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上之死

敬一兵

　　　　　　　　形上之死

　　　　　　　　　　　　敬一兵

　　骄阳中天。金光普照。水木明瑟的西昌到处都被勃勃生机挤得满满当当。生命的意义藉此变得更加丰腴，宛如二八佳人亭亭玉立。疯长的三角梅和我不知疲倦的目光，对此就是一个见证。高光高亮和高色调交织漫漶。被它们击中的酒杯、碗筷、红烛、纸钱、雪梨焚香和食物贡品，在二哥的坟头前呈现出了丰富的质感和层面。就连贡品的轮廓和线条全部都是与春天竞秀的温霭。穷尽了宿命的结果也不及这般敞亮通透。

　　高光高亮中人的情愫过于灼灼其华，不适宜扫墓。强行为之，也只能让扫墓祭奠流于形式。我的这个感觉在侄女和侄女媳的对话中变得很强烈。

　　侄女和侄女媳在亡父面前回忆离婚前的生活场景。侄女媳大概是被离婚后的孤独整怕了，一改去年在我面前留下的马仔脾气，用轻风拂柳的语调说侄女在父亲去世前犯了癔病，整天闹着要跳楼。还说她是神灵。听众只有三个人，坟墓里的二哥，我，还有侄女。黝黑的墓碑是高光高亮唯一没有抵达的地方，静悄悄地折射出了侄女媳痛惜缺憾和检讨自己的走向。

　　我跪在坟前磕头。希望穿过侄女媳的话语在明媚高亮的色彩中，找到与阴界二哥神形契阔的结合点。坟墓里安葬着二哥的骨灰和去年我沮丧的目光。肌肤、器官和骨头这些二哥形而下的东西，如今已经在坟墓里渡过了它们转变成矿物质的周年岁月。化学上的差异制造的离殇俨如鸿沟，我与二哥永远无法逾越。只有二哥曾经把裤裆高高拱起的欲望，用忍气吞声卑躬屈膝方式守护心灵伤疤的模样，正在穿过坟茔聚集到我的脑袋里。这是二哥形而上的东西。它们可以呈现出二哥最具美学价值的影像。来去无踪的情形又让影像具有虚幻性。正是借了美与虚幻的结合，它们才会不死。才会给活着的人继续带来冥想。才会跟洒在山坡上的金黄色，头顶飘过的白云，拔地而起的树木一样成了亘古的时间。它们看得见却摸不着。所谓神灵，便是如此。

　　人与人之间纵有再大的差距，也大不过人与神灵的差距。差距，很多时候就是一种境界的区别。

　　过去听《叶塞尼亚》中那段著名的曲子，觉得很优美也很洒脱。在二哥的坟头上当这支歌曲再度从我的心中轰然响起时，歌曲优美洒脱的性质从轮廓到线条就有了摇曳的动感。坟墓周围的树木和草坪都被音符摸过抱过。就连游荡在林木间的阳光和山风，也有旋律的影子。是说二哥生前喜欢这首歌曲。原来吉普赛歌曲本身就是用来流浪的。歌曲中的生命本身就是用来遗忘的。只有心灵才是用来歌唱的。我对二哥越是慎终追远缅怀和尊重，二哥灵魂在流浪中歌唱的意象就越是迫切和浓酽。这不是二哥的先知先觉，而是二哥肉身死亡灵魂继续生存的事实。

　　冥冥之中，一支吉普赛歌曲是否就是横亘在形上与形下之死中间的跨度标志？

　　我从北山下来，就是从闻得到神灵的气味听得见物质叙述声的世界中抽回身体。山垭口像一扇窗户露出了西昌坝子密集房子的轮廓。我在这个轮廓里蜉蝣般忙忙碌碌生活过。晓得这些房屋的建构，瓦解了自然物质的顺序。也晓得老年妇女对今日西昌逼仄拥堵不满的背后，蕴涵着一个村姑式的存在悖谬。越往山下走，物质制度、秩序和观念对于人性存在的制约、改造和毁灭性就越惨烈。自然的美学品质被瓦解了。仅剩下了一个城市的欲望。这个欲望与肉体有关与灵魂无关。

　　形上之死就是这般一个景象。芝焚蕙叹风木含悲。

　　中午。西昌检察院的朋友做东款待我。地点在一个彝族风情浓郁的餐厅里。作陪的大多是当地公检法的熟人。野菜火锅是我的最爱，也是刘检察官和我相互知根知底的物质佐证。马齿菜。蕨菜。薄荷。荠菜。蒲公英。桔梗。水芹菜。灰菜……种类虽然达不到擢发难数的程度，但满满一桌翠色欲滴的情形，依旧让人叹为观止。北山上这些野菜很多。它们从高处鸟瞰了西昌城的变迁。年复一年长出来的野菜有多古老它们不说没人知道。它们只是静静地关注着西昌城的美学变化，顺便让我在餐桌上感受到了自然生存残留的美学。形下有美学，但更多的美学还是富集在形上。这显然不是我的臆断。谁也不敢保证说，与刘伯承彝海结盟的小叶丹，还有支格阿鲁这位彝族神话传说中的精灵，他们的灵魂没有栖息在野菜里。



　　坐在我旁边的武警支队的女中校，就是美学的肉身符号。她的美不仅来自于容颜和身材，还来自于她飒爽英姿的气质和妙处难与君说的形上魅力。日诞，始于夜殁而潮红。怀过孩子的女人，就是拥有了两个世界全部涵义的女人。女中校拥有两个世界的全部涵义长达十八年。十八年的岁月丝毫没有销蚀掉她如颜似玉的青春。吹气如兰的意象应正了美学不仅富集在形上，还可以不衰不死。她鸟音翩然的西昌话频频传来，加上叙旧的情调，成了怡然自得的佐餐情愫。这是西昌屈指可数的美学意识形态。


　　酒和叙旧是个好东西，能让人摘下面具。家住长安法庭的老金平日冷淡对人有距离感。一喝酒一叙旧，他就成了一个热情豪放的男人。他问我凉山州某县的刘法警是不是跑到成都来了。我说不晓得。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在野菜火锅和美学意识形态的间隙中，他的问话成了梗在中间的沙砾。原本一派朴诚烂漫的温馨气氛，因为这粒沙砾迅速演变成了替一个人悲哀叹息的场所。

　　我不敢以舞笔弄墨的文人自居。但文人的敏感我还是有的。在本该出樱桃的时间里谈论刘法警，我觉得有点不伦不类。西昌的樱桃很甜，甜到了美学的范畴之中。成了樱桃也成了西昌的私有属性。刘法警从大凉山病退下山去到乐山后就失踪了。他抛弃了西昌樱桃的甜而选择不说苦涩至少也是酸楚的流放，原因没人知道。这属于他的个人隐私。没有人愿意成为菜板上的一坨肉，任由自我流放的锋利刀口切割。他之所以放弃甘甜摘取酸楚选择自我流放，肯定有难言之隐。


　　刘检察官以前和刘法警共过事，算是比较了解内情的人。她说刘法警在病退前对自己的老婆早有厌倦之意。我知道刘法警的老婆消瘦得像只秧鸡都不说了，关键是说出的话就跟一只横冲直撞的马蜂一样，可以把人蛰得鼻青脸肿体无完肤。当然这只马蜂绝不会无缘无故蜇一下刘法警。反倒是刘法警因为这只马蜂才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这些只是我这个旁观者的肤浅感受。

　　刘检察官接下来继续用语言这支画笔，为我勾勒刘法警的轮廓。

　　一个江南国棉厂的工人，征婚来到大凉山和彝族女青年完婚成家本身就富有传奇色彩了。后来又在老婆的辅助下从工人跃身变成了法警。没有共渡患难而是心想事成扶摇直上应该知足了。可刘法警天生就有小资味道。不用法警的严肃、谨慎和深刻征服法庭，偏偏要用一手漂亮的硬笔书法和油光滑亮的脸庞去征服法庭外面的世界。生活习俗和审美各人有各人的取舍，天经地义无法干涉。江南之水既然可以养出风情万种的白娘子和苏小小，为什么不能养出一个奶油小生的刘法警呢？刘法警错就错在他征服法庭外面的世界时缺失把持和掌控的力道。一个风骚女人坐在新华书店的柜台后面，用悠然荡起的妩媚轻轻松松就完成了对他的勾引。

　　投以木桃报以琼瑶的过程让他和她心旷神怡，完全忘了旁观者在背后指手划脚戳戳点点。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垮下来。他在那些地痞流氓面前产生的负面影响还是其次。麻烦的是纸包不住火。比疯长的野草还要猖獗的流言蜚语传进他老婆的耳朵里后，从此老婆遇见他仅仅是两相一望四下无言。原本一个樱桃般甜蜜的家也由此变得灶清锅冷，废墟之感赛过夜晚的穿堂风。

　　法警固然威风。然而恰恰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至高无上的精神地位，法警才有比常人更多的无名肿痛和不适之感。一个人。一杯酒。一支蜡烛。独对苍天。想一想曾经的过往。用力遥望未来——那里是不是有天籁萦绕天堂？是不是有不老的面孔在等待自己？是不是有无忧无虑的欢快取代已经下沉的身体和情绪而燃起的曙光在召唤？我想这些情形也会在他的身上出现。只不过它们出现时他却陶然在鱼水之欢中了。无名肿痛和不适之感类似病毒在刘法警的形上蔓延。吞噬精神元素和素质修养。形上的东西譬如法警形象，纪律性，法律尊严感等等都已经走进了病入膏肓的那条路上。可是，刘法警的器官和神经细胞，却还停留在喜新厌旧带来的亢奋中流连忘返。

　　身体背叛精神的结果，酿成了刘法警的离婚结局。群猿啸哀。县法院肯定是呆不下去了。刘法警只好忍气吞声脱下警服，和风骚女人结婚后病退走人了。人活到四五十岁还为情颠狂，真是割卵子敬神，伤人也伤己。


　　刘法警过去只要到成都一定要来看我。一定会在彼此见面时不忘说上一句吾心即宇宙。记得有一次我俩见面后一高兴，就兴冲冲跑到城郊农家乐去一醉方休。酒足饭饱打着嗝他走在我前面。他的前面则是一片浓墨夜色。他看不清小路的走向，用了一句上海方言问我前面是不是有一条沟。我怎么听都像是在问我前面是不是有一条狗。我肯定地回答，没有。他放心大胆踏步前行，殊不知一脚踏空落进了污水沟中。平静的水面被搅动，臭哄哄的气味直扑鼻孔。他站在臭水沟里恼羞成怒。我站在沟边无比愧疚。从此他一直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再来成都也不见我了。一条臭水沟就能鉴定出一个人的心胸大小。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检察院的刘检察官还在叙述。她说听别人讲刘法警后来在乐山生活了几年后，又和风骚女人离婚了。离婚初期他天天跑到广场上去跳舞，顺便也就和那些稍微有些潜质的女人勾勾搭搭互通款曲。据说那些女人大多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特别世故。懂得面对花心不死又榨不出多少汁液快要风干了的男人，付出和收取报酬都要适可而止。这个浮世，应运而生了多少二奶，就会应运而生多少花心的老男人。刘法警显然不满足于这种点到为止的状况。一摇身子又下落不明了。

　　之后关于刘法警的传说版本很多。主要有两种。一种说法是他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和无人知晓的女人过上了隐居生活。另外一个说法是他又想和彝族女人复婚，正在某个角落躲着修炼身心。

　　一个人带着美好的幻想离开自然去追寻理想的王国，往往都会在长期的颠沛流离和迷茫后发现，原来理想的王国，就在自己出发的那个地方。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从女中校的嘴巴里冒出来的这句话，除了中国民间修史者的传统外，还多出了残雪化尽春镀处身的形上韵致。

　　关于刘法警的这些叙述，虽然枝节末梢的走向有点模糊臆断的味道，但主线条是清晰的。换句话说，他离开大凉山在外面自我流放了多久，他的精神、修养、素质和品行这些形而上的元素就死亡了多久。

　　一个形下之死但形上仍然活着的人，不说是神灵也是一个不会轻易从别人记忆中隐遁的人。刘法警属于形上之死。如果不是饭桌上叙旧，他怎么努力也不会自动爬上饭桌爬进我们的记忆中。我记得昆德拉曾经把斯大林儿子的死称之为唯一杰出的形而上之死。虽然斯大林的儿子是为“大便”这个并不明亮的词汇而死的，但大便是真实生命的参照物。比二次大战中为扩展权势而愚蠢死亡的纳粹排出来的大便高尚。

　　刘法警不是为大便而死，是因为天天意淫精尽神亡。当然也就不是杰出的形上之死者。

　　过去听人说过，生活和写作都是一种反抗。对抗外界的恶，也对抗自己内心的黑暗。不要说写作者，就是作为一个朋友，我要是不把刘法警形上之死的情形记录下来，我会一生都为我曾经把沟听成狗害他失足跌落臭水沟而愧疚。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3-4-27 09:29 编辑 ]

剑鸿

先占敬老师的沙发。

刘彦林

拜读敬老师的美文。

澧水寒儒

外在形象与内在精神是一个人存在的统一，形和神孰重孰轻，取决于生活的价值取向和态度。本文通过二哥和刘法警的死进行对比观照，尽显生活的思考和哲学的思考，极具深度。拜读，欣赏！

从容

阅读敬先生新作。问候。

文珺

拜读敬版新作品，问好

欣欣向荣

一个人带着美好的幻想离开自然去追寻理想的王国，往往都会在长期的颠沛流离和迷茫后发现，原来理想的王国，就在自己出发的那个地方

学习并提前祝福敬一兵老师五一节快乐

王克楠

一兵很放得开，克楠在高原读了，受益也。

田瞳

学习敬老师大作,问好!

李兴文

“形下有美学，但更多的美学还是富集在形上。”——非常同意！

敬一兵

原帖由 剑鸿 于 2013-4-27 09:40 发表
先占敬老师的沙发。

期待你的评点意见。

敬一兵

原帖由 刘彦林 于 2013-4-27 10:26 发表
拜读敬老师的美文。

问好彦林！

敬一兵

原帖由 澧水寒儒 于 2013-4-27 10:36 发表
外在形象与内在精神是一个人存在的统一，形和神孰重孰轻，取决于生活的价值取向和态度。本文通过二哥和刘法警的死进行对比观照，尽显生活的思考和哲学的思考，极具深度。拜读，欣赏！

十分感谢你的悉心评点，握手致意！

敬一兵

原帖由 从容 于 2013-4-27 10:45 发表
阅读敬先生新作。问候。

祝你节日快乐！

李晓萍

拜读，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