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姓名

柳藏

河的姓名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条不朽的河流。我的河流在东留，武夷山脉的最南端，东经115°59'，北纬25°08'。

　　“‘数大’便是美”，徐志摩说。我的河流却孱弱不已。从树根下的青苔中，打自竹林底层，一点点的渗出来，汇聚在低洼处，形成了泉，又经历蜿蜒曲折的爬行，无数股细小的泉水合在一起，便有了溪涧，溪涧再并拢，最终有了两条支流。一条来自南坊村，跃过大阳桥，一条来自新福村，几经跌拓，双双在娄崩岗汇聚，形成了我的河流。

　　大的江河有姓名，我的河流没有姓名，或者只能叫统称为溪（hai）灞。源自社会底层、生活原始的世界，许多事物都是没有姓名的，一如它们的最初。在我的记忆中，河流不象地图上的蓝线，完整的，有始有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它只是些横断面，这里是马灞里，那里是合溪，还有崩岗下，米子树下，辗米厂……每个地点，仅存活于民间，不会现身于官方记载。也因此，不同的河流地点，被赋予特定的空间和民间背景。在年轻人的眼里，它们神秘、邪恶或毫无象征。而在老人心中，却蕴藏着不一样的含义。人们不断老去，他们的在世间的一切也随之消亡，唯有他们为那些河的横断面取下的名字，却代代相传。

　　我的河流仅有几里长。上游是合溪，两股水流汇合，暗流翻滚。临近新福那侧，上溯几百米，有一座古老的拱桥，桥下一段浇涛了却被遗弃的水泥块，如同远古战舰残骸，凸露水面，水流两边分走，形成一道道波纹，象是无数条小水蛇在逆流而上。这里是放鸭人和赶集人们临时避雨的最佳地点，讲话有回声。合溪往下，左侧是大片田原，绿色或金黄的稻田，田埂隔出无数大小方块。右侧河岸站立着许多树，与藤蔓牵连在一起，象是河流的监护者，垂垂暮年。平平的流过一段，便有了稍有坡度的急滩，斜坡河床，全是黑色、圆滑的石块，满满登登，唯有过河的脚能读懂它们。浅湾旁边是小岔河，一株苍老的馒头树，临水而立，形同古代勇士，披藤带丝。树上结出一个个饱满的馒头，成熟得炸裂开来，露出金黄的香甜的瓢，和树上无处不在的毛毛虫，一起考验孩子们对诱惑的定力。

　　我喜欢急滩之后的水湾，有翠绿的细竹，有半浮于岸边的水草，还有一些水杨树，树根被水淘空了，变成了鱼的藏身之所——下游三百米的另一个急滩，有着高峻的崩岗，急水哗哗冲泄，幽深的水潭无声回旋，深不可测，贴水的芦苇上沾着泡沫和残枝，充满了神秘的气息。

　　族中老人传说，崩岗上原本有一座大庙，雕龙画凤，香火鼎盛。那时的河床是在对面山脚下，那一大片田原全是河水。经过千百年的冲刷，高岗底部被一层层的冲刷，剥离、坍塌。直到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天崩地裂，大庙如纸莺随垮蹋的山崖，金奔银散，堕入滚滚洪流。那一段历史，可以从残存的墙基得到见证。崩岗除了依然存在塌陷可能的危险，下面有几处深潭。

　　崩岗不适合孩子们，但可以是成人的世界。每当夏季，大胆的青年弄了雷管炸药，来到河边——深潭是他们百试不爽的战场。扔炸弹之前，他们先在上游和下游投掷石块，驱赶鱼群返回，寻求深潭的庇护。就在此起彼伏的坠水声之后，最后“咚”的一声炸弹入水，水中呼噜呼噜一阵，突然爆破，伴着巨大爆炸，河面窜起冲天水柱，仿佛鱼的灵魂全部脱离了水面。剩下的，便是鱼网和人群的捕猎。

　　深潭之间，有一个巨大的鱼窝，深藏于一颗卵形巨石侧边。我曾不止一次的潜水观察，鱼窝边上，有成群的石斑、鲤鱼、青鱼、草鱼、白条、红丝……它们在水中翩翩起舞，天真无邪的观看我这突然出现的人类，毫不戒备。我猜想，这或许是附近深潭经历无数次轰炸，却从来不缺鱼的原因所在。这是河流的智慧，我从不曾把这个秘密透露给别人。偶然一次，一位冒失鬼把炸药扔错了地点，丢在大石头下，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丰收。那真是河流的惨痛损失，满河床白花花的鱼尸，半沉半浮，随着水流漂动。后来，遇上大旱年，河床水位急剧下降，大石头暴露出来，鱼窝成了黑槽，象是眼珠被剜去后的空洞。

　　还是回到那一段曾伴随我多年的河流吧，她处在两段急滩中间——我们无法拥有整条河，只能生活在其中的某一段。人与河的交集，一如人与人。相伴终身，也只是光影片段。

　　我的那一段河流，叫灞里。在哪里？在灞里。去哪里？去灞里。灞里曾是我们族人生活中极为重要的一个环节。

　　从家到灞里，还有一段路。可以从碓马房走下去，走过石板桥，顺着弯弯曲曲的田塍，在若干棵寂寞的棕榈树的注视下，越过一个小丘陵，便到了河原。当然，你也可以沿着公路，往散屯走，再从娄崩岗人的田塍直直往河边去，只是那里的田塍通常有一段修得窄小，夏季还要种上豆苗，保不准会藏一只竹叶青蛇。

　　灞里也有岔河，岔口水流分散，不互相影响，是最佳的洗涮处。每天，天蒙蒙亮，灞里便是婆娘们的世界。她们腰挎衣桶，手执衣槌，各自附着一块大石头洗衣服。没等到太阳升起，灞里便恢复了安静，大石头团团盘踞在水中，唯有未干的湿痕显示刚刚有过的热闹。每当遇上喜事时，河边又成了男人们的世界，他们坐在原本搓衣的石头上，分开双腿，低头宰杀鸡鸭，掏洗内脏。一群群的小鱼闻讯而来，结伙偷嘴，在人们的脚踝间冲撞。在夜间，甚至有更大的鱼也壮胆前来，孩子们打着手电，用刀背追砍。

　　我相信老家的每一个人都有在灞里漫走的经历，静默的河水，无声流淌，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温情。偶尔出现一只渡河的狗，在河中间呜咽，望着你，仿佛有话。有时，河中突然出现一群鸭子，你可以看见水面下一双双蹼足，齐整的划动，象是水中的芭蕾。而对岸的水柳树林中，也总会出现一个手执长竿的人，长竿尾稍的布条迎风拂动。

　　在我二十出头的时候，曾经有一位美丽的女生，来到我的家乡。那天中午，我带她到河边洗衣服，灞里安静得象是在海洋深处。我清楚的记得，她穿着碎花长裙，轻柔的盘在膝间，微微卷曲的长发，侧披在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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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柳藏 于 2013-5-29 15:58 编辑 ]

摇曳风铃

灞河边徜徉着一个少年的欢娱和一个青年的怀想。

西夏楼兰

后半部分写人的活动更为传神。这大概就是男性文字与女性文字的区别吧？前半部分的文字形象且有哲思。柳藏的河有自己独特的东西。

舄兢

这篇文章应该有大河一样的激情，可我要下厨了……占个地方，回头再学习。

傻子的宝贝

我也有一条自己的河流，在那条河流里有我快乐的童年。我喜欢河流的夏天，也害怕河流的夏天，因为在夏天我们都爱去河里洗衣服玩，并常常想着那个关于彩虹的传说，又怕又好奇。同时也是在夏天，几乎每年都能听到有人被水冲走的噩耗，我有一个表姨，正是开花的年纪，就是被水冲走的。河水平日里既不宽也不深，可是在夏天的某一个时刻，突然就会暴涨，让人猝不及防，就像人的命运。

太和五中张奇

老家门前有一条小河，童年时在河里戏水玩耍。如今的小河却被污染的不堪入目，如同那些心理阴暗之人，其内心肮脏不堪。每个人心理都有一条河流，一条流淌着思想之水的河流。柳藏老师文章富于哲思，激辩，值得品读。

柳藏

原帖由 李明 于 2013-5-29 17:25 发表
我们的河也没有名子，我们只叫河，他是渭河的支流的支流，他是一条混浊、暴虐、肆无忌惮的季节河，它像一个脾气十分暴躁的粗汉，又像残暴无度的君王。平时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在那里，一进入雨季便集体作恶。他们利用绵 ...

嗯，我将要写的第二篇就是《河的性格》

柳藏

原帖由 摇曳风铃 于 2013-5-29 16:15 发表
灞河边徜徉着一个少年的欢娱和一个青年的怀想。

中午的回忆

柳藏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13-5-29 16:22 发表
后半部分写人的活动更为传神。这大概就是男性文字与女性文字的区别吧？前半部分的文字形象且有哲思。柳藏的河有自己独特的东西。

楼兰看得真细心。在写文字的时候，我常觉得会有女性的心理。

秦时明月

回忆，思索。结尾很有意味！

柳藏

原帖由 舄兢 于 2013-5-29 16:52 发表
这篇文章应该有大河一样的激情，可我要下厨了……占个地方，回头再学习。

没有大河的激情，只有小螃蟹。

柳藏

原帖由 傻子的宝贝 于 2013-5-29 17:03 发表
我也有一条自己的河流，在那条河流里有我快乐的童年。我喜欢河流的夏天，也害怕河流的夏天，因为在夏天我们都爱去河里洗衣服玩，并常常想着那个关于彩虹的传说，又怕又好奇。同时也是在夏天，几乎每年都能听到有人被 ...

我也曾经溺水过，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河水凶猛的往嗓子里灌的记忆。

柳藏

原帖由 太和五中张奇 于 2013-5-29 17:15 发表
老家门前有一条小河，童年时在河里戏水玩耍。如今的小河却被污染的不堪入目，如同那些心理阴暗之人，其内心肮脏不堪。每个人心理都有一条河流，一条流淌着思想之水的河流。柳藏老师文章富于哲思，激辩，值得品读。

谢谢奇哥点评。如你所言，人与河同在，同清共浊。

柳藏

原帖由 秦时明月 于 2013-5-29 17:40 发表
回忆，思索。结尾很有意味！

谢谢明月来读。

舄兢

这条河流蕴藏丰富，虽然它在地图上构不成一条蓝色的线，但河流的生命力在柳藏的笔下——被那些细致机敏的文字激荡得汹涌澎湃，比喻很贴切独特令人难忘。其中描写的画面令人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