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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乡土难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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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30 07:2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老姚终于决定要退休了。
  
  那天中午,老姚站在庄子口等儿子,遥遥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缓缓驶近,老姚就不由得心跳起来,已经整整三个月没见到儿子、儿媳和四岁的小孙女啦。轿车停在自家门口,正是午饭时分,庄子里就有很多闲人围上来看。车门打开,儿子一家三口从车上下来,高大挺拔的儿子,漂亮洋气的儿媳妇,粉团儿一般的小孙女,在村人眼热的目光中,老姚觉得很是骄傲。一家人正要进门的时候,老姚听到对面的李育民家“砰”的一声关上了街门。
  
  这个李育民,当年说起来还是老姚的“情敌”呢!年轻的时节两人都看上了村里的同一个姑娘,就是姚祁他妈,这李育民就没少花功夫,可是最终姚祁他妈还是跟了老姚。李育民自此就开始和老姚较上了劲儿,什么都要和他比,比谁的庄稼长得好,比谁家的光景过得好,更比谁家的儿女有出息。李育民家养了一对龙凤胎,和他的姚祁娃同岁,小学、初中都和姚祁在一个学校念书。可他家的一双儿女都不是念书的料,将就着念完了初中,就在家里劳动了。后来他儿子跟着一个包工队当小工,丫头也在城里打工。前一阵子,老姚听说李育民家的丫头红英在城里宾馆里当了小姐,如果是真的,那不是把祖宗八代的脸面都丢尽了嘛。
  
  姚祁这次回家是来搭着老姚收苞谷的,这是多年的习惯,每到秋里掰苞谷的时节,姚祁就从城里赶回姚寨子,搭着父母干几天活。儿媳徐平平一般是不来的,城里生意忙离不开人。这次徐平平回来了,父子两个也就轻省多了,在地里忙活完,回到屋里就有热饭等着。
  
  爸,像你这么大岁数的人,在城里早就退休几年了!依我说,你也快让自己也退休吧!徐平平一边给他们盛饭一边说。
  
  老姚接过碗,先看了看姚祁,又转头看了看徐平平,半晌说,我们农人没城里人到了岁数就退休的说法,实在干不动的那天才算退休呢。现在国家的政策是越来越好,我个人也觉得身子还硬实着呢,还干得动。实话说我还真舍不下这几亩地哩!
  
  徐平平就给他做起了工作,说妈不在了,爹你一个人生活太孤单,头疼脑热的跟前也没人照看;说爹你一个人起火做饭多麻烦;说把爹你一个人放在乡里,别人要说我和姚祁不孝顺哩;又说楠楠在城里上幼儿园也没个人接送,爹你来了还可以给我们帮点忙。
  
  老姚这就知道,徐平平这次回来,是来给他讲道理的,他最怕儿媳妇给他讲道理,每次等她道理讲完他也就听了她。
  
  徐平平最后说,爹,反正我把话给你放下,你要是不来,我就再请个人专门接送楠楠,你说这样划算不划算。
  
  老姚一听这话就立刻心疼起来,徐平平这女子,花钱就是手大,为接送个孩子,还要专门请人,便说,你先不要急,我思谋一下,等种子公司收完了苞谷再说吧。
  
  收回来的苞谷堆满了半个院子,儿子一家就忙着回城里去了。老姚等着种子公司收完了苞米,又把自家地里都灌完了冬水,就到了十月下旬。这期间儿子从城里打来了好多次电话,催促老姚进城。等一切都忙完了,老姚就把自家花果树上摘的各种果子,满满地装了两大筐,送到隔壁姚五子家里去。老姚告诉姚五子,自己要去城里儿子家,托他帮着照应着自家的屋子。姚五子笑着说,姚书记,你这可是要当城里人享福去了,这一去,该就不回来了吧。
  
  老姚嘿嘿地笑了,说我思来想去,最终决定要退休了!儿子和儿媳妇不放心我一个人,非让去城里不可。姚五子羡慕地说,要说我们庄子上还就数你姚书记家有福!庄子里谁都知道,李育民总爱和你比着过日子,但他家的儿子女子咋也比不过你姚书记的。
  
  老姚自豪地笑了,嘴里却又谦虚着说,哪里的事,人家的娃子们也好着呢。
  
  姚五子又说,姚书记你这一去就轻易不会回来了,你那几亩地别撂荒了。老姚说,今个来可就是为了这几亩地,我走了,这地明年你就经由去。
  
  姚五子是村里的种粮大户,这几年租了村里十几家因外出务工而弃耕的土地,家里也买了四轮子、农用车,就想走规模化经营的路子呢。听了这话,就痛快地说道,好,每亩地我出三百元钱。
  
  老姚说,我不在乎啥钱不钱的,我就是见不得土地闲下,老话说“宁可撂荒,不可失土”,土地就是我们农人的饭碗子啊。
  
  二
  
  老姚远远望见幼儿园门口已经黑压压地围了很多接孩子的家长,便加快了脚步。他见缝插针地钻入人群,并且使劲往门口挤。小孙女楠楠说,爷爷,我最喜欢你早早来接我,第一个来接我,我就想当第一名。
  
  终于挤到了门前,老姚两手扶着大门上黑色的铁栅栏,向门内张望着,然而里面一个人也看不到。身后的两个老太太在交流着带孙子的经验。老姚偷偷咧嘴笑了,没办法,人老了就是这样,眼睛里就只剩下自己的孙娃子了。
  
  开门的黑脸瘦老头终于出现了,手里“哗楞哗楞”地提着一串钥匙,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人们焦灼的目光几乎要把他烧着了,他就干脆低着头谁也不看。两扇黑色的铁门刚一拉开,人群就一拥而入,并且许多人开始跑起来。
  
  老姚也大步地跑着,把几个老太太远远甩在身后。一个小伙子在他后面大声说,老爷子,跑快些,跑得慢了,孙娃子就被送进屠宰场了!老姚没有搭理他。记得他第一次来幼儿园接楠楠,见到家长赛跑的情景,心里也是暗自发笑,接孩子又不是以前在公共食堂吃抢饭,跑个啥?但现在为了让楠楠当上“第一名”,他自己竟跑得比谁都起劲。
  
  老姚果然第一个出现在中一班教室门口,楠楠看见他,喊了声“爷爷”,就扑过来,把温热柔软的小手放在他粗糙的大手里面,高兴地说,爷爷,我今天又是第一名。老姚听了,笑得满脸的褶子都舒展了。
  
  老姚领着楠楠上楼来。楠楠的两个小脸蛋冻得红彤彤的,两只有力的小脚把楼梯跺得咚咚响,老的少的两张脸上都笑开了花儿。徐平平开门一看,就叫了起来,这么冷的天,你们不快回家,跑到哪儿玩去了?满身是土,脏死啦!快去和爷爷换衣服,把手脸都洗干净了!记得晚上一定要洗澡啊!
  
  老姚一边换衣服洗脸一边心里嘀咕,泼烦,城里的生活就是泼烦,不就是和楠楠在街心公园玩了会儿,身上沾了点土嘛,在农村哪家的娃娃不是田间地头打滚长大的。老姚从来不觉得泥土是脏的,泥土怎么能脏呢?如果泥土是脏的,泥土里长出来的粮食怎么香喷喷的、果子怎么甘甜甜的、萝卜黄瓜怎么脆生生的?他和老婆子一辈子都惜土如金,老婆子活着的时候,来城里儿子家,每次择菜抖落下来些土粒儿,她都要仔细地捧着放进阳台上的花盆里。
  
  老姚至今还记得,儿子大二那年回家过暑假,他在立柜上面看见了儿子摊开的大学语文课本,只扫了一眼,扑鼻而来的泥土的腥气立刻吸引了他,便忍不住读了起来: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埋葬。
  
  他并不知道这是一首诗,更不晓得它的作者就出身于农民,他只是佩服着文人就是厉害,简简单单几句话,没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字,就把农人的一辈子、应该说是几辈子都写绝了。他的爹就已经被种进了土里,而他年复一年地在土里流着大汗,但他的儿子已经不再在泥土里打滚,儿子不仅长大了,而且摆脱了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的命运,三代和泥土的故事不再继续简单的循环重复,所以徐平平曾说他是“末代农民”。
  
  他为此而自豪,可他自己却割不断与泥土的感情。
  
  饭后,楠楠向爸爸妈妈大声背诵起刚才路上跟着爷爷新学的几首儿歌,那其实还是姚祁小时候就在嘴里经常唱叨的:“麦子青,麦子黄,快打快收快入仓……”、“柳树吐青三月三,小姑子来了下挂面,宰公鸡,打鸣哩;宰黄狗,看门哩……”徐平平笑着把楠楠叫到身边,说,来,妈妈教你用普通话来背这些儿歌。
  
  说也奇怪,那熟悉的歌谣在徐平平口中变得那样陌生和别扭,老姚一边看电视一边听着,心里觉得怪扎扎的。他知道徐平平不愿楠楠再像他们父子们那样,说一口土得掉渣的姚寨子方言。儿媳妇就一直这样不动声色地改造着他们的生活习惯,改造着他们的语言、改造着他们的胃,改造着他们的思想。
  
  三
  
  老姚退休后终于有了一个新朋友,这就是看门房的老李。
  
  老李老两口每天打扫这幢家属楼的楼道和楼下院落的卫生,清理垃圾仓,收拾几块草坪,看守一个自行车棚,夜间还要关锁大门,负责几幢楼的安全保卫工作,以换取每月几百元的生活费。拾掇垃圾的时候还能捡到塑料瓶或废纸箱,隔三差五,就有收废品的找上门来,它们便成了老李夫妇的又一个生活来源。
  
  老李两口子对目前的生活很满足,两人也都是勤谨人,成天手脚不停,把个楼下的大院收拾得干干净净。天热的时候,三块草坪花红草绿,北墙根下用竹竿、木棍搭起了架子,上面爬满了丝瓜和豇豆,楼上的住户你掐一把我摘一个,吃一个夏天呢。几幢楼的楼道也被老李老婆拖洗得发亮,楼梯扶手更是擦得纤尘不染。看到住户往楼上搬运重物或是到楼下晾晒过冬的大白菜什么的,他们就会上去搭一把手,所以他们和楼上的住家户相处得很好,老姚经常见到女人们买菜回来路过门房,总喜欢给他们在窗台上留下一把芹菜、几个西红柿什么的。
  
  自打和老李熟悉了以后,老姚退休后的日子就不那么急慌了,几乎大半个白天老姚都是在门房里度过的。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楼上儿子的房间那么大,却总让自己憋闷得慌,在老李狭小的门房里他却觉得畅快得多。他喜欢和老李两口子谝闲传,喜欢看老李两口子忙这忙那,也喜欢在他们忙的时候搭上一手。
  
  这天是星期六,楠楠没去幼儿园。老姚陪孙女看了一阵动画片,觉得没啥意思,又领着楠楠下楼到门房寻老李。天气阴沉沉的,欲雪未雪的样子,但已经能够感到那种透骨的寒气。门房内炉火烧得很旺,炉面上坐着一口熏得漆黑的铝锅,锅里煮着两根猪骨头,清亮亮的骨头汤在锅里撒着欢儿蹦着高儿,使屋里弥散着一股湿湿的香气。床上放着一张大案板,李嫂躬着身子正在案板上一下一下的擀面。老姚知道李嫂常常到肉市上买那种两三块钱一斤剁碎的棒子骨、扇子骨,那些猪骨上基本是不带什么肉的,李嫂买来后就用它煮汤下面。
  
  老姚在炉子前烤着火,看到老李老婆擀好了面,卷在擀杖上,用横刀划开,低头细细切了起来。老姚就留神看着她手下的面条,得出结论,李嫂的茶饭一般,比起自己的老婆子,那还差着一大截子呢。老婆子活着的时候,做的一手好面食,切出的面条细而不毛,刀下的面食花样繁多,香头面、面起子、转刀面,最让老姚佩服的是老婆子切的雀舌面,面擀得薄如纸,切成比小指甲盖儿还的小菱形儿,下熟了,汤汤滑滑地吃上两大碗扁豆雀舌面,真是享受啊!他们农村人不常做肉饭,但老婆子一锅素饭就把他的舌头香麻了。
  
  饭熟了,老李两口子就让着老姚和楠楠一起吃,老李嘴上推辞着,其实在见到李嫂下熟了面条,洒上了碧绿的葱花和香菜末儿,早就觉得嘴馋了。推让几句,便接过了碗。
  
  老李看了看外面灰灰的天色,放下碗起身给炉子添上些煤,说,今年冬天天冷得凶,天一冷就有些老汉老婆子们熬不过去啊!
  
  老姚就接口说,我们姚祁他妈死的那天夜里,就冷得凶啊,雪大得很啊!老婆子已经半年躺在炕上病病歪歪的。记得那天后晌我把炕烧得热热的,给老婆子把被子窝得紧紧的,就赶紧钻进了被窝里。睡到半夜里,听见老婆子喊,给我拐棍子!我问她,要拐棍干啥?老婆子又说,我的拐棍子呢?给我拐棍子!我就说,拐棍就在你头顶炕下立着呢,你要出去吗,外面雪大得很啊!尿的话,我扶你去。老婆子再没有说话,好象又睡着了,我以为她肯定是梦魇住了,说胡话呢,也就又睡了,谁承想,第二天早晨,炕还热热的,老婆子浑身已经冰冰硬硬的了。
  
  等姚祁和徐平平回家,一进大门,隔着窗子就看见门房里老姚正拿手背擦抹着眼睛,就知道爹又对人提说起妈死的情景了,便一起都进了门房。
  
  我把肠子都悔成了几截子,老姚拿手背擦着一把浊泪,又继续说,我后悔啊,老婆子陪了我三十一年,临走时想带着拐棍子,我都没起身给她取啊。
  
  徐平平就笑着说,爸,你以后可再别这么想了,我妈那是到阴世里重新托生去了,你幸好没有给她拿拐棍子,要不我妈下辈子还得拄个拐棍子,就不得轻省利索了。
  
  老姚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心里立时就轻快了许多,不禁摇头暗想,没办法啊,还是儿媳妇处处都比自己有见识啊。
  
  徐平平看着老姚和楠楠一人面前摆着一大碗汤面,便笑着说,爹,你们怎么又在李师傅家吃饭啊?快跟我们上楼去吧,咱们家的饭马上就好了!
  
  老姚便三两口扒完了面条领着楠楠赶快上楼去了。一进门,徐平平就掉着一张脸子冲着老姚发了火,说,爸,我不是不让你和老李一起搅和了吗?你怎么又吃老李他们家的饭了,上次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老李他们成天扒垃圾、捡破烂,他家的饭不卫生,吃了闹病怎么办?你现在可好,不但自己吃,还领着楠楠去吃!你也不替我和姚祁想想,别人老看到你吃老李家的饭还以为是我和姚祁虐待你,不让你吃饱肚子呢!妈以前不是老说起你们姚寨子的刘三三,不是老笑话他“不吃、不吃的大半碗,就走,就走的压塌炕”嘛,咱们可别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让人家笑话说,老了老了成个没出息了!
  
  最后这几句话很重,老姚听了有些不太舒服,心想不就是吃了老李一碗饭嘛!但老姚没说什么,他已经习惯了儿媳妇的脾性,心直嘴快,有啥话都会当面说出来,有时话说得重一点,他也不计较,他习惯了,而且他觉得儿媳妇讲得也在理上呢,儿媳妇也是为他好呢。老姚就略带羞愧地说,老李他们非要让我,我推不过就吃了几口。
  
  四
  
  夜里,一场大雪从天而降,把整座城市都盖得严严实实。
  
  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太阳出来后,雪就亮得刺眼。老姚和老李站在大门前,望着眼前白茫茫的景致。大雪给城市带来了几分宁静,然而真正的宁静却在乡村,老姚和老李脑海里都呈现出被大雪覆盖了的田野,寂静的田野中蕴藏着生命的躁动,“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是场好雪哩。
  
  老李说,多半辈子伺弄那几块地,闻惯了庄稼的味道,现在闻不到了,还怪想呢!现在农民种地不交税了,每亩地还能补贴个四五十块,也不当公差了,你说农民不种地干啥去。
  
  老姚点头说,是啊!我老婆子乍一走,我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手和脚似乎都没处放。好在还有那几亩土地给我做伴儿,我就把所有的时间和力气都花在了地上,早晨迎着太阳,晚上背着月亮,把那几亩地侍弄得窝窝掖掖的。姚祁和媳妇子每次来了都劝我,让我到城里来享福,说我一个人呆下凄惶得很啊,其实他们不知道,有土地做伴我一点也不觉得凄惶哩。
  
  放了寒假的楠楠被姥姥接去了,老姚没事干,便咯吱咯吱地踩着脚下的雪,去潘家面馆吃了一碗热腾腾的臊子面,然后就转到了邮政街。虽是雪厚天寒,但因为临近年关,街上熙熙攘攘的,还是很热闹,邮政街上凭空多了很多摊点,卖啥的都有,油糕,凉粉,花花绿绿的糖果、瓜籽儿,喜气洋洋的对联、门神、福字,被大声喊着“贱卖”的廉价衣物,盖着棉被躲避严寒的各色蔬菜,还有吸引孩子目光的冰糖葫芦,看得老姚眼花缭乱。在这些临时摊点上买东西的多是进城采办年货的农民,他们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从小摊上买的糖果、瓜子、衣服等各种年货。老姚想起了徐平平前几天还开玩笑说,农民每逢过完腊八,就让一碗腊八粥喝胡涂了,一年来在手心里紧紧攥着、怀里严严地揣着的辛苦钱,开始大把大把地拿到城里来花销,买的还就是那些廉价劣质的东西。
  
  已是中午了,天不那么冷了,老姚看着转着,这肚子就有些儿饿了。他便在一个油糕摊子上坐了下来,要了两个油糕。油糕很香很甜,很粘很糯,烫烫热热的吃得他很舒服。就在他吃过付钱的时候,斜眼看见旁边的服装摊上,一个乡里的老婆子正拿拿放放地挑拣着衣服,旁边一个十八、九的娃子就把两根手指伸进了老婆子的裤袋,老姚稍作犹豫,便上前一步,把那贼娃子的手一把捏住,捏住了就不松手,直把个贼娃子的手捏得嘎巴作响,才松开,那娃子弯下身子抱着手,疼得直呲牙。老姚看这贼娃子穿的倒很干净体面,便骂道,我把你个不学好的死娃子,干头净脸的不学好,以后再做贼的话,我逮住你一次,打你一次,把你娃子打坏呢。
  
  贼娃子抱着手撒丫子跑了,那老婆子感激地望着他说,他叔叔,我咋谢你呢?老姚说,没啥谢的,就要过年了,身上装了钱你个人要操心呢,城里这些贼娃子坏得很啊!
  
  因为这件事,老姚一天都觉得心里很舒坦,觉得这是自己退休以来最畅快的一天。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啊,农民挣个钱难着呢,这过年的钱被偷掉了,咋还能有心肠过年啊?
  
  第二天老姚一大早又出了门,照例在潘家面馆吃了一碗热腾腾的臊子面,不由自主地又转到了邮政街,在临近中午的时候又抓住了一个贼娃子,在随后的几天,老姚几乎每次来都不空手。临近年关,看来这贼娃子也要过年哩,老姚想。他也就没有多为难这些贼娃子,只是在瞅准时机将他们逮个现形后,威胁恐吓一番,最后还要告诫贼娃子以后一定要学好,走正路。几天的抓贼体验使老姚有了两个发现,一是进城购买年货的农民大多不操心自己身上带的钱,只顾挑拣摊点上的物品,发现自己差点丢钱之后,望着老姚满脸满眼都是感激,这使得老姚很有成就感。老姚的第二个发现是,原来自己天生就具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辨识贼娃子的直觉,几乎一瞅一个准。每当他回家路过公安局门口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往里打量几眼,心想自己其实天生就是当警察的料,觉得自己似乎也是一个编外警察了。
  
  姚祁和徐平平见老姚每天都去转街,心想这也是好事,徐平平还往老姚的口袋里装了几次钱。老姚没有把抓贼娃子的事告诉儿子和媳妇,他知道他们一定会阻止,知道徐平平一定会给他讲道理,等道理讲完他也就不能再做这事了。老姚觉得做这事很好,自己这几天过得很充实,退休后的生活似乎变得有意义了,不那么急慌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老姚刚走到邮政街,就被几个娃子当街截住了,其中一个手指缝里夹着个锋利的刮脸刀片,贴着他的嘴边虚晃了一下,说我看你这个老汉倒长了一张好嘴啊!天生就爱管个闲事啊!老姚一时愣在那里,好半天还觉得脸上凉嗖嗖的。回到家里,他便对儿子和媳妇讲了这件事情,吓得姚祁连说“这可咋办”,徐平平则严肃地说对他说,爹,你一个老汉这么大岁数了了,能惹得过那些成帮结派的贼娃子吗?你惹下他们,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以后你可别管这些事情了,这几天也别在街上多露面。
  
  老姚心里其实也多少有些害怕,就听了儿媳妇的话,一连几天没有出门。
  
  五
  
  老李两口子离开大院走了。
  
  老李两口子是不得已走的。腊月二十三过完了小年,老李就回了乡下儿子家。谁成想就在他走后的第三天夜里,大院里就来了几个贼,撬了好几家的储藏室,偷了两辆自行车,一辆摩托车,姚祁家的储藏室侥幸没有被撬,但是停在院中的汽车的车窗玻璃被砸花了。老李老婆当时一个人在门房,吓得缩在被窝中发抖,愣是没敢起身。老姚觉得可以理解,不要说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就是个大男人,也不见得就有那份胆量和勇气。就说他自己,虽说前几天在大街上抓过几个贼娃子,换成那夜那种情况,他就敢起身吗?
  
  徐平平说,这事虽然怪不得老李他们,但让一对老人看大门本身就是形同虚设,对小偷不能形成震慑力。
  
  老姚知道,这楼上早就有人提出不要老李看门房了,说老两口子岁数太大了,真来了贼起不了啥作用,还有人担心老两口岁数这么大了,万一哪天有个三长两短也是楼上住户们的麻烦事。老李两口子怕丢了这差事,逢人便说自己两口子岁数还小着呢!至于老李究竟多大岁数了,老姚也不知道。刚来的时候,老李对老姚说我比你大得多啊,但没过多久又说,我比你岁数还小得多啊。徐平平就说老李这人嘴里没实话,但老姚觉得能理解,说到底老李是不愿意失去这个看门房挣钱的机会啊。
  
  老李从乡里回来的第二天本是该挨家挨户去收这一月管理费的日子,但出了失盗的事情,住户们丢了东西还没有向他们索赔,他们怎么好意思再去开口收钱?老李就对老婆说,人家虽然没有撵我们,也没提出要我们赔偿,可是我们自己也没脸再在这里干下去了。
  
  正月初四这天上午,老李两口子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离开了财政局大院。老姚担心老李这一去衣食没有着落,也惆怅着以后想见老李一面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六
  
  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天气很冷,太阳虽然红红的,可冷风也飕飕的,和太阳较着劲。
  
  中午吃过饭,老姚便领着楠楠去广场看灯。在快到广场的地方,竟然碰上了老李。老李蹬着个小三轮车,车上堆着捆扎好的废旧纸板,不知是从哪里收的。老李见了老姚也很高兴,说我们现在给北关小学看大门呢,现在学生还放寒假呢,清闲得很。他又兴奋地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老姚看,说,人家单位上不直接发钱,给我办了银行卡,这个月才干了十天,卡上就已经上了一百零五块钱,以后每个月的工资都会自动地上在这个卡上。
  
  老李满脸兴奋,挥动着蓝色的工资卡的样子给老姚留下了深刻印象,老姚知道,让老李兴奋的不是那卡上已经上了的一百多块钱,而是那张卡让老李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拿工资的城里人。可是他真的就变成一个拿工资的城里人了吗?老姚摇摇头。不过他觉得老李比他强,虽然都是从农村出来,不知怎的老李在这城市里生活得如鱼得水、心满意足,论生活条件自己比老李强过很多,可他就是没有老李快乐。
  
  广场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各式彩灯,宫灯、生肖灯、卡通灯、五谷灯,当然最红火的是各式各样的龙灯,今年是龙年嘛。广场正中有一个两人高的大龙灯,是电动的,摇着头摆着尾巴,隔几分钟就叫一声“龙年发财”。可以想见,到了夜晚,彩灯点亮,广场上就更加漂亮了。老姚就想,到底还是城里热闹啊,乡里每逢年节虽然也要敲锣打鼓跳社火,到底没有城里边红火热闹啊!
  
  广场上到处都是人,有不少是从附近各乡进城看灯的农民。平时人们都在各自家里窝着,还不觉得人很多,一旦从各自的家里涌出来,才发现这人多得能把城市挤破。老姚被一组西游记人物灯迷住,左看右看,可没想到,一扭身突然发现楠楠不见了。老姚瞬间就傻在了那里,身边的人流依然穿梭不停,可是他的楠楠却不在了。他急忙大声地唤着楠楠,前后左右四处寻找,又向身边走过的人们询问,但是没有人知道楠楠到那里去了。老姚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只觉大祸临头,汗水顺着面孔躺了下来,说不清是着急、后悔还是害怕。他在人群中一边挤着,一边用焦急的眼睛捕捉着一个个孩子的身影,不停地向身旁走过的人询问,但被问到的人都摇着头,说不知道,有个老奶奶还对他说,人太多啊,领着娃子可要操心呢,去年逛灯的时候就丢了两个娃子呢。老姚抬眼望望四周,只见到处是人,到处是灯,而这一切似乎和他已经没有了关系,他只知道,他把楠楠给丢了。老姚蹲下身子,抱着头,老泪纵横。这时,忽听喇叭里一个女声播音说,有一个穿天蓝色羽绒服的小女孩走失,请家长前去认领。老姚听了,心上一松,身子却软在了地上。
  
  许是在广场上受了惊吓,或是被冷风扑了热身子的缘故,回到家里老姚就觉得浑身不舒服,饭也不想吃就睡到了床上,后来吃了几片药,便又昏然睡去。
  
  睡梦里也伴随着浑身酸痛。半夜里他醒了,觉得骨头缝子里都在疼,身上火一样烫。他自愧自己的身子怎么变得这样娇弱,竟耐不住这点风寒。他想起了老李,老李岁数比他大,经常半夜从热被窝里起身,披件衣服就去给那些带着酒意迟迟回来的人开门,或是冒着雨雪跑过院子,去开车棚的大门,从未听说他因此而生病。看样子自己养在这城里的楼房中,身子也娇嫩起来了。
  
  身上虽然难受,头脑却异常清醒了,他在床上翻过来倒过去地睡不着,后来索性就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怀念起冬日农村屋里的灶火气息、怀念起操劳一生、陪他半世的老婆子来。他想起了第一次和老婆子拉手时她羞红了的脸面;想起和老婆子一起熬过的困难日月;想起老婆子被驴车撞了之后躬得像个虾米的瘦身子。唉,老婆子跟了他一辈子,一辈子都在吃苦下力,拉扯娃子,伺弄牲畜,经由那几亩地。老婆子一辈子对他也好啊,什么事情都是商商量量的,记不起两个人有红脸的时候。可死老婆子到底先走了一步,没把他陪到底啊。
  
  唉,诺大的猪圈也才养了三年猪,老婆子就病了,一天天干瘦下来,成天家害饿害渴,身子乏得蹲在茅圈里起不了身。姚祁领着到城里医院里看病,又是查尿哩又是验血哩,最后大夫说是糖尿病,开了一堆药,还叮嘱说不让多吃粮食,要多运动等。把老婆子冤得直嚷,说我一辈子还没吃上过几斤糖呢,咋就得了糖尿病,天天手忙脚不闲,还咋运动哩?明明是个穷苦命,咋偏就得上了富贵病呢?
  
  那年春里,老婆子就留在儿子家里养病,儿媳妇定期带她到医院做化验,还要她控制主食,饮食注意营养搭配。农村人虽然种菜但不习惯多吃蔬菜,鱼啊肉啊的她也不喜欢,半年下来,把已经习惯了端着大海碗吃面的老婆子饿得受不了,嚷着说要回家,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又记挂着乡下的老汉在地里苦死累死的没有人热菜热饭地照管。住了不到半年,到底是逼着姚祁把她送回了乡下。老婆子后来又查出肝上得了癌症,怎么劝她也不愿意做手术,住过两次医院,终于在前年冬里丢下他走了。
  
  想起了老婆子临死时的情景,老姚就用手擦起了眼睛。
  
  天朦胧快亮了,老姚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到自己从城里坐班车回到了姚寨子,看到老婆子在自家苞谷地里刨苗。梦里的老婆子不仅病痛全无,而且被驴车撞后躬起的身子也挺直了。老姚走过去要帮着干,老婆子不让,说男人家心粗,干不得刨苗这细活。老姚说,你不在儿子家好好享福,啥时候偷偷跑回来自己吃苦下力?老婆子就絮絮叨叨起来,嫌儿媳妇花钱手大,过不来细日子;嫌姚祁在媳妇面前从来就直不起腰杆子;嫌城里楼房住着憋气,不如在农村敞亮自在。
  
  老姚就说,你这人啊一辈子就是心太窄。住在儿子家里,一切随上人家年轻人走就行了嘛,操那么多心干啥。
  
  老婆子说,反正我就是想家,想我们一家三口一起生活过的这个家。又说你也快快回来吧。
  
  老姚便红了眼睛,说,好,我也不想退休了,我回来陪你,陪你一起种地。
  
  

[ 本帖最后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6-1 15:53 编辑 ]
2#
发表于 2013-5-30 09:15 | 只看该作者
问好朋友!向朋友学习!乡土难离,即使人离开了,感情却永远也离不开!文章感情真挚动人!
文中是“徐平平”还是“许平平”?
3#
发表于 2013-5-31 09:21 | 只看该作者
乡土难离,多么淳朴的情感,这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人物形象鲜活。学习了!
4#
发表于 2013-5-31 11:14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内容厚实,人物形象丰满。乡干难离,这个主题表现得真实自然。生活化的小说。
5#
发表于 2013-5-31 12:36 | 只看该作者
许平平就给他做起了工作--“徐平平”吧?
6#
发表于 2013-5-31 13:34 | 只看该作者
最后的农民!
是抛弃土地,还是执着地守望,令人深思。
7#
发表于 2013-5-31 14:43 | 只看该作者
从农村到城市,年轻人竭尽所能地很快融入,可年老的人却怎么也看不惯。是故土难离,还是习惯不同。应该个中滋味全有吧,但终归是庄稼人,对土地、对老宅充满了感情。还是故乡好啊!
8#
 楼主| 发表于 2013-5-31 16:3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茉莉 于 2013-5-30 09:15 发表
问好朋友!向朋友学习!乡土难离,即使人离开了,感情却永远也离不开!文章感情真挚动人!
文中是“徐平平”还是“许平平”?

谢谢朋友认真点评!
9#
 楼主| 发表于 2013-5-31 16:36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FCZ 于 2013-5-31 09:21 发表
乡土难离,多么淳朴的情感,这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人物形象鲜活。学习了!


谢谢!农民的乡土情节,永也写不完.
10#
 楼主| 发表于 2013-5-31 16:41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13-5-31 11:14 发表
小说内容厚实,人物形象丰满。乡干难离,这个主题表现得真实自然。生活化的小说。

谢谢版主肯定。儿童节快乐!
11#
 楼主| 发表于 2013-5-31 16:42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淡淡不如风 于 2013-5-31 12:36 发表
许平平就给他做起了工作--“徐平平”吧?

是徐,笔误。谢谢朋友指正!
12#
 楼主| 发表于 2013-5-31 16:4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黄会兵 于 2013-5-31 13:34 发表
最后的农民!
是抛弃土地,还是执着地守望,令人深思。

问好会兵,许久不见啊!
13#
 楼主| 发表于 2013-5-31 16:4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若水 于 2013-5-31 14:43 发表
从农村到城市,年轻人竭尽所能地很快融入,可年老的人却怎么也看不惯。是故土难离,还是习惯不同。应该个中滋味全有吧,但终归是庄稼人,对土地、对老宅充满了感情。还是故乡好啊!

是啊,留恋乡土,浓郁乡情。谢谢朋友!
14#
发表于 2013-5-31 18:06 | 只看该作者
先提一下.
15#
发表于 2013-5-31 20:28 | 只看该作者
故土依依,难舍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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