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拆迁的亲缘（短篇小说）

邱天

                       　　　　　　　　　文 / 邱 天

　　　　　　                         一、莫老头


　　莫老头死在了自家祖宅里。


　　他的祖宅坐落在城乡结合部。这些年城市增肥，商品房向郊区延伸，他所在的村面临大拆迁、大分配——拆迁户按拆迁房的实际面积，可分得同等面积的商品房。老屋换成新居回迁，住进高档生活区，农民变成居民了，本当皆大欢喜的。


　　可他死了，没有享受到回迁的喜悦。


　　这一天的天气非常好，阳光灿灿地笑着，把幸福播撒给享受幸福生活的人们。莫老头就这样静静地躺着，不远处有挖掘机“轰轰轰”地响着，可是莫老头听不见了。或许他的灵魂还在祖宅里游荡，不肯离去。多少家庭琐事、恩爱情仇只是一股东逝的流水，磕磕碰碰，聚散离合；多少亲缘怡乐、含饴弄孙只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碰碰磕磕，离合聚散……可谁人曾会想过，这样一位一直被乡亲认为多子多福的老人，曾经的欢乐已经烟消云散，此时他面对青天躺着，脸庞隐约泛着微笑，阳光努力抚摸着他，努力唤醒他，但已经回天乏术了。


　　莫老头有4个子女：三个男孩莫大、莫尔、莫山和一个小女儿莫尾。一家人和和睦睦住在祖宅里，耕田育山，倒也不曾发生过不和谐之事。后来，莫大、莫尔相继娶妻生子，祖宅不够住了，兄弟几个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共同帮衬着在祖宅旁边加盖了两套简易土木房，让莫大、莫尔两家居住。


　　这样的家长里短，在农村也并非寻常事。


　　这是后话，故事该从大儿子莫大说起。


　　　　　　                        二、莫大


　　莫大长得还算壮实，中等个儿，皮肤黝黑，典型的农家汉子，而且是种田的好手，他和弟弟莫尔将家里的几亩地耕种得年年好收成。那年，莫大去买谷种，邂逅了邻村的女孩巧梅，突然心中产生一种冲动，憋得脸儿都涨红了。


　　巧梅看见莫大的时候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许是情窦初开，俩人便一见钟情。回家后，莫大将遇见巧梅的事说给父亲听。莫老头明白了，男大当婚，儿子成人了，婚事耽搁不了，于是请了村里的媒婆去了邻村提亲。巧梅那边父母兄弟也晓得女大当嫁，莫大应当是不错的女婿人选，便同意了这门婚事，但撂下了话头，祖宅虽好，毕竟拥挤，莫大娶妻得有间新房，迎娶巧梅后，他们必须单住。


　　莫老头明白，子女们都大了，迟早得分家，祖宅两间正房、两间厢房都已经破旧，挤着住着老两口加上四个子女，摆不平分不匀也真不好办。


　　正愁着这事，莫大说了：“爹，宅旁自留地上，盖一间土房做新房吧！”


　　这不失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于是，父子兄弟大家齐上阵，伐木立柱，夯土垒墙，添砖加瓦，一座土木结构的简易房搭建而成。择吉日，鞭炮唢呐齐鸣，莫家迎娶长子媳妇。


　　巧梅过门后，没有再提分家之事，一家人还是一个锅里吃饭，和以往一样其乐融融。


　　第二年，巧梅为莫家添了第三代，是个女婴，取名幸福。


　　这些时候，莫家老二莫尔见哥哥娶妻添女，有了心事。


　　　　　　                       三、莫尔


　　莫尔也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龄，而他却对爹爹莫老头说要进城打工去。


　　莫老头知道，老二跟老大不同，他是不会死心塌地在村里务农的。


　　他对莫尔说：“去吧！”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咯噔”一下。老大木讷，性子耿直，老二活络，脑袋好使。可老二这一进城会是怎样一个结果，世事难料啊！


　　果然，莫尔进城务工后，泥牛入海无消息，莫老头那个愁啊，可想而知了，子女都是一个娘胎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伤了哪都会感觉到疼。


　　两年后莫家出大事了，莫老头的老妻子、莫家孩子们的娘，被检查出患有绝症，在世间已所剩时日不多了！


　　莫老头急昏了头：“快让老二、老三回来啊！”


　　在镇上读中学的莫山很快请假回家看母亲了。可是，莫尔该怎么通知呢？


　　大家束手无策。莫老头后悔当初不该同意老二进城务工。


　　可就在大家为莫尔没能回家着急的时候，莫尔回来了，他是听了同村一块儿城里打工的人说了他母亲病危的事，连夜赶回家的。


　　跟莫尔一同来的，还有一位女子，莫尔介绍说她是他的未婚妻，叫玲子，一起打工认识的。


　　这事让莫老头又喜又悲，他娘病危在床呢，这个时候老二带回一位未过门的儿媳妇？婚姻大事，媒妁之言，这事怎么不事先告知家里老人一声？


　　莫尔没想那么多，他领着玲子径直走到娘的病榻前，双双曲膝跪下，泣呼：“娘啊！孩儿不孝，回来迟了呀！”


　　老母亲艰难地看了莫尔一眼，又看了铃子一眼，脸上显露出笑容，伸手刚想摸摸孩子的脸，手却垂了下去。老人走了。一家人悲痛万分！


　　全家紧张料理娘的后事，许多细节都忘在脑后了，到了夜间要歇息时，大家才想起还有一位未过门的二嫂，她该住哪？


　　莫尔说：“住哪都好住。我俩城里打工时就住一块了……”


　　玲子抢过话头，说：“今夜，我跟莫尔给娘守灵吧！你们先歇息去。”


　　莫老头心里还是犯愁：这二儿媳妇虽没有提到新房，但总得解决婚房啊！


　　丧事做了头七，莫老头将大家召集过来，商讨莫尔新房问题。商讨结果还是在自留地加盖简易房。
　
　　半年后，莫尔的新房也盖好了，自留地却没有了。择吉日给莫尔补办婚事后，莫老头的心事一天比一天重了，人也一天比一天见老。


　　　　　　                       四、莫山


　　心事重重的莫老头遇上坎儿了，他的心病何时能有个了结呢？


　　过了若干年以后，莫山也要娶妻了。而这时候有政策了，不经过村委会审批，私自想搭盖住房，是不允许的了。


　　莫山的女友是农大的学友，叫晴晴。莫山说农大毕业后想回家乡发展，这个愿望得到了晴晴的支持，既然都是学农的，就双双回农村搞农业研究吧！


　　莫山把这个想法电话告诉了家里的爹。


　　莫老头当然愿意老三回家。这些年家里变化大了，不仅家中安装了电话，老大莫大、老二莫尔也都骑上了摩托车。一想起这两位在家务农的儿子，有些事莫老头心里总不平衡，莫大与巧梅的女儿幸福女大十八变，成大闺女了，三叔莫山去省城读大学后，幸福就住进了三叔那屋。莫尔与玲子婚后生了一个男孩，叫幸运，几个年头不知不觉过去，幸运也是大男孩了，正闹着不愿跟父母住简易房，要跟爷爷要祖宅厢房呢！这眼看着老三莫山也要回来了，还带来女同学，他俩该住哪呢？虽说他俩文化人没有提出盖新房的要求，可祖宅也没有了他们的屋啊！


　　就在莫山要回家，也要婚娶新娘时，大拆迁的消息传来了，他们这村开发建设商品房，将建成城中村商品房小区，村里所有的房屋都面临着大拆迁、大分配——拆迁户按拆迁房的实际面积，可分得同等面积的商品房。


　　莫老头掐指盘算着，三儿莫山娶亲往后拖拖婚期，应该可以住上回迁的新房了吧？这就不需要像他俩哥哥一样大动土木了，三儿就等着搬进商品房作新房吧！


　　可是，莫老头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祖宅是老屋，使用面积并不宽裕。那天拆迁办的人来了，实地测量了一下，几天后回了话，莫老头名下祖宅可置换三套商品房。另外，宅基地旁边自留地上加盖的简易房实属违章搭盖，不予置换，责令限期自行拆除。


　　啥？才只能分得三套？家里现有这些人都不够住呢，还怎么给老三置办新房？这可怎么办啊？


　　莫老头想啊，谁说的“多子多福”，我幸福了吗？


　　　　　　                       五、莫尾


　　莫老头发愁着，莫尾作为莫家唯一的女儿也一直没有闲着，两位哥哥在自留地上加盖的简易房实属违章搭盖的消息，就是莫尾探听来的。


　　这消息让莫大、莫尔俩兄弟受不了了，他们到拆迁指挥部软硬兼施磨了两天，说怎么我家住房就成了违章搭盖？


　　拆迁办的工作人员说：“自留地是农田，不能改作他用，你们难道会不知道？”


　　莫尾在拆迁办有个同学，听说还是个负责人。莫尾找到了这位同学，说明这两间房是保护农田政策出台前盖的，很有些年头了，再说，那个年代，农村自己盖房也很普遍，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最后，还是莫尾动用了人脉关系，拆迁办才答应简易房也算拆迁房，同意给换两个单间小户型。这样算来，一家子可以换得三套商品房和两个小户型。


　　莫尾算是为莫家立了一大功了。可是，即便这样，莫家这个大家庭，还是不好分配啊！


　　莫老头说：“你们仨兄弟一人一套房，俩小户型的，就给你妹一套，给我老头子一套作弥留之际苟延残喘吧！”


　　莫尾看了爹爹一眼，她明白爹的苦衷，给女儿分一小户型，算是女儿出嫁前的过渡安排罢了，保不准，自己一出嫁，这套小户型，还不知给谁了呢！


　　爹已经说到苟延残喘这话了，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要再给他心里添堵吧！于是，莫尾说：“按爹的说法倒也公道，你们兄弟之间一碗水端平，谁也不吃亏。妹妹我迟早要出嫁，住一个单间也将就。”


　　　　　　                        六、妯娌


　　小妹莫尾理解父亲的心事，愿站出来做和事老，然，老大、老二俩妯娌巧梅和玲子不同意了：“啥？凭啥我们自己盖建的房也归拢祖宅分配？要分家产，就拿祖宅置换的三套来分？”


　　这话听起来有些无理取闹了。但是妯娌们说她们有法理依据。


　　巧梅说：“咱莫大盖房用的木料、砖瓦，都是他个人出钱请人帮忙搞的，虽说兄弟们有些帮衬，但主资产应属莫大也就是我丈夫个人所有！”


　　玲子说：“这样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们家这间房，所有的建房开支，全是我跟莫尔在城里打工挣得的，是我们的血汗钱，你们谁都没有出钱帮衬。这间房属于我们夫妻的婚前财产，理当归我们所有！”


　　妯娌俩一个比一个有理有据，这置换得的三套商品房和两个小户型，还怎么分啊？


　　空气立刻凝固了，似乎充满了火药味，只要一个火种，这家人的空间就会爆炸！这种现象从未有过，一个和谐的家庭，怎么会暗藏这些个杀机？风平浪静下的潜流，是漩涡？有礁石？为了大家各自的利益，兄弟姐妹们都愿意分道扬镳撕破脸吗？


　　莫大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他说：“三套商品房，我家和莫尔家各分一套，外加上原本就属于自己的小户型，我们的子女都大了，要单住。老三莫山分一套吧，他也要结婚了。小妹莫尾眼看着要出嫁了，不用分，她婆家有房呢！爹呢，到仨兄弟家轮流住吧！”


　　哇，这是长兄哥哥的意见吗？典型的重男轻女旧观念啊！莫尾气着大喊：“凭什么我是女孩就不能分房产！”


　　空气真的要爆炸了，兄弟姐妹们为了分配拆迁置换房撕破了脸！


　　莫老头感觉到一阵阵心肌绞痛。


　　　　　　                        七、莫老头


　　莫老头失踪了。有人说看见他躺在医院急诊病房呢！


　　邻居就告诉莫大。莫大说：“安置房已经建好，就要领钥匙了，我得盯紧点。”


　　邻居遇见莫尔就说：“你爹住院了，你得去看看！”


　　莫尔说：“我最近忙。新房分到手后，那装修可是件大事！”


　　兄弟几个都没有将爹住院的事放在心上，爹有新农保呢，偶尔住院也无妨。


　　安置房建成后领房钥匙，长子莫大代办了一切手续。莫家新居装修工程如火如荼。


　　莫尾急了，四处找爹，爹到哪去了？祖宅眼见要拆除了，房没了，我住哪？


　　莫大的女儿幸福说：“姑，您跟我住小户型吧，好结个伴，不然夜里我害怕！”


　　莫尾瞪了一眼正读初中的侄女，说：“姑我就没有自己的房了？！”


　　市政拆迁工程队将大型钩机等设备轰轰隆隆开进工场了。不久，有个消息不胫而走：莫家祖宅挖出了一大坛银元啊！


　　莫大听见了，他正忙着置办乔迁新居事宜呢，锁了新房门，领着妻子巧梅和女儿幸福直奔祖宅。


　　莫尔也听见了，他正往新家搬大彩电，也顾不上招呼搬运工喝口水，就领着妻子玲子和儿子幸运直奔祖宅。


　　很多人围在祖宅四周。失踪了多日的莫老头躺在祖宅地上已经没有了呼吸，看尸斑，他已经去世多日！


　　莫家子女们“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爹怎么就走了呀！”


　　孙子、孙女不知所措地站在爷爷两旁，左一个叫幸福，右一个叫幸运。莫老头啊，您老真能幸福、幸运吗？


　　邻居感叹莫老头不应当这般过早离世的同时，提醒老人的子女们：“快给老人办理后事吧！”


　　莫大说：“不急，先找到祖上埋藏的银元再说！”


　　可银元在哪？


　　莫尔说：“哥，发现银元的消息是工程队的人传出的，找他们问问。”


　　莫大手一挥，说：“走，找他们去！”


　　莫家兄弟说走就走了，可怜他们的爹暴尸日晒下，只剩下左一个孙女叫幸福，右一个孙子叫幸运。


　　多子未必多福啊！


　　忽然有人喊：“快看，在你们爹的身下压着呢！”


　　莫家兄弟闻声立刻折身返回，莫大、莫尔搭手将爹的尸首移到一旁。


　　一块白布出现在大家眼前，鲜红的血书让人触目惊心：


　　　　　祖宅拆迁，兄弟相煎。孝心何在，苍天可鉴！

　　“爹啊——”最后赶来的小女儿莫尾一声长嚎。


　　未过门的三儿媳晴晴远远地望着这一切，泪珠“吧嗒吧嗒”滴落……


　　　　　　　　　　            
                       　　　　　　　　　　　　　　　　    (464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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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邱天 于 2013-10-17 06:32 编辑 ]

澧水寒儒

一生一世的亲情就这样碎了，在利益上面，都是陌生人。您的笔下展示了异化的人性，批判了现实。拜读，欣赏，问好您！

暴雨迎风

小小说改成了短篇，增添了细节，读起来更有味，更感人。邱版的小说语言更精练了。不错！

木门长子

长与短各有妙处。社会的悲剧，人伦的悲剧，被拆迁的亲情，令人嘘唏。

淡淡不如风

涉及利益，亲情不再。
前阵去派出所，就是为了拆迁，亲兄弟打得头破血流。

松哥1965

细读是一种享受！问好邱版

邱天

原帖由 澧水寒儒 于 2013-10-17 08:23 发表
一生一世的亲情就这样碎了，在利益上面，都是陌生人。您的笔下展示了异化的人性，批判了现实。拜读，欣赏，问好您！

谢谢先生的鼓励！

流浪流浪去吧

邱老师关注现实的好小说！欣赏！问好。

夏冰

欣赏邱版的精益求精和精到笔法。
现实真相很多时候，不是让人知道的。

西夏楼兰

原帖由 澧水寒儒 于 2013-10-17 08:23 发表
一生一世的亲情就这样碎了，在利益上面，都是陌生人。您的笔下展示了异化的人性，批判了现实。拜读，欣赏，问好您！

赞同。邱天老师对人性的深入挖掘让人感叹世风当下，颇有现实性。

邱天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10-17 09:40 发表
小小说改成了短篇，增添了细节，读起来更有味，更感人。邱版的小说语言更精练了。不错！

谢谢迎风版主给力精华！

昨夜秋风

拜读了。

邱天

原帖由 昨夜秋风 于 2013-10-18 22:37 发表
拜读了。

有版主的这几个字，足矣！

邱天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10-17 11:11 发表
长与短各有妙处。社会的悲剧，人伦的悲剧，被拆迁的亲情，令人嘘唏。

谢谢木门长子版主的阅读与鼓励！

曾经沧海

有厚道的小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