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一碗大肉》

董克勤土喉根

                        一碗大肉


        二能肿花国由，将一碗猪肉掺白菜粉条，放在胡同口的平地上。四下里瞅瞅，见没人来，欣喜道：“日他奶奶，还是我的饭早！”小心地用筷子压下白菜及粉条，从碗底捞上一块肉来，连同原来的六块一起堆成个小小的金字塔，耸在白菜粉条之上。强咽下一大口口水，掂着筷子，朝右边的胡同口拧着脖子看，“他奶奶，还不来！”

         他在等毛猴子毛庆利，他们吃饭都是聚在这个胡同口吃。他嘟囔着，夹一块白菜狠命地嚼，直把他香了个哆嗦。八九个月没沾过荤腥了，对肉的向往几乎就是对天堂的向往。他从嘴里使劲地抽出筷子，夹一块肉掂掂又放下了——他要等毛庆利来了后再吃。


           “日他奶奶！我花国由也有今天的出头之日！”二能肿说的也是，过去毛庆利一直压他一头。一天吃饭时，二能肿的无名指和小指轻易地夹住个咸胡罗卜，剩下的三个指头掂着筷子，另只手托个“穷八辈”粗瓷大腕，碗里是黑乎乎的瓜干面粥。咬一口萝卜，旋转大碗，“哧溜——”汲吸一圈粥，挥起粥汁淋漓的筷子：“日他奶奶，这一辈子，还是我值！啥没吃过啥没喝过？啥地方没逛过？伍画文、孙性斋当年领着咱在天津卫，拿王八沾白糖吃，那个味吆，俺的那个兄弟，又酸又滑又香又麻，又甜又淡又腥又烂，谁还吃咱这猪肉？一碗一碗的弃在那里，懒得动筷！为啥让咱吃的这么好？为咱是花木兰花家的第八十九代孙！”

         “二能哥走京串卫，花家后代，已经不是咱庄稼老冤了。”三大肚子附和着，另外四朝廷、五老砍等人也都露出羡慕之色。二能肿花国由摇头摆尾，“日他奶奶、、、、、、、”

         “我说你这个二能肿，你能个熊！”久不说话的毛猴子毛庆利冷笑着开口了，“你跟中央军的军长孙性斋又吃又喝，你不是反革命谁信？不行,咱到公社里说说去？”三大肚子、四朝廷等都说：“散了、散了”

          “好你个毛猴子，比我还能，是吧？”二能肿拿筷子的手摆得荷叶一般，“咱那时是解放军的探子！怎么啦？我的领导是王司令他老人家，王司令王道宁，他老大我老二，我咋是反革命了我是？说到底，那王司令看重我，还是看在咱是花家第八十九代孙的份上！”说完又“咔嚓！”咬一口萝卜，“哧溜——”一口粥。


        毛庆利知道王司令已死了，死无对证，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说：“说你当中央军你还不服气，这都在公社材料库里存着嘞，不服，咱到公社查。”去年二能肿因买卖木料的事被公社的人狠揍了一顿，再不敢进公社，就闷头喝粥。毛庆利余怒未消，继续用筷子敲自己的“穷八辈”说：“你把你那个花木兰老姑奶奶搬出来有屁用！一个女流之辈，那能跟咱男爷们比？说一万圈，她不能站起来尿尿、、、、、、”二能肿大怒，脸涨得通红：
         “毛猴子！你不是人！你他妈不是人生人养的！”
吼叫着要和毛庆利拼命，放下碗，操一根棍子，被饭场上人拦住。毛庆利倒笑了，说：
“咱这不是玩笑吗？嗯？说实话你花家没出啥能人，哪象我们毛家，毛主席！他老人家多伟大！我也不说我是他老人家的第几代孙了，单说我这个名就值千值万！到哪里一说不是一声雷！就说我这个生产队长吧，是我求人家的？不是！我一报姓名，公社书记二话没说，立马封的！你们花家的花木兰，给俺毛主席他老人家提鞋，要不？哼！你是花家后代有啥了不起？别在能人面前瞎呈能了！”

        牵扯到伟大领袖，花国由一时无语，直把个粥喝了个山响，最后说句暧昧的话：
“咱走着瞧呗！”


        也正是这句话让毛庆利记住了。走着瞧了一年多，没想到北京华国锋当了家，花国由精神大振：
“你看看，花国锋、花国由俺们花家的两兄弟！说起来我比他长几岁，还是个哥呢。俺兄弟真为俺花家妆脸了！俺兄弟金銮殿里第一人，他哥我还怕啥？嗯？”


        花国由逢人便讲，人们肃然起敬，刮目相看，二能肿愈加高兴，为庆此喜，特卖了八十多斤红薯，买了一斤多猪肉及些许白菜粉条等，作了汤。他老妻舀碗，分给每人五块，他偷了她两块，才勉强盖住碗口。

       “哎吆！二哥，真香啊！半截胡同都嗅着了！”

         三大肚子突然出现在胡同口，端着瓜干面糊粥碗，直跑到二能种身边。自从二能肿明确了自己和华国锋主席的宗亲关系后，三大肚子对他的称谓就由二能肿改为二哥了，实际上，它比二能肿还大多半岁。紧接着四朝廷、伍老砍、二孬脸等人也都高声叫囔着“香、香”地跑来了，团团围住二能种。二能种异常高兴，土黄色的脸用笑垒起道道纵横的田埂、沟渠，细长发红的脖子上青筋条条绽出，高声说道：


        “香，当然是香，往后看哎，才香呢，你们都想想，我弟弟在北京金銮殿里坐着，我能在这里一个劲地陪你们喝粥？我要是喝粥，咳！不丢他的人？”


             “丢人！丢人！”大伙都点着头、哈着腰。从没让过人香烟的三大肚子，干脆破例，恭敬奉送一支“葵花”给二能肿，二能肿正要掏火柴，五老砍已将自己的火柴檫燃，双手捧到待燃的香烟头上。二能肿从没受过如此隆重的尊敬，自感身体愈来愈轻，简直要飘起来。他闭眼猛吸了一口烟，说：


      “哎——吃啥饭呢，说说话吧，饭谁没吃过？这肉忒香了，您嫂子炒肉时油放得忒多了，我吃了三碗以后，腻了，不愿吃了。咳！咱兄弟说起话来了，您都想想，这享福也不是他奶奶个好事，肉吃够了，吃起来粘唧唧的不香，还有啥个好？回头想想，还不如吃红薯叶子瓜干面窝窝长远嘞！”


      这一回大伙都没再点头哈腰，都木呆着脸不吭声，只把口水大口大口地咽。终于三大肚子的筷子偷偷伸向二能肿的肉碗，对肉碗的安全戒备森严的二能肿，当然是早就瞄到了，用筷子轻易地拨去了入侵的筷子。

“你觉得你那一支熊烟，能值我一块肉？吊！一棱角不值！明天我给你卷好烟叶！”二能肿
说。

        “不值是不值，哎，二哥，这肉你不是吃够了？叫俺尝点呗？”



         “ 吃够了也不是留给你的，我没发话你就抢，不是跟狗一样吗？”



        “俺是狗，行不？俺认俺是狗能给俺一块不？”三大肚子馋得实在撑不住了。他肚子大饭量大，九个月前春节吃的两小块肉，早变坷拉变杂草了。

       “狗？”二能肿说，“我一唤你，你能叫不？拜！拜！狗来吃食！叫啊！叫啊！”

        “……”三大肚子没有叫。大伙笑起来。乘三大肚子脸红时，五老砍的筷子飞一般伸出，夹一块肉就往回飞，却被二能肿的筷子及时、准确地挡在肉块上，肉块刚被夹起，又落于原处。二能种大怒，跺着脚骂：
“八辈子没吃饭了是吧？饿死鬼托生的是吧？把老辈的人都丢尽了！”
         五老砍似乎没听到他的叫骂，一遍又一遍地在嘴里涮筷子，再三砸巴着嘴，喃喃地说：“香！香！”仿佛他沾过肉香的筷子已变成肉作的。其他的几个人都叹口气，开始了艰难的咬嚼瓜干面馍和胡萝卜的工作。二弄肿也吃瓜干面馍，但他是将瓜干馍掰一小块，泡在肉汤里吃。那种香啊，给二能肿的舌头牙齿注射了大剂量的兴奋剂，使它们发疯似地工作着。


           “二能哥，你吃饭不嚼恁响中不中？”三大肚子拈着他那个食之胃疼弃之挨饿的瓜干黑馍，似乎用哭腔哀求。五老砍几个人也都不吃馍了，专用眼睛看他的碗和嘴，仿佛眼睛也能吃得下肉喝得下汤。

        “看看！”二能种笑着质问，“这饭咋着吃，还得经你批准？安？”夹一根粉条一片白菜，仰起脸，咀嚼得更响了，特别是那一声“哧溜——”有节制的痛饮肉汤声，像一道凌厉的沾满了肉香的鞭子，狠狠抽在他们的胃和舌头上。

             二能种没有大规模地吃肉，特别是没有吃肉块。——他在等毛庆利的到来。他今天就是要用肉的香，用与华国锋的同姓同宗来向他实施报复性的打击。并高兴地宣告他的毛家族“掖吊”了，自己的花家终于抬起头来了，说不定公社的领导也会给他个队长干干。


           “今儿这两顿饭，咋没见毛猴子？他干吊啥去了，谁知道吧？”二能种望着碗里肉块的金字塔说。


              “他一早上公社了，我在路上拾粪碰见的。”三大肚子望着二能种碗里金字塔的肉块说。

           “上公社、、、、、、”二能种似乎感到不妙，他知道毛庆礼好汇报人，特别是自己和他还有点不对劲。“但我花家乃当朝一把，他毛家已人亡家败大势已去，我难道怕他不成？”想到这里，脸上露出笑容。咬一口瓜干馍，就一口肉白菜汤，摇头晃脑地吃起来。“这肉就不用再留了吧？”心里想着，手已经伸出筷子去了。正想将夹起的一块肉往嘴里投入，忽然耳边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是毛庆利和两个公社干部来了。“来得正好！”二能种将吞在嘴里的肉骨头吐出来，重新细细地啃，津津有味地“呲哈——”着啃。斜眼看到毛庆利似乎是咽着口水瞧自己，就说：“毛猴子，你们毛家完蛋了！知道不？人亡家败改朝换代，树倒猢狲散，这以后的天下就是我们花家的了！看我们吃香的喝辣的吧！啊！”说罢，用牙剔骨头里的肉吃。


             “二能种，我看你能成个啥样？俺毛家的思想红旗飘千代飘万代，咋说人亡家败？”


               “话是这么说，不过，这国家一把手还是恁毛家的人吧？”



              “、、、、、、”毛庆利答不上来了，但他又兜圈子说，“这江山是咱贫下中农的，但是这里面我的多些。”



       “过去是你的多，现在是我的多！”二能种嚼着肉骨头说。毛庆利阴险地笑了，说：“就算天下是恁花家的，你能得啥好处？”


      “啥好处？嘿嘿、、、、、、”二能种以为显然不必回答，放下碗，学着戏台上那些帝王将相的慢八字步，慢慢踱起来，嘴里还不断地“嗯吞、嗯吞”哼叫着。公社的两个人及毛庆利都笑起来，三大肚子、四朝廷他们没有笑，他们以为这是可能的。


          “二能种！”毛庆利笑够了，说，“你行啊、、、、、、


          “毛猴子！你要改口！喊我二哥！”

           “好大的口气！二能种！你是不是磨敦准了，磨敦倒我头上来了？你凭啥说天下是恁花家的？”

“我磨敦啥，天意啊！我弟弟花国锋，金銮殿上一盘龙！难道你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哈、、、、、、”两个公社的人扔下车子，让车轮倒在地上空转，自己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笑。毛庆利转身对他们说：“我说得不错吧？”然后转身过来对干瞪眼的二能种说：“这就是你磨敦准了？这就是你想轰我下台的磨敦。好，好，告诉你吧，金銮殿上一盘龙，你听错了想错了!啥吊恁花家,狗尾巴吊棒槌，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你姓花，桃花杏花的花，人家姓华，文化的化下面加个十字道。开始我不知道，一问领导才明白了。再说你让华主席叫你哥，你真是狗胆包天想造反了你！你不要命了你！这下完了，我这个队长也得陪你绑缚刑场！”

            “啊——”二能种花国由半天说不出话来。拉过三大肚子，流着泪说：“兄你，恁哥我犯下了欺君大罪，毛猴子领人抓我来了，活不成了，不能给俺兄吹着玩了。我碗里还有六块肉，恁仨吃一些，给恁大侄嫂子留两块，端回去。恁嫂子要问，就说叫北京的小卧车载走当官去了。说时千万别哭，要笑着说她才信。以后，你要多顾着他娘俩。”说完已是满脸泪花。四朝廷、五老砍也过来陪他叹息。另一边，那碗具有强吸引力的大肉一下子失宠遭冷遇了——静放着，连条狗也没有，狗在早几年被“批林批孔”打死光了。


               三大肚子说：“二哥，欺君之罪难活命，临走你还是填饱肚子吧。俺嫂子、大侄你放心，明天我推车红薯去换肉，让咱两家都吃个够。”二能种抱住他哭起来。四朝廷大声说：“二能种！事就这样了，哭有啥用！拿出咱梁山好汉的骨气来！”花国由马上不哭了，说：“好！反正恁哥我也活够了，吃红薯吃够了，生不如死。说不定临行前还能吃几碗红烧肉喝几碗酒嘞。日他奶奶！到时候我别它五、六碗！”又转身走到两个公社领导面前说：“兄你，俺走时，能让俺吃一顿红烧肉不

           他俩相互看了一眼，笑了：“真封建！不过，和领导平起平坐，讲平等自由，罪也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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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董克勤土喉根 于 2013-12-7 22:28 编辑 ]

木门长子

手动分行很麻烦，可以使用自动排版工具一次性调整。
省略号的用法似乎不太标准噢。问好朋友，很好的小说。

暴雨迎风

先支持一下。

董克勤土喉根

谢谢先生的关爱！

董克勤土喉根

谢谢先生的支持！先生多次帮助我，由衷地感谢！

昨夜秋风

方言太多了，影响了阅读快感。

暴雨迎风

省略号都打成了顿号？

暴雨迎风

小说富有特色。

若水

语言有特色，小说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问好！

董克勤土喉根

昨夜秋风先生给我提的建议太宝贵了。发表我小说的艾晓波先生以及我们市文联主席贾先生也都说过类似的话。我要将部分口语方言换成普通话。

董克勤土喉根

衷心感谢暴雨迎风先生的鼓励！

董克勤土喉根

若水先生或许是山东老乡，因为他不感到我小说中的方言为阅读障碍。家乡的方言都差不多。对于先生 的鼓励，我衷心感谢。望以后多多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