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里的花开了,在风里摇曳着各自的芬芳,女人们伸手摘下自己喜欢的花,那飘来荡去的容颜就融进了花儿的恬淡和哀伤……
沙枣花
沙枣花又开了,一树金黄,像挂了一树的金钟,把春天敲得叮当乱响,热闹纷繁。村前村后的人像寻到蜜源的蜂,闻着香赶来了。沙枣花好,香,插在屋里,人住着就像成了仙,做梦都能飘到云里。这是瑞香的爹说的话,瑞香就把折来的沙枣花插在爹的屋里,让爹也成一回仙。
瑞香是家里的老二,上面一个哥,下面一个弟,瑞香时常在暗地里觉得爹和娘年轻的时候掐的准,他们三个一个比一个只大一岁,现在瑞香都十九了,爹和娘也都不显老。每天下午,瑞香和娘在厨房里做一大锅揪面片,一碗一碗的摆在院子里的方桌上,爹和兄弟们就在满院的沙枣花香里呼噜呼噜大口吃起来。每到这时,瑞香总笑着说:“后院的猪猡跑出来了。”爹也笑嘻嘻的说:“丫头家的知道啥,吃饭声音响干活才有力气。”说完,就狠狠往嘴里一刨,发出更大的响声来。娘在一边笑着往爹的碗里添饭。瑞香看得出娘在心里对爹的喜欢,也在心里暗暗的想,以后也要找一个像爹这样有力气会说笑话的男人。不知道是天气热了,还是碗里冒出的热气蒸了,瑞香的脸烧烧的。
又圆又大的月亮坐在高大茂密的沙枣树上,仿佛月光也带着浓浓的香味,瑞香梦见月亮里走下来一个黑褂老婆婆,看见她也不笑,只叫他伸开手,往她手心里放了一粒金丹,醒来之后,瑞香都觉得那颗金丹仿佛还在手上。
过了不久,提亲的人就上门来了,瑞香羞红了脸,但还是期盼着早点儿见到这个未曾谋面的小伙子。
在见到他的第一眼,瑞香想到了梦里的金丹。眼前的这个小伙子黑黑壮壮的,跟爹很像,见到瑞香,什么也不知道说,只会咧着嘴笑。他的牙齿又白又整齐,像晃动的一小片阳光,晃得瑞香心里痒痒的。
爹和娘也满意这个铁疙瘩一样的小伙子。于是在一片鞭炮的炸响里,瑞香穿着大红的棉衣棉裤坐进了娶亲的轿车,她怀里抱着的镜子擦得雪亮,把前面的路都照亮了。
后来,瑞香每次枕着那条结实的胳膊,把自己满月一样的身体贴紧他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个春天圆月的夜里做的梦。瑞香长长地出一口气,他问:“怎么了?”瑞香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娇慵地说:“没怎么。”有这样一个人搂着她一辈子,她很满足了。
又是个春天,瑞香的肚子已经渐渐地大起来。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沙枣花。先前都是他们两个人一起下地干活,近来他总是把瑞香留在家里,怕瑞香会累着。“来,让咱们的儿子也闻个香香。”他摸一摸瑞香的肚子说。瑞香看见婆婆的门开着,倒羞红了脸,一把打掉他的手说:“你咋知道是个儿子呢?”他从后面抱住她说:“我就知道,肯定是儿子。”瑞香拿过他手上的花,找到个瓶子插在屋里,一会儿,屋里就香的人都像成了仙似的。
瑞香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但瑞香就是生了儿子,长的既像瑞香又像他。现在瑞香是二十岁出头,她算一算,等到儿子长到十九岁的时候,她也还不显老呢。
小家伙已经快一岁了,闹的厉害,脚上的老虎头鞋常常蹬的不见了踪影,瑞香抱着他到路口去找鞋。黄昏的阳光里,一树沙枣花又开的热闹非凡。瑞香折下一枝放在儿子的脸颊上逗他玩,夕阳的余辉里,他们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瑞香望了望飘着暮烟的田野,转身向家里走去。厨房的炉灶上,锅里的水该开了。
马莲花
村里其他的姑娘们都在学着绣花扎鞋垫了,只有月梅还天天骑着自行车往城里的学校跑。她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上高中的女娃儿中的一个。其实,当初月梅的爹娘都不同意她去读高中,读那么多的书有什么用,多学些女娃儿该学的东西才是正经。可是,月梅不吃不喝躺了三天,硬是让爹给交了学费。所以这时候,她也不和别的姑娘们多说什么话,只一心一意念她的书。
黄昏了,月梅吃过下午饭,就拿着一本书漫步到田间的地埂上背起来。清凉的晚风吹过淡淡炊烟的味道,让人觉得心里清净纯洁。当然,偶尔也有走神的时候,身上长着花白羽毛的小鸟,烈火燃烧似的晚霞,以及田边盛开的马莲花,都是不能让人专心读书的东西,尤其是紫色的马莲。月梅毕竟是读书多的女孩子,她似乎对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结,所以常常会不由自主地选择有马莲花的地方背书,也常常会停下正背的词句,痴痴地看上一阵,或是夹几朵在书页里。
可是,尽管月梅把书读到脸色蜡黄,身轻体弱,大学的大门还是客气地把她拦在了门外。爹有了坚持他的理论的充足证据,说什么也不让月梅重读。所以月梅躺到第四天的时候只好挣扎着起来了,但是她那单薄的身体怎么也不能争气地让她在田地里发挥她的倔强。爹叹了一口气,交给她四百元钱,让她到城里去学裁剪。
月梅始终丢不掉看书的习惯,每天回来都要翻翻书。有上门提亲的人,月梅都一一回绝了,月梅不想潦草地交代完自己的一生,她要寻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才嫁。
村西有个小山坡,那里是全村景致最好的地方,坡上开满了一簇簇马莲花,远远看去,像一片淡紫的云,月梅就坐在紫色的云上看书,没有人的时候,她是那片紫云上的仙子,暮色里,一切都可以成为神话。常来这个山坡的,还有一个人,是村上小学校里的教师,月梅送小侄子上学的时候见过几回,他是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常常拿着一根竹笛坐在山坡上吹。月梅有时候听着那直窜云霄的笛声,眼睛就不知道看到了哪一行。
月梅听到他的脚步声是走向这边的。“你在看什么书?”月梅把手里的书递给他,心跳得像穿着大鞋走路似的,扑塌扑塌乱响。“你叫月梅?”月梅点点头,“月下的梅花,真是个好名字。”他把书借走了。
再还书的时候,他们在山坡上一直坐到月亮升上来。那弯弯的月牙像翘着拉勾勾的兰花指,他就伸出手指和月梅拉勾,要一辈子对月梅好。
第二天,他手里攥着一大束马莲花来了月梅家,当着父母的面,月梅什么也没有说,但那一束马莲花,月梅一直插到所有的花骨朵全开完了也舍不得扔。
爹也没说什么,攀上这样的亲也算是福气了。在月梅结婚的那天,“月梅制衣店”也在小学校旁边开张了。爹没要多少财礼,但要他给月梅开张,爹还是怕月梅呆在家里吃闲饭会受他的气。
婚后的日子清淡安宁,一如那天晚上的月光,他对月梅很好,对月梅的爹妈也好。有空的时候,他们常常买些爹爱吃的菜回家去看望他,顺便也到小山坡上坐坐。每次回来的时候,他都采上一把没开的马莲花骨朵,月梅把它们插在洗净的空罐头瓶里摆在床头。有时候他们两个人握着手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看着盛开的马莲花。薄薄的月光从窗子里撒进来,他搂住她说:“月梅,我真喜欢你。”月梅就在黑暗里涌上些眼泪来。
他说他们先不要孩子,要和月梅先过几年两个人的日子。月梅一边裁着新送来的衣料,一边想他说的话。那边小学校里下课铃响了,月梅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他早上起来说有些头疼,这会儿该去让他吃个药了……
打碗花
那些爱说人七长八短的老婆婆说,娘是在放羊的时候认识爹的。那时候,爹也在滩里放羊,两个人每次一见面,羊就不走了,后来,两个人的羊搅在一起,撒得满滩里都是,放羊的人却不见了。等到天黑的时候,爹顶着满头的草屑把羊撵回来,一直把娘送到娘的村口。娘大着肚子跟着爹来到爹的穷家里。娘是被娘的爹赶出来的,娘和爹没有举行婚礼,既然娘的肚子里已经怀着爹的孩子,那她就是爹的媳妇了,所以爹和娘就这样糊里糊涂的成了夫妻。
娘的肚子里怀的是玉凤。玉凤生下来的时候,灵动的大眼睛让所有的人啧啧的咂嘴:“真是个好丫头子!”玉凤长得和娘一个样,娘就是全村里最俊俏的媳妇,娇小的脸,大眼睛,棱鼻子,薄嘴唇,不知道让多少个男人想入非非过。长大了,玉凤常常感叹,老天爷怎么给娘安了爹这样一个男人,是不是娘上辈子犯了什么大事,让她这辈子遭这样的罪。
其实早些年爹对娘一直都好,赶什么都叫上娘,有次进城回来还给娘买了两只红色的麻花发卡,玉凤抢着要往自己头上戴,让爹打了两巴掌,哭得脸都肿了。但爹有个致命的弱点——爱喝酒。爹喝了酒别的什么事情都不干,就是胡说,而且总是说娘和别的男人如何怎样,娘每次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虽然娘长的俊俏,但娘从来不和别的男人多说一句话,自从娘跟了爹,就只死心踏地的对爹好。
爹的脑子似乎是让酒精烧坏了,后来竟渐渐地喝了酒动手打娘,开始在自家院子里打,慢慢变成不分场合,在哪儿看见在哪儿打,一边打嘴里还胡说那些钉不进耳朵的话。那些嫉妒娘的女人和平时占不上娘便宜的男人听了这些话,就纷纷添油加醋地传十传百,不久,娘在村里就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骚货”,勾引男人的“狐狸精”,娘能做的只有流眼泪。玉凤陪着娘,抱着娘的脖子哄娘。娘在这深重的冤屈和痛苦中坚持了好多年,终于还是在爹又一次打骂之后,在半夜悄悄的上吊死了。那一年玉凤十七岁,娘下葬的时候,玉凤的哭声让所有在场的人心上划出了怜悯的口子:“这丫头命真苦!”娘死了,家中里里外外的事就全落在玉凤一个人的肩上,爹平时就是娘伺候惯了的,这会儿只知道等着吃。玉凤要强,地里的活也硬撑着干,起早贪黑,没日没夜,但老天爷还是没饶过她,娘死那年的冬天,爹喝了酒倒在雪地里冻死了。玉凤四处求人,帮忙办了爹的后事。空空的破院子里,只剩她一个人。玉凤常梦见娘,娘让玉凤好好的活着,娘说娘还是想爹,是娘把爹叫走了。玉凤经常在娘的坟前一直坐到天黑。
玉凤和娘一样,成了村里那些下流男人的想头。一天晚上,玉凤的房子里爬进来一个对她垂涎的男人。玉凤惊醒后又抓又打,赶跑了那个魔鬼一样的男人。在绝望的泪水中,玉凤发疯似地跑到娘的坟前,扑倒在坟头的青草中痛苦起来。夜空中,半个冰冷的月亮像一把无情的刀,深深切割着玉凤那颗漫溢悲苦的心。
不知在什么时候,玉凤在娘的坟头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太阳刚刚露出细细的金边。在娘的坟头上,开着一簇簇粉红的打碗花,细瘦的枝条,单薄的花瓣,但仍然颤微微的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玉凤看着这些花,多像娘粉红的脸颊。玉凤把手拂过花儿,用花叶上的露水洗了脸,起身回家。
收拾好家里的东西,玉凤进城打工去了,她要去城里学样本事,挣来钱,把家里的破房子重新翻修一下,将来,她自己也不出门了,找个能吃苦的小伙子招进门,好好过日子。
玉凤走远了,老婆婆们坐在村口的朽木疙瘩上叹口气说:“这女娃儿命苦啊!”“早年吃了苦,将来才有福气。”“是啊……”
乡野里的花儿开了又谢,女人们的姿容也随着时间的起起落落渐渐地越荡越远了。女人是花的女人,花是女人的花,女人如花的香味有的恬淡,有的哀伤,但是不管怎样,都是红尘之中不可或缺又无法解读的美丽……
[ 本帖最后由 田瞳 于 2013-11-22 10:10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