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酒鲁西南

董克勤土喉根

　                                                                                           　董克勤
　　
　　烟酒这些看似对人无大营养甚至有害的东西，我们鲁西南人却从中得到了灵魂的营养。这些源源不绝的营养品，把我们的灵魂滋养得越发鲁西南化了。
　　
　　困难时期，即使在残壁断垣、草房破篱的家里喝稀粥吃野菜，出得门来，也要在贫血的嘴上，涂一圈厨房抹布上的油腻，再趾高气扬踌躇满志地在上面竖一支当时市场上最时髦品牌的香烟，因为这不但能得到味道上的满足，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标志，标志富裕的优越感，标志一种“谁能奈何我？”的硬气，同时还带点行侠仗义之气。
　　
　　小集镇街道边的破旧酒桌上一坐，廉价的半瓶瓜干酒“北关烧”一下肚，就不知身置何处、王二哥贵姓、不辨酸辣五味了，只觉得自身突然高大起来，尊贵起来。此时，往往拉一个朋友熟人甚至一个不很相识的人来一起对饮。一阵“哥俩好”“三桃园”的幸福热潮过后，主人一拍胸膛：“兄你，恁哥我过得不咋（即富有），年年余粮，又喂个大肥猪，一天十几块钱进家，我怕啥？别看他支书怪拽（即很阔气），咱不买他账！一个村里的人，谁不听我的？一跺脚，全村四个角乱晃。兄你，你有啥事当紧（一定或赶快意）找我去！”如果这个人第二天真的去他家里找他，他则东拼西凑、东挪西借甚至临时当掉几百斤红薯，也要弄一桌像样的菜肴；届时，他魔术般地从另一个房间出来，忽然在客人惊喜的目光中亮出好烟、美酒，以至于这一时刻辉煌成为他最值得骄傲的幸福时刻；如果客人朋友的话中，露出了他受了什么人什么人的气，他就会“咕咚咚”喝下半瓶或一瓶酒，一脱光脊梁，骂咧咧地去找那人算账。
　　
　　我们这地方，几乎每个成年男子都会吸烟，偶尔一两个不会吸烟的男子汉，仿佛是作为生理残缺者似地存活着。“烟不吸，酒不喝，你还是男人不？”“你不吸烟不喝酒活着有啥味哎，活着挝哎。”凡吸烟喝酒者，一般是从儿童时练起的。逢酒宴酒酣时，让其孩子出来敬酒是这个地方不可少的一个巧妙程序。因为此时客人是无法拒绝孩子敬酒的，这样就可让客人烟酒“到量”，让客人留一个惬意的记忆，让客人给当地的酒坛留一小段新闻佳话——“昨天在某某那里喝嘞不少。”这就是对他所做的令他美滋滋的最好的评价。孩子也就在这种激烈对饮中逐步成长为一名日后驰骋烟酒场的斗士。
　　
　　说起“斗士”一点也不假，平时人围绕着烟酒的生活就是战斗的生活。两人酒场上斗酒豪饮喝得多者为“英雄”暂且不说，就是双方一见面，一瞬间也能斗出个胜败优劣来。见面时，两人不及互相问候就像战场上自腰间掏驳壳枪一样，飞快地掏烟，抛給对方吸，如果双方掏出的烟是一个牌子的倒还罢了，暂算是打个平手；如果一方掏出的是两角钱的“卫河”，而另一方掏出的是四角钱的“大金鹿”，那么这一方就算是输了——香烟质量优于自己，就等于说对方在家产的拥有、生活的富裕、在村里的地位，都超过了自己！所以，一般人平时身上通常装两盒烟，一好一孬，以备不测。好烟装外衣口袋，最好透明的口袋布里，隐隐露出“大金鹿”“芒果”字样和诱惑力极强的彩色烟盒的画面；孬烟装在内衣贴身的口袋里，无人处才偷偷掏出来，低着头暗暗地吸。这一类的孬烟一般是“一毛找”，即买烟者给卖烟者一角钱，对方递买者一盒烟和两分钱。
　　
　　有时候，取胜一方的胜利还有香烟质量以外的原因，比如燃烟工具的优劣。两人手里各拿对方一根烟卷之后，就是如何燃着香烟的问题了。一方如果没带烧燃工具，即“有烟没火”这是最下等的，最没脸面的；若“有烟有火”而且两人都是一般的“洋火（即火柴）”，那么两人便哈哈笑着，各自双手捂着燃着的火柴，哈着腰给对方燃着烟卷。双方算是打了个平手，这是一般的情况。最好的情况是胜利者口袋里掏出个明晃晃的打火机，“咔！”圆润清亮地一声响，手摁出的一股蓝幽幽、黄红红的火苗升起来了，在对方惊喜的目光中燃着对方的香烟后即又“哒！”地关机，收机于口袋，嘴角掠一抹微笑，完全是一副胜利者特惬意的样子。
　　
　　最惬意得使人难以忘怀的场面，莫过于一个人因有了得意事，而到大众场合“散烟”了。散烟者因为“光衮（即荣耀）”了一次，难忘怀；吸“散烟”者因被格外尊重，也难以忘怀。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得意者手持两盒或两盒以上的好烟，依次送给正在闲聊的一群村人吸。此时有四件事要求散烟者严格遵守，第一要以很熟练、较快的速度，正确地除去香烟盒的封口，此时最好有一个较长而硬的指甲，能够快而从容优雅地办这件事。第二从盒子里往外抽烟时切忌一根一根地抽，因为这样太小气，不耐看。要一下抽出三、五根，简直就象往外抛撒一样，方显得大方，且有点挥金如土的豪爽、浪漫。第三较远距离的情况下抛烟给人时，要准确。即使轻轻一抛，也要飞镖似地击中对方身上。这表示的意义不寻常，既表示了对对方的敬意又表示了自己的身手不凡。第四要注意的是，递烟时要严格按照一个人挨一个人的顺序，万不可间隔，那样就小瞧人了。有个村里，一个人的亲戚从外国回来看他，给他留下了几盒古巴的香烟。他尝了两棵后，舍不得再吸，就拿到村里的大胡同口上“散”。在村人无限惊慕、诧异的目光中，在发自内心的赞扬声中，在异香幽幽、烟意晕晕的陶醉中，这件事就正规地输入这个村的口头村史，成为不朽的佳话。
　　
　　我们这地方人吸烟，基本上是全天候进行的。叼着烟干活，叼着烟说话，叼着烟想问题，叼着烟去看戏看电影，看电影看戏时叼着烟，叼着烟去哭去沉默，叼着烟去骂街去打架，叼着烟上厕所，叼着烟出厕所。饭前一支烟，开胃化化痰；饭后一支烟，胜似活神仙，饭间一支烟，烦吃地瓜干。喝酒一支烟，哥俩扯扯淡；白天吸烟，夜晚吸烟，醒着吸烟，睡着吸烟。何为睡着吸烟？就是吸着烟，吸着、吸着睡着了。眼皮合上了，烟卷还在嘴里叼着，燃着，以至于有烧着胡子烧烫嘴唇的；也有的因此燃了被子而发生火灾的。遭了火灾的人愤怒喊叫“日恁娘！一辈子不吸你！”但第二天人们看到，他又叼着烟卷、怀里揣着烟卷去大队找救济粮去了。
　　
　　叹了一口气，吸；怒冲冲跺了一脚，吸；赌博输了钱，吸；偷吃生产队一块地瓜，被队长当场发现，羞愧难当，吸；孩子哭、老婆骂，吸；老婆打、撵，生气回娘家，吸；打起老婆哄着孩子，吸；甩盘子打碗踢板凳，吸；草屋漏雨墙角进水了，吸；缸里没米面、锅里煮清水野菜汤，吸；黄瘦的孩子因交不起学费而被赶回家里哭，吸；猪跑了、羊没了、老母鸡病死了，吸；墙角旮沓搜些碎铁破烂换的一毛钱，本该去买盐不买了，买成烟，吸；打了村支书一顿，挨了公社的批判，游了几个村子的街，回来憋了一肚子气，吸；三年困难时期，饿得半死不活，无钱买烟，就顺手拈碎干豆叶、红薯叶、芝麻叶甚至干草叶，以纸片卷成香烟状，吸；“文革”中被挂牌游街，在红卫兵的拳头雨、口水雨中，在他们扔来的坷垃雨、砖头雨中，苦着脸腰里摸出一支“一毛找”，吸；违反“计划生育”，眼睁睁看着房子被揭去瓦、唯一的大黄牛被大队、乡政府的“棒子队”牵走，敢怒不敢言、不敢动手，吸；眼看着流氓波皮“牛二”拐卖坑骗盖起了大洋楼，坐着小轿车，搂着两女人，百思不得其解地回到自己低矮的黑破屋子里，吸……
　　
　　如果说吸烟带给他们的是忧伤、思索，那么喝酒就是给予他们行动了。因为喝了酒，贪污的大队支书家门框上，年三十，除了多了幅对联外还多了几抹粪便；因为喝了酒，知法犯法的公安局长家的麦秸跺，半夜被点起了火，烧了个净光；因为喝了酒，挖河的工地上，虐待河工的公社书记被无数稀泥涂满脸的民工打了个半死，他乘坐的小汽车，被掀翻在地，被无数铁锨砸了个稀巴烂；因为喝了酒，给提留款加码的村长，夜里院墙壁被人偷偷挖开，新买的摩托车和新彩电不翼而飞；因为喝了酒，发不义之财的村霸“西门庆”白天家里突然起火，“狮子楼”轰然倒塌，“金、平、梅”们纷纷外逃，家里“养猪场”二百头刚刚拐骗来的猪，在一阵阵爆竹的欢笑声中，跑了个精光……因为喝了酒，他们被仇人捉住，大腿被红烙铁烧得冒青烟，牙咬碎，唇咬破，不吭声；因为喝了酒，刀抵到胸脯上不低头；枪顶住下巴不屈膝……因为喝了酒，敢上山打虎，敢下海扒龙皮、抽龙筋：因为喝了酒，他们的英气勃发距离他们的祖先——梁山水浒英雄好汉，仅一步之遥。
　　
　　我说我们这地方人的喝酒吸烟是“全天候”的，其实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全年侯”“终生侯”的。逢到节庆日，更是当众斗酒逞能，豪饮大笑，尽显英雄个性以欺凌天下豪杰之时。这样的节日是春节——皇年大节二十天，八月十五，六月初一，别人的婚、丧、嫁、娶及生日，父母生日，自己生日，孙子、儿子满月日，同学会日，同行会日，朋友会日，祭日，集日，火神爷、龙王爷及诸神的生日，庙会日，约会日等等，即使两朋友偶然见了面也是大吃大喝大吸的吉庆佳节。可以说是烟酒模糊了他们节日和平常日的界限，也就是说他们所有的日子都泡在烟酒里了。所有的日子都让酒泡的醉醺醺的，让烟卷烧得火辣辣的。
　　
　　总之，烟酒是他们最好的知心朋友，生死朋友——非肉体的生死朋友、恋人。清明节，他们持一份烧纸和一瓶酒到坟上去，先烧纸，然后徐徐倒酒于父亲或祖父、祖先坟前，看着酒慢慢渗下去。酒桌上唠家常似地汇报当前家里的一些事务。唠着唠着，突然嚎啕大哭，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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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门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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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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