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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 婶
一
胖婶经过门前时，我正光着膀子躺在床上看书。见我在家，她便抬脚进来。吓得我赶紧抓过背心往脖子上套。
胖婶笑着说：“屁大个孩子还害躁！说了也不怕你生气，我儿子指不定还比你大两岁呢，当你老子娘，也不算占你便宜！”说话间，已从挎着的篮子里倒出一大堆蚕豆来。扭身往外走的同时，嘴里还没闲着：“我自己种的，没农药没化肥，比你在外面买的强！”
胖婶就是这样，大大咧咧的，骂了你还让你觉着她亲。不过呢，她待我倒是真亲，那种亲，不是精于世故装出来的，而是骨子里流淌出来的，让你觉得见了她，心里就暖暖的。她要是想给你些东西，你也就无法拒绝，很自然地就接受了下来。
晚上我买了个大西瓜，切一半给胖婶送去。她正往桌上端菜。见我进去，说：“正好！这叫人不留天留，撞上饭时了。坐下吃吧！”然后，也不顾我答应与否，便盛好一碗饭塞到我手里。菜式不算丰盛，一盘韭菜炒蛋，一盘腊肉莴苣，另有一盆青菜蛋汤。胖婶说：“这可都是你胖婶亲手种出来的，比外头买的干净多了，你小孩子家的，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容易，多吃点。”
胖婶的话听在耳朵里，暖到了心里。可话题一转，她就又大声训斥起我来了！
“要说吧，你们这些孩子也活该受点苦！太懒了！年后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让你去挖块地，种点菜，就是没见你伸个手指头。”
胖婶的确是这样说过我的。可她说我懒，真是冤枉了我！
胖婶说的是我们居住地的后面，隔着一条小河，有一大片菜地。因为拆迁，地主人搬走了。一时间，这里居住的外地人，都打起了这块无主之地的主意。胖婶是第一批动手挖地种菜的人，且在第一时间就提醒我去挖菜地。我当时的确去了，可是我刚开始挖，邻居的那位湖南女人便说：大兄弟，这块地是我的，你到别处去挖吧！我于是又换一块地。刚挖了两锹，前院住的河北老头又说：小伙子，我可是早就看好这块地了。我一气，就回家了，自此打消了挖地种菜的念头。
我对胖婶说：“不是我懒，主要是地都被别人占了。我总不能去跟那些老头子小妇女争抢吧？”
胖婶将筷子敲得咚咚响：“这帮子人真是群虎狼！明明是没了主的地，谁抢先挖种就算是谁的，又没写着谁的名字，凭什么他们一张嘴，你就得让着呢。你都不知道，那湖南女人霸占了一大片，种出来的菜，自己吃不完还去菜市场卖呢！这个女人不是什么善茬，她以后说话你别搭理。”
这一点我相信，可是我却故意白了胖婶一眼说：“胖婶，背后说人坏话可不好呀！”我们俩就一起笑。
胖婶是有理由讨厌湖南女人的。她们之间的性格差异之大，比外形差异之大有过之而无不足。这从交房租上就完全可以看得出来。
她们两家的房租都是每个月的十五日交。房东总是拿着两家的房租条子，收完一家直接去收另一家。每次收房租时，胖婶总是早早将钱预备好了，可湖南女人不知是因为粗心，还是出于别的原因，每次总是满脸堆笑对房东说：“不好意思，我忘了取钱，过两天再给吧！”偶尔准时交付，她也会看着房租条子对房东说：“我没零钱，那几块钱我就不给你了！”在她看来，受房东几个白眼而节省下几块钱，非常值得。胖婶则喜欢拿着几张整钱对房东说：“没零钱就别找了！”乐得房东千恩万谢地接过钱走了。
为此，湖南女人没少在背后叨咕过胖婶：“败家女人，自己不知道过日子也就算了，还连累别人不好做。”
这话过了好久，还是传到了胖婶耳朵里。胖婶嘿嘿一笑说：“有什么好不好做的？我交我的房租，关她屁事！我就是瞧不起她那铁公鸡的样子！”
胖婶实在是有理由看不起湖南女人的。她自己是个极度热忱的人，恰与湖南女人形成了一个鲜明对比：一个大方到极致，一个偏又小气到顶点。胖婶每次见我时，总爱说：“小伙子，我也不差你一个人吃菜。以后要吃啥，自己到我那地里去弄！”
其实，我去看过那片菜地，的确如她所说，果然是种得极好。
原来平平整整的一大块，现在却分成了大大小小十几块，里面种着各色瓜果菜蔬。茄子花辣椒花黄瓜花，正开得欢，豆荚儿已经爬上了架，蔓儿升得极高。边上扔着的，是刚拨掉的蚕豆秧豌豆苗。一茬一茬的更替，想来不久，定然又是一个收获季节。胖婶的那一块不算太大，但种点小菜来自己吃是足够的了。每次站在菜地边，看着那些长势茂盛的蔬菜，眼前自然就浮现胖婶弯着肥嘟嘟的腰身拨草施肥的样子，心里总会涌起一阵暖流。
二
从胖婶家吃好晚饭回来时，天已全然黑了下来。隔壁的湖南女人依旧坐在门前剥蚕豆。
她体形娇小，坐在矮小的板凳上，更加不起眼。倒是屋里的灯光从身后照来，在她面前留下一个长长的黑影。地上，已经堆起了高高的一堆豆壳。
和胖婶相反，她不大爱说话。我搬来此地，算起来已经有半年时间了，总共只和她说过三次话。第一次，便是因为挖菜地的事情，第二次是因为她推车经过时，刮着了我，她说对不起，我说没关系。至于第三次，是因为我晾晒衣服的水，淋湿了她放在下面的鞋子。
尽管我也说了对不起，她却没有“宽而敕之”的胸怀，先是骂了我一句“猪脑子”，接着又“自言自语”了好半天。我虽听不大懂她的家乡话，却也勉强猜得出其中的意思。直到胖婶隔着门帘问她说的是什么话，她才闭了口，改成对我冷眼斜视。那目光，大有“射杀”我之深意。我躺在屋里，想张嘴分辨两句，又不知从何说起，想想这无来由的挨骂，实在荒唐得近乎可笑。只得以“不是每一句对不起，都能换来一句没关系”来安慰自己，又想着“我能说对不起，是我有风度，换不来一句没关系，是你没风度”，于是终于慢慢释怀起来。但从此以后，每见到她，总觉得心里发堵，素性将以前见面时点头微笑这种礼节性的问候也省了。
她的声音倒是极清脆悦耳的，若是心情好时，她会唱一种很特别的小调，我听不懂，想来一定是她家乡的歌吧。尽管这小调很好听，可是别人却不大能听到，因为她总是心情不好，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倒是经常能听到她和她丈夫一唱一和，说些不咸不淡的刻薄话。中国人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果然有道理。
我刚进门坐定，那双簧便又开腔了。
湖南女人先开了口说：“天杀的！辛辛苦苦种点菜，都让那些吃粮不拉屎的人偷了去了。真是想不明白，就有那么一种人，自己不种菜，到菜地里去干啥子！”
屋里应声答道：“可不是呢！要不然，咱们自己种的菜完全够一家子吃了。这倒好，种菜的要去买菜吃，不种菜的倒是混了个肚儿圆。”
女人听到这样的话，更是得了意：“偷来的东西，吃了害病的。咱也用不着生气，咱们那一地的蚕豆不是被人偷了个精光嘛，等着吧，吃了咱的豆子非得上吐下泻半月起不了床吧！”
我听得直冒汗。怪不得古人有“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之说。我原来的确有挖地种菜的想法，且未能实现，按她们话里的意思，岂不正有偷菜的嫌疑？而胖婶白天送我的一包蚕豆，我也只是随意放在屋里的桌上。怪不得那女人下午从我门前经过，看到桌子上胖婶给我的蚕豆时，狠狠盯了我两眼。按她们的心性，自然是要想入非非的。
其实吧，我不过孤身一人，买菜也花不了几个钱。之所以曾经起意去挖一块菜地，倒并不是如胖婶所说，可以省些菜钱。生活需要调剂，工作之余，能有一分属于自己的土地翻弄播种，也是一种乐趣。虽然没有实现，去看看别人的菜地也是不错的选择。只是没想到，这一无心之举，竟成了她们“莫须有之罪”的证据。她们唱完双簧，倒是安心进屋了，我却站在门口，浑身不自在，不知是分辩两句好，还是抱着“清者自清”的想法，坦然保持沉默。
我正如坐针毡，不知如何是好，左思右想，不得其果。一会儿决定的今后再不去菜地了，一会儿自己又觉得好笑！我为何要搭理她们？人生若因为一些无干人等的闲言碎语，而委屈了自己，使自己不能快乐生活，那可真是再愚蠢不过了。
正寻思着，就听到对面胖婶家的门帘响起：胖婶手拿着蒲扇，正倚门靠着，大声喊我。我忙应声出来。胖婶见我出来了，便高声问我：“小伙子，我上午给你的那包蚕豆吃了没有？要是不够吃的话，我屋里还有，自己来拿哦，千万别客气，这自己种出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左邻右舍的，都尝尝鲜呗！”胖婶说这话时，眼睛不时瞟向隔壁湖南女人的屋里。我知道，这是胖婶在为我解围呢，忙说够了。
胖婶似乎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嘴里还在说着：：“自己种的，原就是图个吃得干净方便，又不指着拿去卖钱。还有地里的菜，想吃什么自己去弄。总是招呼你，也总没见你摘过，见外了不是？”我扭头看看，湖南女人的屋里灯虽亮着，只是静悄悄的，再听不见一丝声音。我也不想让他们过于难堪，于是忙用天气太热之类的话题岔开题。见我有意不接话题了，胖婶远远用手点点我，似乎还想再说，终又忍住。扭身进屋时，没忘了招呼我：“我那地里的黄瓜现在正是顶花带刺的时候，咬一口嘎嘣脆。明天我给你摘几条去！”
月亮已经升起很高，屋后的小河里，传来阵阵蛙声。我搬了个板凳坐下来，对着月亮发呆。这月亮，让我想起了家乡的夜晚，还有，家乡的那些人。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小村里居住着的人。他们之间也有着各种流言蜚语，偶尔也会吵架打闹。何况在这异乡呢。我这样想着，渐渐也就释然了。
我不知道此刻，湖南女人的脸红了没有，但我的确有些为她难过。为什么种的是同样的菜地，却种出两种完全不同的心胸与襟怀呢？面对胖婶，我想她实在是应该脸红心跳的。
[ 本帖最后由 万里 于 2013-7-3 09:16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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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2 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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