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奔的疼痛——读小说《无相》

摇曳风铃

　　
　　宇宙间最本质、最圆满的生命，其实是无相可言的，眼中看不到色相，才是真正的光明。

　　　　　　　　　　　　　　　——男主人公的话

　　《无相》是年轻女作家孙颖的中篇小说，讲述了一个从偏远而贫穷的吕梁土壤走出来的女大学生大学四年所经历的尴尬片断。以近乎残忍地真实，还原了女主人公国琴饱受贫穷伤害而致心灵滴血的故事，将一个人性的沉沦与复苏，灰暗与光明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贫穷的压抑，自尊的抗争，掳夺掉了一个少女应有的欢欣，使她时时处于一个身体或灵魂被欺凌的光景之中。也使她正常的情感被禁锢，心理被扭曲，似乎她随身携带的所有，都被贫穷施压在生存的最底层，不能暴露在阳光下。这一切，均来自她对出身的无法选择和对贫穷的无力挣扎。为了每月300元生活费的救济来源，把感恩当作还债，并一直活在这种还债的痛苦与羞辱之中。

　　尽管她有幸暂时逃离农村，成为城市校园里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的一名女大学生， 从她的家庭背景中可以想像，为了这一天，她付出了何等的努力。一切都很显然在为她今后彻底摆脱贫困做铺垫，但因贫穷所导致的心态阴影却一直跟随并笼罩着她，使她不得不活在不透明的器皿中，见不得一丝光线。仿佛器皿的罩子一打开，就照见她的裸体，让她窘迫的生活全貌昭示天下。因为贫穷，她必须像做贼一样逃避同学的目光，一月300元的生活费，在南方的城市，算是生存的底限，况且还是一位老教授的资助，她不得不处心积虑的计划怎么才能安排好当月的生活以接续到下个月这300元的如期而至。她不敢奢望饭菜里有荤星，一份五毛钱的凉菜和一只冷馒头就是她的一顿午餐，还要在学生食堂临关门前冲进去，因为此时“没人看见，或者食堂的打菜盆里会有剩余，打菜的师傅怕浪费掉而多打一些给她，然后她在食堂的角落狼吞虎咽起来……”这是她每天的生活写照。她不参与同学们的聚会，不去夸耀和欣赏哪个同学新买的衣服，因为这离她的生活基础太远了，她常以到图书馆查资料为由，拒绝一切可能剥夺掉她卡里所能支配金额数目的流失。也唯有如此，她才能不挥霍掉资助者每一分钱的效能，这样，她成功地从每月少得可怜的生活费中再挤出一些买其它生活用品，诸如牙膏或卫生巾之类。她已经做了最大努力的节俭，可她在使用每一分钱时，却仍然感到恐惧和羞耻，以为资助她的老教授就在某个地方看着她，这使她极为不安，内心的挣扎一刻不停。她一面为花钱羞愧，一面却担心不知什么时候，她卡里的钱就会断掉，她只有看到卡里的钱照样准时打过来，心里才会稍稍安稳。然而，这看似安稳的背后又隐藏着更大的不安，就是她以为受资助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表明她与常人的差异，正是这受助者的身份，让她感觉到尊严像托在掌心的光滑的物件，随时都有可能丢弃，而一旦丢掉，就再也没有找回的勇气和力量。所以便是心里再感激资助者，她也不愿见到这个人。不见，是与组织的缘源，见了，就是两个人的事了。这样她心里的障碍随着和生活费的延续日积月累而格外深厚。“就因为这每个月的300元钱，她逐渐感觉到她和这个看不见脸的人之间正有一种奇怪的血肉关系慢慢建立，仿佛她每花掉一分钱，就有一块砖头在他们周围筑起来，一块砖一块砖的垒起来，渐渐把他们封闭在了中间”。

　　女主人公的担忧终于没有逃掉，几个月后，系里让贫困学生勤工俭学，打扫图书室或者做其它义工，一个月可有一百多元的补贴，她报名了，恰好，学校有两名单身的退休教授需要偶尔的清洁卫生之类的照料，系里派她去了，就是资助她的廖教授。她心里自尊的丰碑一下坍塌了。但她又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她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走进了廖老授的家。绕过顶天立地的书架，她首先闻到了一股老人味，“这个味道甚或至大过了教授为迎接她而特意备下的四道菜的味道”。可以想像，老人味，在一个蓬勃而年轻女孩子心里是一种怎样的味道，至少可以与腐朽，枯萎联系在一起。教授做的菜，是她不曾吃过的，不曾见过的，让她自然想起家乡永远也吃不完的自制的各种咸菜，甚至她还想到那些腌菜的瓦器里发酵成了美食的蛆。她给教授讲家乡的故事，讲愚昧的风俗和落后的观念。她的讲述自然而然地有一种释放的排解，甚至有一种抗衡的果敢。但她又是心酸的。“噙着满嘴的菜，泪忽然流了下来”。然后，她拚命地打扫卫生，干活，仿佛那样，才能对得起这顿饭，才能对得起每月教授往她卡里打的300元钱。虽然一周只有一次，但她每次去就像上战场一样，随时有舍身的意味，因为每到那里，似乎都要经受自尊的鞭笞和考验。

　　然而，她渐渐觉出老人的慈爱，他一直称她为孩子，特别是听了她讲家乡的故事后，说她是好孩子。对这样的称呼和待遇，再相比在家里的地位，她在老教授面前，简直是被宠起来了，觉得他是她在这个城市唯一的亲人，甚至觉得他们之间“已经渐渐生出了血肉关系”，她人性里的真诚和善良泛出了光，她甚至还担心如果毕业离开这里，他一个人怎么办？他们都彼此彼习惯了。

　　如果，生活的节奏一直停留在这种美好的意愿中，对于她来说，也许是一生最值得回味的感恩的事了。但是此时的老教授一个反常的举止，确切说是一句反常的话，却突如其来地割裂了她平稳的生活，并把她掀到无边的黑穴之中，她找不到自己，也找不到可以救援的光线。老教授是研究古代历史的，或许对一切生命的本质形成都有浓厚的兴趣，比如人的身体。亦或是妻子的早逝和女儿的远离，自己已古稀，对青春的追忆连同对青春的身体都忘记了，所以，有一天，他突然提出要看看她年轻身体的时候，她惊骇了。巨大的反感和尴尬以及由此而来的屈辱迫使她在这位老人面前产生极大的愤怒。但当贫穷的现实照进她头脑的一瞬，她的自尊被击得溃不成军。300元生活费太沉重了，沉重到她无力还击教授的要求。她一件件脱光了自己，她心里乞求教授能制止住她，可是没有。所以她“每脱一件，心里对他的恩情就杀死一寸”，她以为，当所有的衣服都脱完时，所有的恩情就会被杀光，就不再见他，就可以问心无愧了。她知道一个简单的道理，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就是欠别人的一定要还，没有谁可以赖掉。母亲也是，因为接受了嫖客的钱，就要在自家坑上当着孩子和丈夫的面，没完没了的接待一个个不同相貌男人，以换取生存的资本，米，面和其它必需。她当然不能逃避，她接受了这个老人每月300元的恩惠，没有他，她无法完成学业，无法真正摆脱一直追随她的贫穷。她欠了人家的，就得还，况且是一位老人。所以在对老人孩子一样可怜的脸中，她突然就有了圣母一样的慈爱。她分明感到她的魂魄已经不在身体里了，已经化作一道青火烟往上飞走了。老教授把自己的上衣也脱了，露出满是褶子的衰老的身体，他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衰弱地说“大约是因为我太老了，才渐渐明白，宇宙间，最本质最圆满的生命，其实是无相的，眼中看不到色相，才是真正的光明”。

　　这是一个很大的哲学命题。她不懂。

　　她没有再去教授的家，对外说又找到一份家教的工作。也接到过一两次教授打来的电话，但她大多沉默，对这个老人她心里充满了恨，也充满了怜悯。那些电话总会牵出对这段经历的不堪回首，她只好用眼泪掩饰她的无助。

　　可是两年后，在她快毕业的时候，她竟然再次接到教授请求看他的电话，她决定最后一次去看他。“并且特意洗了头发，换了件干净的衣服”。教授见到她主动递给她一叠钱，让她买些衣服之类。也许这是教授对她帮助的另一种形式，可在她看来，他也试图在还债，为上一次的事还债。“她感觉到一种锋利的疼痛”，她终于狠下心：必须报答他……她再一次在他面前脱下了衣服，这次，因为她是主动的，便有了骄傲的感觉。她看着教授在她裸露的身体面前颤抖着倒了下去。

　　她尽管怀着仇恨，但听到老教授死亡的消息时，“便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悲伤，”她在校园的太阳底下一路狂奔。这狂奔的姿态里其实也有她心里怨屈的发泄，还有对这段历史的遗弃乃至尘封喜悦的流露。毕竟，随着老教授的离开，她以为的屈辱该结束了，没有人会知道。

　　是的，贫穷本身没有错，可被贫穷光顾的命运却无法安放，一个具备了某种意识或思想的贫穷者更能感觉到心灵的痛苦。在感恩与报复，尊严与羞耻之间，她很难诀译，也就把自己置于极大的痛苦之中。她是善良的，比如看到教授对自己的好，就担心他的未来，甚至想如果他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她一定会为他送终。但她又是心理阴暗的一面，在明知教授可能心脏病发作时候，还是见死不救离开了他。这是一种被良心和尊严烤炽的过程，她太想逃离这种被贫穷折磨得疼痛不堪的生活了，太想忘记教授留给她心灵困惑的记忆了。她的生命状况显得拘谨而不完整，虽然到了另个的地方安营扎寨，但心灵是不是会走出那段心酸而心痛的历程，或者说能否走出真正的心灵的贫穷，不得而知。其实在贫穷的路上，她一直在裸奔，那种大伤自尊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和摧毁着她，使她警觉的心时刻处在一种无望的颤栗之中。

　　毕业前，她把卡里仅有的32块钱连同卡一起交回了学校。仿佛交回的，是过往，留在学校的，也是过往。新的生活正在远方等着她启动。

　　她回到北方一座普通的城市，在一所中学做了一名历史老师，过着看似平静的生活。随着新岗位的报到，四年的大学生活像一个句号将留在她身上的羞辱隐隐地圈掉了。“努力工作，努力挣钱，然后恋爱，结婚，生子”。这是她活下去的愿望，简单、真实却并不容易实现，对她而言。毕竟伤口不流血，不意味着伤痕不在，那种疼痛的回味不在。

　　这是一篇最能与中国当代现实接轨的小说，它所表现的不是安于贫困并玩弄贫困者，不是在贫困面前麻木，甘心并将其传承下去亦无力号啕者，这是大多中国无法摆脱贫穷的底层劳动者普遍的心态。而文中的国琴，则是贫穷的知识女性，她的抗争，愤懑以及为掩饰尴尬所做出的努力，正是这一代人对不平社会所发出的无声却最有力的呐喊。通过这个角色的塑造，也唤起社会与民众对贫穷与改变贫穷的参与信心，担当起社会赋于每个人的责任。


　　小说的结尾，与通篇想要表明主题不期而遇。在春天的一个深夜里，她在备课的时候，忽然听到一种声音，像植物的拔节声音，还有花开声，有雨声，也有风声，各种声音汇集起来响彻在她的耳边，那些声音是一种预示，或许就是春天呼唤的声音。她推开窗，“那些声音微弱地几乎听不到，却又排山倒海般向她涌来”，她在成片的声音和如水的月光面前，一件件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这是对已故教授另一种追忆和怀念，对无相的理解，亦或是把自己放在植物的境地里，想让自己与世间生长的植物一样，沐浴春天，和春天一起生长。或许她以为，身体只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经过月光的洗礼，一切被欲望探视而留下的目光阴影都会荡然无存，甚至清除的干干净净，变得洁净如初。

　　在这超自然的现实与幻觉面前，她像完成了自我救赎的仪式，在无相这个哲学的层面上。

　　　　　　　　　　　　　　　　　　2013-11-15



　　　　　　　　　　　　　　　　







[ 本帖最后由 摇曳风铃 于 2014-2-18 11:33 编辑 ]

冷晰子

我没有读过这篇小说。也许发言权，就少了很多。但是，从铃子的解读里，我的心中，除了对老教授充满着一种鄙视，同时也鄙视了文中的女孩。连带鄙视了她的父母。
因为在如今这个年代，已经不需要为每月的300元去出卖自尊，她的母亲也不需要为一家人的衣食而给予儿女一生的不堪与痛苦。有很多不同的路，可以选择。完全可以活的尊严，尽管，不一定更加宽裕，但不致如此。

夏冰

因为没有读过原著，所以不好把握人物的行为基本支撑。感觉到了一种分量。
问候风铃。

时光安然

先占个座，或许能搜来这个原著，一同分享风铃的读书感受。

柳藏

另一种版本的活着，感觉很窒息。

摇曳风铃

原帖由 冷晰子 于 2013-11-15 15:46 发表
我没有读过这篇小说。也许发言权，就少了很多。但是，从铃子的解读里，我的心中，除了对老教授充满着一种鄙视，同时也鄙视了文中的女孩。连带鄙视了她的父母。
因为在如今这个年代，已经不需要为每月的300元去出卖自 ...

谢谢晰子。小说讲的是吕梁山里的习俗，山村里的女人都盼着成家，然后做“拉偏”的事，男人无力养家，所以也是许可的。我们看到的都文明，不曾想还有这么愚昧的地方。

摇曳风铃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3-11-15 16:17 发表
因为没有读过原著，所以不好把握人物的行为基本支撑。感觉到了一种分量。
问候风铃。

问好并谢谢夏版，这是我今年读过最具震撼力的小说。

摇曳风铃

原帖由 时光安然 于 2013-11-15 16:21 发表
先占个座，或许能搜来这个原著，一同分享风铃的读书感受。

是小说月报10期上刊发的，你看能否找到。

摇曳风铃

原帖由 柳藏 于 2013-11-15 17:37 发表
另一种版本的活着，感觉很窒息。

因孙颖窒息，还是因风铃窒息？

天堂草

从另一个角度解读生活中尚存在的艰难和因之而生出的卑微和扭曲。那是一种压抑后的挣扎。

剑鸿

风铃的这篇读后感非常深入，情感充沛。读小说也在读自己、读社会、读人间。我虽然没有看过，但凭介绍，凭无相的意境，这篇小说就不简单。凡所有相，都是虚妄。见相非相，即见如来。这是否就是无相的妙解呢。

时光安然

宇宙间，最本质最圆满的生命，其实是无相的，眼中看不到色相，才是真正的光明。

很容易让我想起模特，美丽的肌体展示。看的人与展示的人，各自内心的不同。

无相的光明，这真的是一个大命题。东坡与和尚目光里的东西，时常在生活中存在。

银公子

没读小说，可直觉告诉我，这仪式无法完成救赎，春天的明月夜，只是自我暗示，薄衫轻去，疤痕却脱不去，还会在某个阴雨天里，隐隐作痛。贫穷作用在敏感的肉身与心灵上，是魔鬼一样缠你的屈辱。

陀螺

打了一段文字，居然没法提交。难道回帖也是无相么？

一水

我在想，能让风铃着笔读后的书，一定是值得一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