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走路】
想起许多图像来,是一些芦苇和一些天风,在我们毫无知觉的时候,它们一直在大地上生活,像一些人一样;这些人也构成奇异的图像。比如1987年的某一天,我和几位朋友去甘肃武都县一个叫枫相的地方,有人告诉我们一个民间歌手的故事。枫相多涧水,涧中遍布着磨坊,这位民间歌手就在磨坊中和一个女子私定终身。周遭水声不断,优美而忧郁,风声中产生了一段民间常见的豪爽而大度的风流。歌手后来被蛇咬死了,就在他准备订婚的前夕。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民间里充满各种悲哀或凄婉的关于歌手的传说,其中有许多事情发生在大地和山川的隐秘处。这些优秀人物像草木一样,在民间里默默成长为突出卓越的乔木,在他们那一块不大的地域中独领风骚,后来,他们死了,大多在声名和才气达到极盛时就消失在地里,变成那一块土地里的腐殖质,养育另一个或几个像他一样的优秀分子,滋养另一茬庄稼。即便在死后,他们也只是那一方土地里的鬼雄,凭他们狡诘机智的言谈、诡诈但又出于善良的行为,他们成为亲戚和朋友中有口皆碑的乡村伟人。然而他们永不会为另一方地域中的人所了解,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走出过一座铁壁似的门或一条优美神谧的河谷。他们坚守的是民间传统而保守的思想以及处事的原则,与天同作息,与地同作息,知雄守雌,知黑守白,不动不静。他们的歌与言也如同我读过的某一篇萨福的断章一样,充满着明净与和平:
黄昏星啊,你把灿烂的曙光女神
所散布四方的,全都收回家去;
叫绵羊归栏,叫山羊归厩,
把孩子送回到母亲怀里。
这种民间优秀的行吟诗人遍地都是,他们随生随长,如电光石火和露珠泡沫。 洮岷河谷的花儿歌手,陕北的信天游们,光西北就不可能全部提及。范围再缩小到我居栖的陇南山地,也仍然有说不完的名字和图景。九三年五月我下矿井,矿洞里突然断了电,井下背矿的一个小伙子就在彻底的黑暗中给我唱了西河县一个歌手的谣曲。周围是天地之初时的状态,黑脸黑牙的他尖锐亢利的用歌声穿透了我的生命和一整个黑暗的大山,把我带到本世纪初的历史中来。他的歌声一直持续到光明的到来。现在我已不知他落身何处。
前一阵见一位朋友赵殷,她讲礼县有一个美丽而忧郁的女子,年纪轻轻的怀了孕,父母为遮掩乡俗所谓的丑行,把她嫁给一个患晚期胃癌的青年。刚结婚,小伙子便撒手西去。女子扶柩丧夫,把他埋在有小河流过的山麓。漫山遍野,大豌豆花开着,一片白色的芳气,女子就和其他人一起把他葬了。而后,她在坟茔上哭了三天,边哭边唱,借葬夫之仪诉说自己的悲伤。开头两句是:
大豌豆开花白孝衫
河边一个好少年…
据赵殷说,这个女子一生尚有很多不幸,但这样几百句的谣曲她再也没有唱出来过。这应该是一个极有才赋的民间诗人,在这一首唱了几天的谣曲中,她就用了近百处丰富大胆的联想和比喻,奇丽凄婉,悲恸悲壮。她就像《马五哥和尕豆妹》的歌唱者一样,比许多书生诗人们优异和伟大;当然,也比他们困苦和绝望。
赵殷那天还讲了个疯子的故事。也是一个女子,疯了,七情六欲丧失太半,常在大街上奔跑。后来,她开始在食物小摊上偷包子或水果,但自己却不吃,而是把这些拿给一个小伙子。遭对方拒绝或是驱逐后,就把包子和水果悄悄放在小伙子的窗台上。这种情形已经持续好几年了。疯女子没有唱过歌,她不会,不擅此道。现在她仍然干着这些,干着文人们称之为爱的事情。我把她归入最高级的民间歌手之列。
疯了的这个姑娘没人照料,她因此不会活得幸福,甚至肯定也不会长久。按常规推算,她也应当和那些民间歌手们一样是短命而夭亡的。这一切既奇怪又合理,我所提及的这些民间才子—他们其实应该被称作天才—的下场都是可悲的,甚至极其凄凉和残酷。短命,或是暴亡。但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才华,没意识也不屑于去闹清什么艺术,更不用说是用艺术才华去打开一条通向极位或高位的道路了。他们只把自己当作草木,把人生当作土地,即古代某个不知名姓的民间人物所云“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生下地来,尽自己心力开些各色的花,然后就被风收走,准备下一轮回的复生、下一季的拔节。他们是不拘什么名望的,大地上走路,大地上唱歌,如此而已。
[ 本帖最后由 老盖 于 2013-4-11 15:01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