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关灯！

东方小来

　　那一年，姥姥搬到我家来住。

　　　在后院，有两间破旧的房子，本来是奶奶和爷爷的地方，自从他们相继过世之后那儿就一直空着。至今我还会做一些奇怪的梦，那两间房子的一堵墙上巧妙地掩饰着一个地洞，通向一个神秘的所在。


　　　姥爷不久之后也离开了我们，他最疼我，尽管我已经不大记得他的样子。我只恍惚记得出丧的那个晚上，我妈牵着我来来回回，和表哥忘情地追逐大闹着，半夜还尿了床，所有的人都来我家吃大锅饭，真是热闹呢！除去这些，还有一个画面印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是我独自面对姥爷的时刻，我偷偷地揭开那块白布，他安静地躺在床上，脸上的肉紧绷着，不再是往日的对我嬉皮笑脸，大姨很快发现了我的不轨举动，走过来斥责了我。我妈将我拖开，我就那样双脚摩擦着地面，头也没转地看着姥爷，他们说要敬畏这神圣的仪式，我当然不懂。


　　　姥姥搬来住了，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父亲紧锁的眉头和母亲满面的愁容都无时不刻地暗示着。七十六岁的她已经不是那个可以心疼子女的姥姥了，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行动迟缓的她，说不清话，生活早已不能自理。


　　　后山的水洼里，经常漂满了有怪味的粗布衣服，大小便失禁的姥姥总是不分时间地点和场合，制造麻烦。母亲抡着棍子，一下下敲打着。这个动作重复久了，她感到略困，就停下来，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挥一挥胳膊，稍事休息。善感的女人，有时候会不自禁的流泪，那是她的母亲呀，被人嘲笑的母亲！我会常常跟在一边，玩水捉鱼，甚至用精挑细选来的小石头故意到她跟前打几个水漂，看见水花溅到她的衣裳，就咯咯偷笑，也因此，母亲总是挥起棍子，追打着我，最后嬉笑怒骂，倒有几分释然。


　　　冬季的来临让母亲的工作难以进行，思忖再三，最后她征用了家里最大的一口缸，作为自己的战场。那是用来存放粮食的容器，有我三个半高，她把我放到缸里，递给我抹布，指导着我进行清洗。姥姥的衣服开始在这里集中进行洗涤，院子中也久久散不去那一种奇怪的味道，那段时间没少邻居往我家跑，都被母亲说的悻悻而回。我与小伙伴一起，趁母亲不注意，往那里面倒了颜料，姥姥的衣服顿时变得花花绿绿。盛怒之下的母亲，将我放在缸内，任我如何哀求，也不放我出来，四面滑溜溜的大缸又重又高，我就那样乖乖地在里面待了两天一夜。


　　　淘气的我手段还多着呢！我摸准了姥姥的脾性，常常跑到后院，趴到窗户外，故作低声地喊：姥姥，关灯！得到我的通知，姥姥就会和串通好了似的极力配合我，嘎蹦一声将电灯拉开。尽管我总免不了一阵暴打，可母亲也会对姥姥嘱咐再三，不要听我的话。我看见姥姥的眼，在万千皱纹的围堵下，变湿了，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两只脚互相摩挲着，那是我唯一见过的也是最美的三寸金莲。


　　　白天里姥姥还是喜欢到她原来的地方去，尽管脚步缓慢，大部分路程必须要扶墙行走，可是她像是得到某种召唤般，坚定而努力地前行。母亲不希望她乱走，因为害怕出什么乱子。我却时而尾随着，看看会出什么笑话。姥姥又屙裤子上了！无数次，我激动地跑回家向母亲报告，也无数次受到了母亲的白眼，尝到了笤帚的体恤，可我就是不改，还把气撒到姥姥头上。


　　　姥姥，关灯！关灯呀！一晚上两三次，趁着撒尿的空隙我就跑到后院，颐指气使。母亲早起到后院看着亮了一晚的灯，遂下了决定，索性将屋里的灯泡拧了去，换上了煤油灯，省下电费，也省了蜡烛。这可把我逼急了，但是无计可施。那一夜，我还是试探着喊，姥姥，关灯呀！里面嘎蹦一声，姥姥拽了一下电灯的绳，屋里还是黑乎乎一片，姥姥嘟囔了几句，我听见她起床的声音，尔后，扑通一声——我闯了大祸。预感到事情的不妙，我叫醒了母亲，自己就狼狈逃出家门。说来也巧，那年村子里铁轨刚铺，第一趟路过的火车就让我赶上了，半夜里呜呜的哀鸣，我跑了好远才好不容易爬上去，就这样一路进了城。


　　　在火车皮上被风吹了一夜，心里又是懊悔又是委屈，被母亲找到了说不定会撕烂我的嘴。我始终还是个小孩，没干也干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我想既然姥姥摔着了那肯定是得送医院，所以到了城里我就疯狂地跑医院去，县里有三家医院，我在最后一家的时候终于见到了母亲，她见着我，先是一怔，我出门的时候没来得及穿衣服，还只是穿着昨夜的毛衣，母亲把自己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给我披上，又把暖瓶递来让我喝了一杯热水——我以为事情就算结束了，没想到她趁我没注意抄起手边的笤帚就劈头盖脸而来：你还有脸来！你姥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也给我滚！我白养你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母亲，一只发了疯的野兽。若不是到外面买吃的父亲正好回来，我恐怕现在已经没办法在这里讲故事了。父亲和大姨拖着发疯的母亲，一边哭着，一边骂着，晚上看病的人少，围了好多人边看边劝着：小孩儿不懂事……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推着出院没多久在轮椅上的姥姥到姥爷坟前，我们带了姥爷最爱吃的鸡蛋糕，母亲说姥爷牙口不好，不能吃坚硬的东西，母亲还专门熬了他爱喝的小米粥。


　　　姥姥已经不能说话，只是哼哼地发出一些声音，她在姥爷坟前摇头晃脑地哼着，仿若刚出闺房的姑娘，唱给心爱男人一支美丽的歌。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美，不然为什么能嫁给一个曾立过大功的军人。大姨说四个兄弟姐妹中，我母亲长得最像姥姥，那一颦一笑，活脱脱一对姊妹。


　　　我已经记不得那年的秋天发生了什么，总之，我家的后院再次空了下来，再也没有人住过。不自觉地，偶尔我还是会到窗户下，失落地朝里面瞅瞅，在心底默默地喊：姥姥，关灯。我失去了最好的玩伴，童年只剩下长大。


　　　若干年后早已物是人非的某天，小外甥到这边来玩，疯了一天的他扒到母亲窗户边，轻轻喊了一句，姥姥，关灯！也就是这一句，又将我带入那久违的梦境——


　　　我轻轻叩开了姥姥的房门，她安详地在炕上睡着。我蹑手蹑脚地掀开墙上挂着的姥爷的画像，搬开可以活动的几块砖，跃身跳了进去……黑乎乎一片柔软的地方，黏糊糊一团团液体，可洞口已经被封上了，我进退两难，我用尽了全身力气朝那堵墙推去，仿佛有光线照进来——一个年长的女人倒拎着赤条条的我，拍了几下屁股：是个男孩！有孙子了！她哈哈笑起来，我看见躺在床上的虚弱的母亲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娘，让我看看，看看这孩子……
   
　　眼前一下子变得亮堂，我开始大吼大叫，还一边大哭道：姥姥！关灯！




[ 本帖最后由 东方小来 于 2013-11-28 15:53 编辑 ]

淡淡不如风

结尾令人叹息不止，伤感不止。

若水

童年的淘气，老人的慈爱，生活的场景，温馨真实，却又似是梦。美好的梦境，透着对亲人的思念，问好！

曾经沧海

小说浸透着对亲人的怀念,读来感人.

昨夜秋风

散文化的小说，怀念亲人的文字总是能打动人的。

暴雨迎风

提一下

荦春

人物鲜活，学习了！

夏冰

原帖由 若水 于 2013-11-28 20:01 发表
童年的淘气，老人的慈爱，生活的场景，温馨真实，却又似是梦。美好的梦境，透着对亲人的思念，问好！

同感。怀念里有着淡淡的伤感，伤感里有不尽的怀念。

暴雨迎风

小说有点意思，叙述不落俗套，感情真挚的文字打动人心。

东方小来

东方小来

结尾两段本是想作意识流处理，不知道大家读出来了没有，梦里我跳进姥姥房子里墙上的洞里，却发现出不来了，用力推墙发现有光，出来之后变成姥姥正在接生刚出生的我，一下子受不了光线，刚出生的我说，姥姥，关灯。

刘满园

老小老小，人老了就跟孩子一样了，何况这篇老老小小齐全，并无恶意的恶作剧，在这里更能体现亲情的美好，童贞的美好，一篇挺有意味的小说。

东方小来

多谢刘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