你还稚嫩,不怕连人毁了?

  “等这事成了,你懂管理,不是说上阵父子兵么?”牛蝶儿还故意干笑了两声,“爸爸在外面做事我不放心,你车上写字警察方才还来找过……”她见爸爸脸色难看,起身去给爸爸倒了杯水,“往后顺了,爸爸也该……考虑自己的事了,完全可找个体面一点儿的!”
老牛砰地把杯子墩在桌子上,碎了。牛蝶儿傻了,一番好心,竟惹爸爸勃然大怒,好不委屈。

  “你……体面了?不搭桥就想过河,会栽进水里淹死!嫌爸爸不体面了是吧?警察咋了,也得讲理,我……哪让你不放心了?咹?恰恰相反,这个家叫人不放心的是你!……”老牛嘴翕动着,眼珠凸得都要掉出来。牛蝶儿抹了把泪,转身去拾掇桌上的碎片,猛看见爸爸的手在流血,就捧了过来,吮着。老牛心软了,抱着她呜咽:“你爸爸是……伤在心里!你要有个差池,我死了也不敢见你妈,咋交代?”牛蝶儿拥在爸爸的怀里,心却怎么也跳不到一块儿,真弄不懂是这个世界变了,还是人变了。

  城里要杀三轮车,老牛请强子去饭馆里小酌。强子心里堵,怕他喝醉,诳称胃疼。老牛笑了,骂:“你小子还想瞒过师傅?咱俩是一个地方疼!”他指指心窝,操起酒瓶又说:“这年月人不亲了,还是它好,知冷知热。”斟罢搂着它,像搂襁褓里的孩子。两人直喝得味淡如水,酒劲奈何不了人了,老牛慷慨抒怀,这就叫境界呀!强子拉起师傅的手唏嘘:“师傅我没别的道,早晚还得偷着拉啊,跟巡警打游击去……师傅你认得人多,去求求情,把车留下…… ”老牛推开强子,诘问:“你是说,我出苦力,还得求人?是吧?”强子点点头:“要不你就学我!”老牛败了酒兴,嫌徒弟看低了师傅:“我这把年纪,去做那……鸡鸣狗盗之事?”强子让酒烧得没了大小,吐了真言:“你当你是谁?”“是谁?”老牛喷出的酒气仿佛一点即着,唾沫星子溅到强子脸上。强子嘿嘿傻笑着,笑师傅越活越找不着北,还拿自己当能人。

  老牛夜不归宿,这可吓坏了牛蝶儿。醒酒的强子号上人四处寻找。肖逸秋开车拉着牛蝶儿穿街走巷,转遍了全城,没见老牛的踪影。牛蝶儿哭了,跟肖逸秋说:“要是我爸爸疙瘩解不开,我就不开那公司了!”肖逸秋目光如烛,搜索着外面,又意味深长地说:“你离不开爸爸,更不愿放弃机遇!”牛蝶儿嘤嘤出声,肖逸秋确是个敏锐的男人,一眼看进了她的心里。牛蝶儿累极了,睫毛上挂着泪花儿,不敢瞌眼。肖逸秋在脑穴上抹了把清凉油,额上沁了细汗。牛蝶儿讨出手帕,递给他。“小蕾!……小蝶儿……”他脑里分了杈,车载着他驶进遥远的梦里。牛蝶儿摇开车窗,让凉风灌进来。天麻白时,在城郊的桥头,牛蝶儿朦胧看到爸爸神像般地杵在那里。

  那是年轻的牛成与白小蕾定情的地方。老牛盯着远处的“凌志”,像见了狼,恨不得冲过去,将那车和车里的人都砸瘪了。牛蝶儿一步步走近,两人在视野里却像越来越远,那么陌生。


  牛蝶儿决定要嫁人。

  老牛拉着《姊妹易嫁》问:“是肖骏?”

  牛蝶儿放低了声音,目光注视着爸爸,没一丝怯懦:“他爸!”
老牛腾地跳了起来,嘣地一声,弦断了,他扔下坠琴,举起巴掌。牛蝶儿知道这一闷棍打得太狠,爸爸浑身都抖了。

  “爸……你打我吧,女儿不孝!……可女儿没错……”她哽住了。
“你……收回你的胡话!”老牛微微摇着头,脸变了型,很恐怖。
“牛蝶儿不忍再往老爸伤上撒盐,到了这地步,她只有往前走:“不是胡话,女儿为这事都消瘦了,嫁人不是儿戏呀!爸爸,俺自己做主,不愿像你这样过一辈子!靠他,能改变我的人生。再说,他真的不错!”女儿说着,跪到爸爸跟前。

  老牛终于明白,一切都不能挽回,他的巴掌狠狠掴在自己脸上,说:“姓肖的你好狠毒,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想你用这法子报复我!”又掴了一掌说:“你算啥能人,连自己闺女也守不住!”最后一掌让牛蝶儿心碎成片儿:“该死的东西,你不是牛家的闺女!”
   
  “蓝都”在操办两处盛大的婚礼。柳姨与肖家的司机成了亲,热闹非凡,她还到牛蝶儿的跟前敬酒,说你替你妈还缘了,自打头回见到你,我就给自己料理了后路。肖逸秋整晚上就像个木头人,肖骏又出了国,旧妻艳妆浓抹,满大厅欢叫,头回当新娘似的,一切让肖逸秋乐不起来。强子来了,给忧伤的牛蝶儿送上一束鲜花,说:“这是您爸爸送的!”牛蝶儿凄然一笑,握住强子的手,久久未松,说:“感谢你的好意,这花儿不会枯萎!”又说:“日后我还坐你的三轮,你别不拉我!”强子摇了摇头,怅然道:“我到市场贩菜了,你要来买,我给你最新鲜的!”

  老牛醉卧街头,风凉了,他一点也不觉的。冥冥里他记得跟谁打过架,人家骂他是个酒鬼,还踢了他。他想这顿打挨得值,身上痛,心里才好受些。树叶无声地落在脸上,他隐约听到一个女人的啜泣,费力睁开眼,黑影里,他知道那是刘云云。老牛说:“我要回家!”那哭声更伤切。老牛说:“我不再喝酒!”哭声又掺杂了悲怨。老牛不知道该说啥,觑着黑影发呆。刘云云偎过,老牛才看她冻得发抖,她的风衣披在自己身上,他眼潮了。刘云云说:“你说的都不重要,这不是较真的世界,你别跟自己过不去!”老牛呜呜哭了,哭得昏天黑地,如死过一回。


  城里的树叶都落秃了,严冬说来就来了。老牛决意帮刘云云打理小店,新刷过门面,还写了副新对联:千般世事烟散尽;万缕人情波逐流。横批:人生如戏。

  晚上生意清淡,刘云云给老牛倒上一盅酒,递过坠琴。老牛半眯起双眼,哼了一曲《母与子》:

  你看我满头白发霜染鬓,

  你可知最可怜莫过天下父母心,

  自打你哇哇坠地到人世,

  爹娘视你如同掌上珍

  曾记得爸爸送你把校门进呐,

  曾记得看你戴上红领巾……

  刘云云给感染了,也勾起了戏瘾,接唱:

  曾记得你捧着三好奖状回,

  全家人笑在脸上甜在心

  ……

  老牛一口灌下那盏辛辣的老烧,猛抬头,一个漂亮女人挺着肚子闯进来,三个人直愣愣地竖在那里,都禁不住泪流满面。
(12900字)

  王坚平,男,1965年出生。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平度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做过电影放映员、剧院美工、企业干部和报刊编辑。出版和发表的主要作品:长篇小说《一直向北走》;中篇小说:《黑金》、《苦猷》、《冬将尽》。短篇小说:《各有千秋》、《春花秋雨》、《鱼》、《换亲》等。报告文学《沧海桑田》、《古城追泉人》、《俏不争春》、《鹰击长空》数篇。另有小小说、散文、随笔、杂文、文艺评论百余篇。电话:0532-8339139  通联:山东省平度市永安新村16楼6065信箱  邮编:266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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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4-7-14 11:42 | 只看该作者

不错的文字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老牛四十七岁,一个正儿八经的失业者。妻子也辞世八年了。

  离开工厂的时候,他笔蘸残墨,在自己泛黄的桌上,铺了张旧报纸,留下两句话:半生心血染残霓;一朝灵魂逐昏鸢。然后像戏里人那样拉着长韵道:“中途迷离——”阔步走了。
3#
发表于 2004-7-14 12:07 | 只看该作者
先顶下后读。
4#
发表于 2004-7-14 14:23 | 只看该作者
先支持再看!
5#
发表于 2004-7-14 15:45 | 只看该作者
王老师厉害,又一力作.学习.
6#
发表于 2004-7-15 11:28 | 只看该作者
粗略地读了,写的不错,中间好多的段落没有排好版式.
     请抽处一定的时间看看大家的帖子啊,别扔上来就走,我看到你在十分等论坛是非常活跃的.问好了!!
7#
 楼主| 发表于 2004-7-16 09:15 | 只看该作者
谢微风轻行、王建设、若荷、郭敏、山里娃诸君。另,遵山里娃之言,我不会将文章扔下就走,若有时间,我会多来。
8#
发表于 2004-7-16 09:43 | 只看该作者
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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