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丘陵晨光
一
想当年，查老三的书法在M城的矿区是有名的。随便拿起一支破毛笔蘸上墨水就能写出让人叫绝的好字来。由于从事的工会工作需要有能写善画的技能，他几乎用全部的业余时间练了字。所以字写的越来越漂亮,也得了矿务局的书法大赛奖。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文革时期大字报盛行，有人把他请到 家里给他喝酒，让他写大字报。开始写些不涉及单位有关人士的如为政治运动推波助澜 的《大打一场批林批孔的人民战争》，《孔孟之道宣扬了什么？》。后来有人求他写揭发单位领导搞不正之风或反映作风问题的的大字报，他都糊里糊涂地应承下来写了不少。
有一次，矿大批判组组长王大炮把查老三请到家里，要他写一篇揭发矿技术科科长李望书生活作风问题的大字报。王大炮告诉他，矿业学院毕业的大学生的身上有严重的小资产阶级习气，他与爱民饭店女主任有不正当关系，他俩常在一起当着众人面打情骂俏，有人在电影院看见他俩坐一起看电影。查老三虽半信半疑，也说了几句推辞的话，但酒过三巡后，酒壮英雄胆，挥毫写下了标题为《伪君子李望书的罗曼史》的大字报。大字报里把李望书与饭店女主任的暧昧关系写得有鼻子有眼，而且对一些细节的描绘上增加了合理想象的成分。虽然未署自己的名字，但贴出后人们一眼就认出大字报是出自查老三之手，因为诺大的矿区里还真就找不到能写出如此漂亮毛笔字的第二个人。
没过多久，李望书凭借“技术大拿”这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当上了矿长，全矿的行政大权揽于一身。查老三预感到自己有可能要吃“锅烙。终于有一天，查老三听到了一个并不喜欢听的消息；王大炮被撤消大批判组组长职务，当了井下掘进工。查老三心里明白，吃锅烙挨整是早早晚晚的事，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后悔干了一件不该干的傻事。于是，为了借酒浇愁，他一到中午就往附近的爱民饭店跑。常常是下午两点多钟才红头涨脸地回来。
二
矿西墙外的爱民饭店是矿区鼎鼎有名的老字号国营饭店爱民饭店主任是矿区大美人刘晚笛，年轻时是本市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后因得严重的咽炎被迫改行。此人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唱起样板戏，不次于京剧《杜鹃山》里的柯香。矿上的老爷们们都愿意跟她搭讪两句话，听她唱一段样板戏。有时根本就没饿也到饭店买两毛钱菠菜汤喝。所以，饭店里排队买饭票的人总是不断。可谓生意兴隆。查老三算是这里的一个老顾客了。
一九七六年的九月九日中午，查老三在爱民饭店喝酒。饭店女主任一改谈风声的常态，对查老三甩出一句话：“查大哥，大老爷们做事得讲点良心！”
查老三感到莫名其妙，寻思了一阵还没反映过来，没明白女主任的所指。所以一句话也没说出。女主任接着又补一句：“你不仁，我也不义。咱们走着瞧！”
查老三心里嘀咕：你当你的主任我喝我的酒，犯得着吗？ 查老三独自喝了一瓶白酒，迷迷糊糊地回到矿工会办公室。工会主席杨大林一脸严肃地批评道：“老查呀，你小子吃了豹子胆了？今天还敢喝酒？”
“咋的，今天有……有什么特……特殊吗？喝……喝点酒能他妈怎的！？ ” 查老三的舌头明显发硬。
“广播里紧急通知要集中到工人俱乐部收听中央台重要新闻你没听到啊？”
“哎呀，让……让我给忘了。”查老三虽然想到了但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你快去俱乐部吧，领导让我来找你的。你呀，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工会主席杨大林有点替他上火。
天空突然变得阴沉沉的，还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当查老三带着难闻的酒气走进工人俱乐部时，俱乐部内全是哭声。一会儿从喇叭里传出刚才播过的《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著名播音员夏青那低沉哀惋的声音与众人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场内的气氛悲痛至极！
查老三听广播后知道是主席逝世了，也感到非常悲痛，可当时不知是泪腺神经受酒精麻醉了还是大脑司令部指挥失灵了，查老三就是没哭出声来。俱乐部里的人们出眼睛都哭肿了，从人们的表情看，真有点天要塌下来的感觉。看到矿长在俱乐部门口狠狠地瞪他，满脸酒气的查老三本能地意识到要有不妙的事情发生。
翌日早晨一上班，查老三就看到矿大门西侧板报上写的开机关干部大会的通知。当他走进会议室时，人们都用怪异的鄙视的目光瞄他。气氛极其紧张。坐在中心位置的矿长李望书开口道：“查老三明知中央有重要新闻，却到饭店酗酒。听到讣告后带着酒气走进俱乐部，而且没有表现出悲痛，显然不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矿班子研究决定立即在矿区游街批斗查老三。散会 ！” 查老三被人往脖子上挂了两个酒瓶，推上解放卡车在矿区煤灰飞扬的公路上游街示众了整整半天……
后来查老三才明白那天是那个饭店女主任给李矿长打了电话，才明白那篇大字报中写的女经理就是她——爱民饭店的大美人刘晚笛 。
三
经受了一次打击后，查老三的性格变得有些内向。他在上班时间总是写写画画一整天都不跟人说上两句话。 由于矿工堆里暂时画找不到像他这样的书人才，领导没有把查老三贬到井下一线，而是让他继续干他的写写画画的活。没过多久，矿领导用电话交给他两个任务；一是下井调研写出一份安全隐患调查报告；二是在白纸上画一套安全生产知识挂图在矿井口张贴。当时查老三口头答应下来但没在台历上记录。因为琐碎的事情太多，他把这茬事给忘了。真是无巧不成书，这倒霉的事情又找到查老三的头上了。
那天。查老三给一个要结婚的矿工画家具上的玻璃画。画的是一组喜鹊登枝的长条画。由于是星期天，主人备了酒菜热情地招待他。查老三一高兴喝了个烂醉。当他踉踉跄跄地回到家时，正在他家等他的工会主席告诉他：“今天二号井发生冒顶事故有人员伤亡。”查老三本能地打了个冷颤，感觉酒醒了一半。他猛地想起来领导布置给他的任务，心想：这下可完了！追究责任我肯定有份。想到这儿，查老三沁出一身冷汗。
果然，第二天矿长李望书在全矿职工大会上，在对安全责任事故进行分析后指名道姓地对查老三进行了严厉的斥责。李矿长当着伤亡者家属明确 指出：“昨天出的事，我作为矿长负有领导责任，但查老三承担的责任更大，他不按时完成写安全隐患调查和张贴安全生产知识挂图的任务，纯属玩忽职守，对安全生产的宣传负直接责任。矿班子研究决定，对安全宣传直接责任人查老三进行停职审查 。”宣布决定后，那几名伤亡职工的家属一下子把矛头指向查老三，把事故责任归咎于查老三。一位身强体壮的妇女冲到查老三跟前，用鹰爪似的大手薅住查老三的脖领，边拽边喊：“查老三，你知道不？我家王大炮的那玩意儿没知觉了。要是你把我家男人给整残废了，我跟你没完！”
话音刚落，一位瘦弱的妇女边哭边喊：查老三，你还俺男人！他爹走了，俺娘仨可咋办呀！……”紧接 着从远处跑来一个穿白大褂的体态匀称的俏丽女人。查老三一看是爱民饭店的主任刘晚笛。刘晚笛上来就给查老三一记响亮的耳光。接着斥责道 ：“要不是那年你写那张大字报，我家老蔫不会变精神恍惚，反映迟钝。也不会在井下出事……”
查老三被她们弄得懵里懵懂的，木头桩似的直棱棱地站在原地发呆。懊悔，自疚，自责的复杂情感交织在一起，使查老三的精神陷入极大的痛苦。从此，查老三变的更加抑郁……
过了好多日子，终于有一天，查老三给矿长递交了一份申请：我要求下井当采煤工，不愿意在机关舞文弄墨了，请领导批准。！矿长批准了他的请求，让他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千尺井下。让他走进了艰苦但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的环境。他在井下一干就是十多年，一直到退休。在井下的岁月里，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宝贵，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赤诚相待的美好情感。
四
退休后，查老三经过深思熟虑，终于作出了戒酒的决策。滴酒不沾后的他像换了个人似的，精神状态出奇的好。过去那些模糊的记忆像数码相机拍的照片一样清晰。他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大半辈子吃的苦头多半跟酒有关。他觉得自己是个人才，若不是当年有个嗜酒的臭毛病，凭他的才华，肯定是当局级干部的材料。甭说别的，就凭他那一手漂亮的书法，说不定三天两头受邀给企事业单位和店铺题写牌匾呢。这些日子，那些曾经因酒而发的为他带来痛苦的事件，不时会袭上心头。尽管他多次试图忘掉那些事，可就是忘不掉。他琢磨着到俱乐部参加一些文体活动也许是一个解脱的途径……
退休后的这些年，查老三赶上了煤炭资源枯竭和煤矿破产。政府派出的破产重组工作队深入到在职工人中间和退休工人的活动室里，讲解煤炭企业亏损的原因和搞转型的必然性。查老三也到老工人活动室听了工作队的思想动员报告。他认识到煤矿破产是正常的经济现象，经济转型是矿区的出路。有一次，在与其他退休工人在活动室打乒乓球时，他发表了自己的观点。遭到了几个持不同观点的人的围攻。有一个人认为企业亏损倒闭完全是企业头头贪污腐败造成的，多抓几个腐败的一枪毖就解决问题。还有一个人认为现在的官们太黑了，用我们的退休金养小姘买别墅。查老三却站在大局的角度反驳了他们的偏激观点。他说，你们几个也太偏激了，作为老产业工人应当体谅国家的难处才行！那几个人当场说查老三在装假积极，还挖苦他说忘了当年主席逝世那天喝酒挨游街的污点。听了这样刺痛他内心的话语，查老三就象被人在伤疤上撒盐一样难受。查老三自己明白，这些年为了挽回自身形象，自己把酒隐都彻底戒掉了，咋还是有人揪住这个污点不放呢？不行，我不能这样让人瞧不起，我得用行动证明自己！想着想着，他的心里就豁然开朗了。过了一阵，查老三在矿区俱乐部开办一个老年书画培训班。
一天下午，查老三来到书画院买办班用的笔墨纸砚，恰巧碰上了刘晚笛。刘晚笛也是来买笔墨的。查老三与她对视片刻没有言语，二人都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多少年没有见面了。还是刘晚笛率先打破尴尬：“你，你来买啥？”
“买教书画用的教具。你呢？”
“买学书画用的笔墨。想参加俱乐部办的书画培训班。”
“你知道教课的人上谁吗？”
“不太清楚，莫非是你？”刘晚笛有点疑惑。
查老三自信地点了点头。
刘晚笛说：“这些年 一个人退休在家闷的慌，想唱歌嗓子也不行了，学学书画养养花。要不太孤独了。”
“那年我不该听别人的话写那个东西，我对不住你,前两年我老伴在世时劝 过我找个机会给你赔个不是。”
“其实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咳！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在那年代，谁也保不齐没有脑瓜转错的时候。对了，我还得管你叫老师呢。”
“好好学吧，我一定好好教你！等你们有一定基础了咱们给当年的老工人老劳模们画肖像画去。为咱们的老煤矿尽一份心!”
“到时候，我还可以把你的养花技术拿出来，传授给矿区下岗职工。为我们这个资源城市的经济转型尽点力！
“是啊，现在我们矿区也受重视了，国家还开始给我们改造棚户区了，好日子已经来到了。咱们的露天矿开始改建为“世界地质公园”，等建成那天咱们去好好参观参观！”
“中，咱们这些矿区老人对矿山有感情啊！到时候得好好照几张纪念照。”
“……”
两人都笑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向西望去，火辣的斜阳正从搂缝里射进来，把他俩的脸照得火红火红 。（字数4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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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1 0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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