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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回归与返乡:精神出逃者的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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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22 09:3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剑鸿
  
  一
  
  公元405年,平凡的年度,发生了一些平凡的事情。
  
  这一年,一个年号义熙的皇帝登上了皇位,一个名叫刘毅的将军驰骋天下,一个法号鸠摩罗什的和尚在埋头翻译《大智度论》,不能完全确定的是,一个被后世称为“画祖”的画家顾恺之,也在这一年去世。这一年的十月,或者十一月,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秋天,一个做了八十几天彭泽县令的诗人陶渊明,终于走出多年的困扰,下定出逃的决心——他要回归田园了。
  
  田园,这个充满诗意、令人陶醉的词汇,不但在乱象丛生的魏晋时代,即便是一千多年后的今天,仍然在很多人心中散发着温暖的意味。这其实是一个有关文明的超级悖论。在文明的带领下,人们满腔热情地逃离乡野,远离故土,又不断在远方的星空下仰望,满含热泪地怀念土地。广袤的田园,日红月白,山影雄浑,草木自在生长,泥土芬芳,柴扉虚掩,鸡犬相闻,炊烟缭绕……这一切,都像一个巨大的消化器,纾解着心头的焦虑和忧郁,阻隔着世界的喧嚣和吵嚷,阻隔着奔走的仓皇,为灵魂提供栖息之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诗人陶渊明这样深情地描绘他的田园。
  
  在他的诗里,桃李、桑柳、炊烟,鸡鸣、狗叫,都是有灵魂的,或者说,都是可以叫醒灵魂的。这些朴素的村庄意象,经过诗心酝酿,转化成蕴藉的磁石,吸引着被尘俗遮蔽的人心。身在田园,生命沉浸在静谧闲逸中,那些毫无意义的忙碌,皮笑肉不笑的折腰逢迎,是那样荒诞,而“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的乡间劳作,却是如此惬意;“时复虚里人,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的乡风,又是如此亲切而温馨。
  
  当然,这可能只是事情的表象,作为出逃事件当事人的陶渊明,可能有着现代人难以理解的深层领悟,在浩淼的宇宙时空中,短暂的生命那么卑微和无奈,对于人生来说,到底什么是最重要的呢?诗人有着十分清醒的认知,“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人常自称为万物之灵,其实还不如草木能循着自然常理生灭不息,总要假想出一些意义和价值,为虚幻的事物耗尽心力,到头来痛惜精神的荒芜。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回去吧!田园都快荒芜了,为什么还不回去呢?陶渊明在返乡路上发出的这一声喟叹,像是一头困兽回归自然的长啸,又像是一只出笼鸷鸟的长鸣。貌似在于牵挂家里的田园,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归去的最大动力,不是荒芜的田园,而是荒芜的心灵。田园是生命的根,田园将芜,意味着根的失落,精神的枯萎。
  
  二
  
  很多迹象表明,陶渊明的出逃是自愿的,也是成功的,绝响式的。比如传世的诗歌,身后的嘉许和推崇,还有他的安然老去。
  
  翻阅五千年的文明史,我们可以清晰看到许多身陷尘网、却又向往田园纵情山水的身影,感知到无数心怀宁静闲逸梦想的灵魂。“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王维曾经这样感慨;“吾将曳尾于涂中”,庄子曾经这样自喻;“挥指五弦”、“目送归鸿”,嵇康这样自况。“从今若许闲乘月,柱杖无时夜叩门”,陆游如此畅想。但是,像陶渊明这样安贫乐贱,固守寒庐,寄意田园,从容走近苍茫的自然与林泉,并将自己织进阡陌和农事的,的确不多。在庄子那里,我们只看到了恣意的想象,没有看到可爱的乡村。在嵇康那里,我们看到了内心的愤懑,没有看到真正的远离。在王维那里,我们只看到田园的诗意和出世的意愿,却没有看到实际的行动。更多的人,是披着一身的疲惫,在尘世的扑腾和美好的情怀中左右挣扎。
  
  只有陶渊明,似乎真正领悟了亘古以来就存在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课题,打通了哲思与自然的神秘通道,并在心中建构起属于自己的自由王国。他躬耕自资,身体力行,参加劳动,不以与泥土为伍而轻贱众生;他深入民众,贴近草根生活,赋予古朴乡村以真正的诗意;他真诚地践行着劳动与闲逸相结合的生存方式,而且近乎完美地表达了这一生存方式。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决绝的转身,诗意的回归和返乡,才能在历史长河中获得某种行为范式的效果,成为“千古隐逸之宗”,被后世误入迷途的人们艳羡不已,却又难以模仿。就连天资极高的苏东坡,经历宦海沉浮,忙碌颠簸日久,方才彻悟生命的真谛,决计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作个闲人。
  
  今天,当物欲遮蔽心灵世界,乡村田园纷纷陷落城镇之口之际,我们再来探视陶渊明的文学世界,讨论陶渊明的隐逸和出逃,以及他所代表的文学传统,并不是呼吁向农耕经济倒退,刻意揭露工业文明的丑陋,而是进行某种类似于招魂的精神仪式,为过于物质化、功利化的现代社会,为饱受攻掠、濒临崩溃的大自然,也为这个精神生活日益颓败低俗的时代,召回一个率真、素朴、清洁的灵魂,一个能够重新体认和融入自然,并与之和谐共处的灵魂。
  
  有人说,真正的诗人注定是人类的先知。只有这样的诗人,才可能把陷入历史迷误的大地转换成诗意的大地。陶渊明,就是这样的诗人。他以饱满而清新的田园诗情,以逃出樊笼奔向田野的孤独背影,在历史的层层迷雾中,向世人指引通向生命本真与本源的道路:“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华鲜美,落英缤纷。”
  
  然而,出逃是艰难的,回归与返乡意味着放弃的勇气。当我们捧读《归去来辞》,那种人到中年、误入歧途的仓皇心境,令人惊心。这些心境,说到底,是一种深刻的精神反思。反思,尤其是带着否定的反思,是痛苦的,也是需要勇气的。“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对自我的否定与放弃,痛彻心扉。在这种情境下,再去理解所谓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我们所触碰到的,其实是隐隐的生存困惑与心灵纠缠。
  
  三
  
  自幼“少怀高尚,颖脱不羁”的陶渊明,尽管家道衰微,父亲早亡,但所幸的是,他有一个好外公。外公不但是一代名士,而且家中藏书丰富。这似乎为陶渊明的成长起到了重要作用。年幼的陶渊明,可能因此而获得了不同常人的心灵滋养,“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六经的滋养,孕育了陶渊明少年时期“猛志逸四海”的抱负,“抚剑独行游”的豪情,也培育了他“性本爱丘山”的志趣,“忘怀得失,以此自终”的自适。从二十九岁为家境所迫进入官场,先后五次仕而隐,隐而仕的经历,最终促成了他的毅然回归。
  
  这种心理的转折与变化,与喧嚣的时代有关,与沉静的心灵有关,与悠久的耕读传统有关。试想,当一个人从小在乡村的夕阳下,伴着牛舌卷过青草的声音,捧读古籍,心灵需要何等的沉浸;当微风送着炊烟,撞击一个富有诗意的心灵,会生出怎样的遐想。身心融入恬静的大自然,精神光华遍布整个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人是无拘无束无比自由的,生命像一方清澈见底的水洼。
  
  可惜的是,当陶渊明走出浸染身心已久的田园与丘山之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从为江州祭酒,到入桓玄幕府;从任刘裕参军,到改任刘敬宣参军.再到任彭泽令.十三年中,生命开始出现另外一种景象,世界也露出另一副面目。向往本真与闲逸的他,无奈地发现,“一去十三年,误落尘网中”。后世的德国思想家马克斯•韦伯说,世界不再令人着迷。假使陶渊明听到这句话,定会引以为知己。对他而言,田园之外的世界的确不令人着迷,充满了太多虚伪、约束,被量化的日常生活,生命的光鲜无处存放,所以在陶渊明的诗歌中,我们所领略最多的意象就是“樊笼“、”尘网”。
  
  或许是历史有着某种重合,又或许是人性有着某种共振,一千多年后,陶渊明所说的“樊笼”、”尘网”,在法国思想家福柯那里,被描述为现代社会制度的范本,命名为“规训社会”,福柯为我们揭示了一种真相:人一经踏入社会这条翻滚的河流,就注定要被生活规训,被无休止地编制进社会秩序中。久而久之,失去本真,漠视自然,遗忘存在。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也深感“现代人碌碌在世,却陷入一种万劫不复的沉沦之中”,因而终身致力于寻找一条“回家”之路,这种回家,也就是陶渊明的“复得返自然”。
  
  也有人拿陶渊明与古希腊的伊壁鸠鲁相比。伊壁鸠鲁主张顺从自然,回归简朴清贫的田园生活。他说,“贤人应当喜爱田园生活”,“最大的幸福就是身体的无痛苦和灵魂的无纷扰”,这种主张背后所彰显的对于精神和谐的渴望,与陶渊明是一致的。更耐人寻味的是,在后世的诗人和哲学家中,许多人都信奉这种回归诗学、回归哲学,从诺瓦利斯、荷尔德林,到哈代、梭罗、惠特曼、泰戈尔,几乎异口同声地呼吁回归乡土、回归自然、回归传统。
  
  圣经《约翰福音》说,我曾经眼瞎,现在我重见光明。以此审视陶渊明的回归与返乡,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那就是,物质越是发达,我们就越需要保持对精神的敬畏,时刻警惕不以心为形役,追求内心的光明,不让精神流浪。现代“怀乡病”的兴盛,也充分印证了都市生活给予人的心灵盲目。海子的诗歌唱到,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在乡村,在田园,我们内心深处的记忆不断泛起,我们生命中最深沉而又最痛苦的情感得到温暖的慰藉,那里,有母亲、有大地、有明月、有炊烟袅袅……
  
  善哉陶渊明!“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剑鸿 于 2013-8-24 17:52 编辑 ]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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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13-8-23 10:58 | 只看该作者
陶渊明,桃花源,心的回归,也有身的回归。世事沧桑,零零碎碎,真正能属于自己的日子能有几何? 人文,自然,纯洁,纯正是人心向往的,也是人身无能为力的。所以不如学着心安,学着从茫茫人世中求一点属于自已的淸静,"大隐隐于市"大概也正是如此吧!

[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8-23 11:04 编辑 ]
3#
发表于 2013-8-23 11:01 | 只看该作者
时光隧道是一处清静之地,无车马喧嚣,无丝竹乱耳,您老好好修为。

[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8-26 22:24 编辑 ]
4#
发表于 2013-8-23 16:26 | 只看该作者
没看完,有事要出去。
5#
 楼主| 发表于 2013-8-23 20:5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8-23 10:58 发表
陶渊明,桃花源,心的回归,也有身的回归。世事沧桑,零零碎碎,真正能属于自己的日子能有几何? 人文,自然,纯洁,纯正是人心向往的,也是人身无能为力的。所以不如学着心安,学着从茫茫人世中求一点属于自已的淸静 ...


谢谢木木到隧道来看我。
6#
 楼主| 发表于 2013-8-23 22:03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8-23 11:01 发表
时光隧道是一处清静之地,无车马喧嚣,无丝乱耳,您老好好修为。


瞧这话说得,好像我是老人家
7#
 楼主| 发表于 2013-8-23 22:0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叶浅韵 于 2013-8-23 16:26 发表
没看完,有事要出去。


呵呵,好像在完成任务。 谢谢到来。
8#
发表于 2013-8-23 22:10 | 只看该作者
这个好,养心。
9#
发表于 2013-8-23 23:09 | 只看该作者
当历代文人不惜笔墨用文字记载自己对童年的回忆、对故乡的思念、对田园生活的向往,无一不是在尽力寻找一条“回家”之路,无一不想建立一个能安顿心灵的精神家园。对于恬淡闲适的田园生活,陶渊明不仅仅是向往者,更是践行者,以此表现了他出逃的勇气和决心。剑版的这篇文章结合当前的社会现状,极力呼唤一种精神灵魂的回归,很有现实意义。欣赏问好!
10#
发表于 2013-8-23 23:56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8-23 11:01 发表
时光隧道是一处清静之地,无车马喧嚣,无丝乱耳,您老好好修为。


这里的确是清静之地,位于历史之巅,岁月之边,苍山洱海也无与能比,正是各位文友修行的好地方,也欢迎木木多多前来。
11#
发表于 2013-8-24 13:29 | 只看该作者
文人的正气在现实中找不到合适的点得以彰显,或者已经孤独,那么独善其身的卸甲归田是一种自我超脱,古代贤者大凡如此。在当下,身体和精神不能契合,以游离的姿态在城市漂泊,精神上还乡也是高尚的,至少要比那种数典忘祖、泥土气息尚未褪尽就毫无良心乱咬人的东西要好。拜读,欣赏,问好剑版!
12#
发表于 2013-8-24 21:46 | 只看该作者
喜欢剑版这样厚重深邃的文字。从文中看,你好像也有出逃的迹象。
13#
发表于 2013-8-25 00:06 | 只看该作者
多少时候,为了五斗米,折了细腰峰!活在现实的屋檐下,不得不学会低头学会妥协,并在这种不断让步中寻求制衡点,这似乎成了一种生活的技术。被生活规训的时间久了,有时,就会产生一种原动的渴望,把隐逸或是出逃看成一种极高的境界。无疑,先知者陶渊明是最成功的典范。他建立起来的追求精神自由的圣坛,被无数人景仰。作者身在楼台烟雨,却深领生命最实质的意义,其本身在潜意识中也带着某种“回归”的愿望。这些精神深处的独白,在成就一个人性格的高标上,一定会带有鲜明的指向。
周末愉快!
14#
发表于 2013-8-25 00:09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剑鸿 于 2013-8-23 22:05 发表


呵呵,好像在完成任务。 谢谢到来。

不是任务,而是一种必须的尊重!
15#
发表于 2013-8-25 11:01 | 只看该作者
陶潜有这样的知音,他老人家真是荣幸。拜读,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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