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贵 (小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杨小庄的老太太们竟兴起了一阵攀比之风,穿金戴银摆起阔来了。东家老太太买了个银手镯,西家老太太便买副金耳环。三年不到,一个个都显得珠光宝气起来。四奶奶在这帮老太太中便显得黯淡无光了。不过呀,在村人眼里,四奶奶倒是最快乐的一个。六十多岁的人了,没事还爱抹个指甲油什么的,又总爱买来那种一刷黑的染发剂,一调一大碗,自己又用不完,便端着碗满庄子跑,逮谁给谁染。按四奶奶的话说:咱们庄稼人扶梨拉耙的,戴那些个东西多不方便呀?还不如买件新衣吃点好菜图个指甲染个发的,那叫一个年轻态健康体:实惠!
四奶奶嫁到杨小庄已经三十年了。按四奶奶自己的说法,跟了四爷爷是她的人生第二春。她的这一说法,让村里人笑了整整三十年。四奶奶倒不在乎,还是东家走走西家蹓蹓,没事爱说个笑话,讲个段子。最让人开心的是,她老拿自己开刀子,说自己家那些个实在是不足以对外人道也的“丑事”。
儿子小兵的身世是四奶奶常挂在嘴里的话题。
每次说起时,四奶奶先自己哈哈笑一通,然后拍着腿说:要叫我说呀,我家小兵子至少得有一条腿算是他们老杨家的。众人齐齐弊着笑等她往下说。但见她先扫视一圈,接着道:小兵在我肚子里才四个月大时,我嫁到了杨小庄。过来后吧,现在的老头子也没因为我大肚子就闲着了,可不算起来得分条腿算是他的种?这话总能惹得一帮子老太太张着没牙的嘴笑得前仰后合的。有人就边笑边用手拍着四奶奶的腿说:你个老风流哟,你个老疯子!四奶奶脸一板说:你不风流你哪来的那一窝兔崽子?我是个老风流,可我心眼好着呢。要不,老天爷咋给了我这么好的一双儿女?于是话题一转,四奶奶又夸起自己的女儿来:要说起我跟前夫生的那个大丫头春燕现在可是真富了,在市里买了两套房子,又开了一家超市。那超市可真叫一个大!一排排的货架呀,跟个谜宫似的,我在里面转了一圈,愣是没分清个东南西北,差点找不到出去的门。东家老太太就问,你闺女那么富也不见她接你去过两天。四奶奶就说,我住不惯。再说了,我不是还得照顾家里这个死老头子嘛。
四奶奶这话说得没人信。也难怪呀,看看她在杨小庄熬的这份苦,自然就觉得不可信了。三间小砖屋里,除了两年前专门为四爷爷买的那张新轮椅外,里面的一应摆设都还是二十年前的旧家俱。那些老古董呀,就算是在杨小庄这样的贫穷小乡村里,怕也难找到第二家了。四爷爷比他大五六岁,风烛残年的人,偏又得了个叫帕金森的怪毛病,从脖颈到腰椎都像得了软骨症似的,别说走路,连坐也坐不直。手又抖个不停的,吃饭还得四奶奶一口一口地喂。每到饭时,经过她家门前,就能见到四奶奶将四爷爷抱在那张轮椅上,一勺一勺地往他嘴里塞饭菜。看到有人经过,四奶奶便在屋里热情招呼:进来坐坐呀。我马上就喂好了,一会咱聊天去。话未说完,就见四爷爷的腰已慢慢弯了下去。四奶奶从下面一抬手,将他的头托了起来。嘴里还不忘唠叨一句:再低一点,头都快碰到裆里的鸟了。四爷头刚抬起来,便被她这话逗得裂嘴笑了,可偏偏口水又不识时务地顺着嘴角淌了下来。四奶奶一边帮他擦口水,一边还不忘扭头跟门口人逗乐子:你看他,生来就是个贱命,还生个跟邓小平一样的病!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那么三个老女人就是一台超级大戏。可不是!这年头,年轻人都出外打工了,村里就剩下些个七老八十的人。老头子们嘴里叼上烟往牌桌上一坐,一天也就过去了。老太太们便聚成一圈坐在太阳地里嚼舌头。嘿,这出戏呀,那叫一个长!四奶奶自然又成了她们谈论的中心人物。至于四奶奶对四爷爷是好是坏,则经常成为主要议题。三奶奶带头说,要说吧,我们家老四可是真倒了霉了。依我看吧,她对我们家老四压根底就不好。何以见得?看她喂饭的样子可不就知道了?一辈子的夫妻了,眼瞅着他病成那样了,也不知道手脚轻点,那说话的嗓门哟,我估摸着吧,老四要是腿脚灵便,早被她吼跑了。西家的老太太就驸和着说:可不是?古话说得好,半道夫妻哪能是一条心?于是大家得出了一个结论:四奶奶对四爷爷还是不够好。这个时候,一群老太太活像一群出了笼的麻雀叽喳开来:四老头子可真是命苦。熬到三十多岁,好不容易娶了这么个疯婆子,过来就拖俩油瓶子,千难万磨拉扯大了,自己又得了这么个病。那疯婆子又没给他留下个后,回头想想得有多冤哪!众人连连点头。这么聊着聊着,不知谁又冒出一句:要说不好,那她干嘛不把四老头一丢,进城跟着自己的儿女享清福去呢?要知道这个病可不是三月两月的光景!家里有个这样的病人,侍候起来也不容易,还真得她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才能熬下来哦。于是大家齐唰唰地闭了口。
农历三月底的时候,三奶奶的儿子要结婚。虽然四奶奶的儿女与他没有血缘上的关系,但到底还是名义上的堂姐弟,正好生意不忙,两人约好一起开车回来参加他的婚礼,也顺便看望四爷爷四奶奶。车子一进杨小庄,前村后村的老太太们都想去看看热闹,于是一个个伸长脖子掂着小脚往四奶奶家跑。但见那小车子的后备箱里塞得满满的,吃的用的样样俱全。四奶奶乐得合不拢嘴,大把大把地抓糖果瓜子往老太太们手里塞。老太太们嘴里客气着,却早已将那些吃食装进了口袋。众人这才相信四奶奶以前说的话是真的:她那闺女是真的过好了。
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老太太们既然得了人家的好处,自然也就嘴下生莲,一个个张着没牙的嘴巴比着说好听话。东家老太太说:他四奶奶呀,你可真是有福气哟,看你这一对儿女,多孝顺呀,可真是前世修的福气。西家老太太也不甘示弱,挤到四爷爷的轮椅前,俯着身子说:看看这俩孩子带的东西,全村有哪家的孩子能做到呀?要叫我说呀,就是亲生的也抵不上哪!四奶奶乐得笑开了花,嘴里还谦虚着说:老嫂子们快别这么说了,当年要不是老头子吃糠咽菜的苦挣苦熬,供吃供穿供他们上大学,这俩孩子能到得了今天这好时候?说起来还是他自己积的德。一圈老太太连连点头说:到底好人有好报。
闹腾了好半天,一帮老太太才一一起身离去。临走时,东家老太太拉着春燕的手,帖着她耳朵根子说了句:孩子呀,别嫌你大娘唠叨。要叫我说吧,你妈倒也不缺这点子吃食,就缺点那个。春燕一愣,问:哪个呀?东家老太太白了他一眼,又低头对着自己的手努努嘴。春燕低头一看,那双黑乎乎满是老皱皮的手上,明晃晃地套着两枚金戒指。春燕明白了,刚要张嘴说什么,四奶奶却使了个眼色止住了他。
春燕和小兵子总共在杨小庄住了三天,便开车回城了。村里的老太太们再次聚齐在村头,目送她们离去。东家老太太眼尖,车子经过时,她只扫了一眼车里的人,便针扎了似的尖叫起来:哟——
这一声“哟”拉得极长,倒吓得其她老太太们一阵白眼:哟什么哟?人家回来看望四老头子一眼也算是够意思了,又不是亲老子,难不成还真就待身边伺候着不走了?东家老太太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是四奶奶跟四老头子也在车里,一起走了。
能有这事?众人不信,于是都将目光聚在三奶奶的脸上。
可不是真的嘛!三奶奶乐呵呵地笑了:要说俺家孩子他四叔吧,还真是值了。这俩孩子都是她婶子从前家带过来的油瓶子,倒没想到真有这份孝心。这次回来,千求万求的,非得带着他们老俩口子去城里过一段时间,还说要送老头子去医院再好好检查检查。你们说,这可不是掉福窝里去了嘛!老太太们这才相信,于是连连点头夸好。
只是——东家老太太又开了口:只是,也未必就那么好吧?要说四奶奶这俩孩子现在是有钱,看起来也舍得为四奶奶老俩口子花钱。不过要我说,买那点吃的东西能花几个钱呢?只怕是做给人看的也未必。就拿我家来说吧,日子倒是过得不太好,可孩子们为在我身上尽孝心,还大把大把地掏钱呢。说这话的同时,东家老太太抬手搂了搂额前掉下来的几根白发。黑乎乎的手上,那两枚明晃晃的金戒指在阳光下反着光,愈发显得刺眼。
三奶奶看着那俩金戒指,张了张嘴,咽了咽唾沫,似乎想要忍住不说,却终于还是没忍住开了口:哎哟我的老嫂子!说出来怕她回来怪我乱嚼舌根!三奶奶的这番话明显放低了声音,似乎是在避着谁说悄悄话,却分明又用眼睛扫了一圈在场的人。
这话无疑是抛了一根长长的钓线,那钓钩上又分明是挂了加量加大的诱饵。偏偏话到了这里,又戛然而止了。一伙老太太们的好奇心顿时被勾得十足的,都不由自主地围过来听。见老太太们都竖起了耳朵,三奶奶终于接着说了下去:你们当她没有呀?她也就是不说罢了,啥都有呢!众人忙问:真的?三奶奶又咽了咽唾沫说:可不是真的嘛!前阵子我那儿子结婚,钱不够,我就跟老头子去找她借,她二话没说就进了里屋。他们老弟兄俩在堂屋说话,我也没多想,就跟着她进去了。只见她从床下面掏出个钱匣子来,当着我的面就打开了。我一看,钱在匣子底下,上面压满了首饰,什么金银戒指呀,耳环项链呀,单是手镯都有两个呢。临走时她还嘱咐我,说什么有财不外露,再说也没啥好张扬的。咱们就是一个农村干活的老太太,哪配戴这些个东西呀?可孩子们非给我买,真是拿这俩孩子没办法。说实在的,金子再贵,又值什么呢?总比不过孩子们的孝心贵。我也就白收着吧,将来老了再还给她们吧,总不能还带着去做棺材瓤子吧?
三奶奶说完了,周围还只是静悄悄的,似乎还在等着她说话,却似乎又什么都不在等,只是一个个受了孙大圣的定身法,都呆住了。良久,西家老太太才带头“啊”了一声,紧跟着,东家老太太又“哦”了一声,于是,一群老太太默然散了。三奶奶目送着这帮老姐妹一个个失魂落魄的样子,自己心里也空荡荡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见看到走在最后的东家老太太正用力地从自己黑乎乎的手上,往下取金戒指,嘴里还似乎念叨着:这又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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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万里 于 2013-4-5 23:13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