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鸠摩罗什圆寂1600年,应该为他写点文字吧。当我站在水帘洞的壁画前向冥冥之中的大势至菩萨注目时,就是这样默想的。我仿佛看见他在1600年前的历史彼岸,一身光洁,一身传奇,向我微笑着。
他和这座闻名陇上的古刹擦肩而过时留下的不灭印记,至今还在民间、在这座石窟口碑相传。那时,他还是一个沿着渭水前行的头陀。丝绸之路的风沙虽未蒙蔽他的慧眼,但他还没有被长安的上流社会所接受。西行而来,一路仆仆风尘,却没有忘记前行。他的终点,在辉煌的大长安。
武山水帘洞,隐藏在楼钟山峡谷的深处。“群峰叠嶂觅无路,乱石开径别有天”,山势挺拔,突兀壮观,就像是从地上长出来一样。初夏时分,洞外酷热难耐,洞内竟然凉意充盈。
我知道,鸠摩罗什踏进水帘洞的那一年,是后秦弘始三年。作为东行长安的最后一站,天水这座丝路古镇,以“八声甘州,独唱秦州”之胸襟,接纳了困倦的鸠摩罗什。这是它的开明所至,也是它的诚实所至。三年之后,奢靡繁华的长安终于接纳了他的虔诚,他的广博。在心仪已久的大都市,他用生命中最后的九年时日,翻译、校正了我们迄今仍在习用的经书,这其中,就包括《心经》、《法华经》、《金刚经》。据《开元录》记载,他共翻译了74部经书,累计384卷。
皓首穷经的他在圆寂之时说,我做到了,我是诚实的,如果我的译文符合原经本意的话,火化时我的舌头不化。后来,他的舌头不但没烂,而且在那翔舞的火焰中,不断有莲花从口中喷出。这是他在东方中国成就的众多传奇之一,至今仍然令人唏嘘。
也是因着这段传奇,汉语中就有了“舌吐莲花”、“口舌生花”等词。它们大约就是从这里来的吧。
鸠摩罗什是追逐着战马的嘶鸣,倾听着驼铃的“叮当”之声来到武山水帘洞的。就像昔日亚历山大的马其顿西征勇士一样,他在漫漫丝路的东段建起一座座佛教的石头“圣城”。麦积山石窟、大像山石窟、水帘洞石窟。他的足迹,他的虔诚就像一串蜿蜒绵绵的项链,一侧串着印度,一侧连着东方。
陡峭的石梯上,烟雾袅绕,就像是从佛前升起的缕缕香火。从对面山上传来的颂经声,清澈透亮,宛如仙乐。在大像山停顿了数月之后,因着冥冥之中的引导,鸠摩罗什来到了水帘洞,成就了一段传奇因缘。
高僧在这里弘法事,诵经文,画壁画,修正道,用佛陀的涅槃教化众生的苦恼。但当时的千佛洞,却空空荡荡,无物无碍,就像一张白纸。在面壁修行的同时,他还遍习声韵学、语文学、工艺、技术、历算之学、医药学、律历等学问,并传授他人。
他常说,“学佛的人不学大乘,就好比凡人看到黄金却不认识一样,真是太可惜了。”此后,鸠摩罗什不仅广习大乘经论,也以大乘利己利人的精神,作为修行弘法的最高准则。他说到了,也做到了。
由于后秦政权对于佛教的推波助澜,当时的大像山、水帘洞一带已形成了规模宏大的寺庙群,成为长安以西、敦煌以东最大的佛教传播中心。一路走来,大师在佛界的学术名声冠盖西域,远播中原。我想他当时盘桓在水帘洞山上鸟瞰四周的黄色丘山和绿色河坝时,内心一定是踌躇志满的,但也是满怀惆怅的。佛,给了他生的向往,也给了他死的坚毅。
一路走来,他在水帘洞建造的造像风格既延续了印度曼陀罗的特色,又揉杂了西部粗犷的地域风情,刚健,淳原,古朴,仿佛从民间趟着尘土走来的山野老农,栩栩如生,而又亲和质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简雅优美,包含无穷智慧的偈语,出自鸠摩罗什所译的《般若波若蜜经》,被广为传诵。金庸在《天龙八部》里将其概括为“一梦如是”,得到的和抛弃的,恍若一梦,如是而已。这是佛的精髓,佛的要义,更应是高僧对宗教、对社会的感悟吧。只不过在水帘洞的三年,他的感悟更深,更广。因此,经他手所造的佛像更加有旷古的寓意。庄严之中有亲近,华美之下亦妩媚。
山寺中绝少游人,我拾级上下,徐徐览历。或许是凉与热的天气给了人一种柔性的视角,我似乎一下子触摸到了水帘洞石窟寺的真谛。这里没有狰狞,没有恐怖,甚至也绝少威猛。悠悠一千六百余年居然不约而同地造出了一个层层叠叠错错落落的女性世界,慈航普渡,温情绵绵,佛国的祥和充盈其间。
五代十六国及其之后的千年间,宗教的传播总是伴随着片片狼藉,行行血泪。唯独在西部中国如此久远的历史长河和如此辽阔的地域幅员内,各种宗教能够和谐相处,互惠互补。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一个亘古的奇迹。
如今的水帘洞已经过数次大规模修缮,佛像巍然屹立,壁画华美壮丽。晴日薄暮,清风徐来,洞外佛堂的风铃叮咚作响,久久不息,仿佛在诉说着那传奇而古老的历史。
鸠摩罗什走了,百年之后玄奘大师又来了。他们一个生于乱世,一个栖身盛世。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一个弘法,一个求法。无论怎样,对于天水而言,他们都是过客,但是在这片先祖的土地上,他们都留下了说法和禅定的足印。两位大师弘法救民,大悲大悯,能在相隔200多年的天水相融相会,这不能不说是天水的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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