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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凌晨三点，他震怒了。他的震怒从眼中激射而出，迅疾如箭，凛然可怖。他的震怒从嘴角迸裂出来，坚硬如铁，陌然可惧。他的震怒潜伏于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里，密密麻麻，像一只如临大敌的刺猬，随时作势将每一根锋利的尖刺戳向对方。
可悲的是，在那一刻，我成了面对尖刺的对方，被牢牢地嵌在时间的罗盘上。在他的震怒面前，在一根根无形的尖刺面前，我看到自己退缩了，像一个无耻的逃兵，夹起了自己的尾巴。我的表现成为一种明显的刻度，指向我的内在，指向身体内里的某个角落。在那里，我知道自己果然是怕疼的，怕那些尖刺刺到自己，怕那些震怒伤害到自己。有那么一瞬间，我被他的震怒感染了，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欲要用声音的力量，并借助于眼神的威慑，筑起一道暂时的堤防。可惜我选错了时机，或是错估了他的力量，结果我败下阵来。在他面前，我表现得有些色厉内荏。他像一头抵人的牛，蓄势待发。与他相关的那些仪器、管子，连同床单的白颜色，以及停滞的空气，似乎都成了他的工具或是武器。他以一种异样的方式，成就了自己的强大，令我不可小觑。关键是，我不敢再激怒他，担心监测仪上的数字发生惊天逆转，超出他的身体承受极限------那种结果是我无法承担的。这几乎成了我的命门。或许，他正是利用了我的这种恐惧心理，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我，给我以深深的挫败感。
灯光下，他板着脸，脸色僵硬，兀自气咻咻的，试图将那些愤怒的势力化解成更为凸显的战果。我看到自己身陷重围，上体前倾，两只手扶着病床的褐色栏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好，有些手足无措，我和他陷入了僵局。监测仪上的心率指向140，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脸色趋向猪肝样，一个个的老年斑显得更为突兀。我撑不住了，我知道自己斗不过他，得寻求帮助，于是，我松开病床的栏杆，离开他张弛无度的喙爪，喊来了医生护士。
二
我选择用福尔摩斯来陪伴自己度过那些时刻------凌晨三点除外。在我看来，福尔摩斯更像是一种工具，用来助我与他隔离，虽然这种隔离是暂时的，片断的。
在那种暂时的隔离中，灯光是开着的。他躺在病床上，而我则或坐或躺在离他几米远的临时躺椅上。我的眼睛盯在书本上，借着灯光将自己暂时陷入福尔摩斯的世界中，可是我的耳朵却一直保持警惕，时刻注意他发出的咳声或是哎声。那是一种召唤。在那种召唤下，我得在第一时间从床上起身，询问他的要求，小便、翻身、吃药、抬头、整理排泄物、擦拭伤口或是给他报时。脑梗、心梗、肾不好，血管脆弱，等一系列的病变将他基本击垮，他变得有些苟延残喘。
持续半个多月的治疗将他的身体变得更加不可琢磨，摁下葫芦瓢起来。每一次瓢起对于他和护理人员都是一次打击。他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多疑，脑梗造成了他的语言困难和右侧行动受阻。每一次的用药在一定程度上都加剧了肾脏的负担。而一次次的咯血更是让人心惊。他被死亡的阴影包围着，试图用自己能够理解的方式冲出重围。
三
前来解围的医生和护士都是女的。医生是中年人，个头矮，身材娇小，模样大众，说话细声细气；护士个头比医生稍高，模样比医生清秀，眼睛颇有神。看着她们一前一后从远处走过来，离我和他越来越近，我像是找到了帮手，之前的遭遇在心中造成的不适感在慢慢减少。或许也有异性的原因吧，感觉与她们之间有着一种难得的亲近。我知道还有一种原因，相对于他，我和她们暂时是健康的，属于正常人。
她们迅速观察着室内的信息，有的来自监测仪，有的来自输液架上的液体，还有的来自他和我的表情与分辩。在她们面前，我和他像两个吵架的孩子，各自述说着自己的理由，以证明自己的正确。她们不是福尔摩斯，我却试图提供给她们一些与自己有利的细节。相同的，他也是。在他看来，她们的到来似乎完全是为了帮他，帮他来驱除由于我的错误坚持对他造成的困扰和痛苦。相较于刚才的剑拔驽张，他的情绪稍稍有些缓解，他用手指着输液架上的残存液体，表情痛苦地比划着，依次伸出三个手指，口中喃喃着，哎，呀，嗬，咳……我向医生详细解释他为什么着急。他在一边配以着急的语音和手势，继续为自己分辩。在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解下，他终于作出让步，同意用上呼吸机。
医生和护士离开了。我从她们的眼神中读出了同情和无奈，有给予他的，也有给予我的。她们的到来和离去让我暂时从凌晨三点的纠结中挣脱出来，像是有了一个新的开端。而他，则戴上呼吸机面罩，像一个外星来客，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听着那些声音，看着氧气过滤杯中汩汩的气泡，我倾向于相信，一些氧气正通过机械的方式，源源不断地进入他的胸腔、肺腑和血液中，对他的心衰状况给予一定的缓解。我希望这是一个好的开端，希望这样的过程得以较长时间的延续，朝着健康的方向。
四
那本福尔摩斯被放在椅子下的纸盒里，这已经是第二本了。盒子里还有一本小说月报。这些文本都被用来打发时光。它们和一些杯子、面包等等杂物放在一起，用来应对他，应对与他有关的一些时间段。按照某种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些时间段被一个个相关的人分担、认领、消解，以此构成某种秩序或是手段，与呼吸机、监测仪和药品等等相关物品一起，共同完成一种人体的修缮。
在这种修缮过程中，每一个时段都充满了扑朔迷离的情节，有些可见，有些不可见，它们如同福尔摩斯案件中的情节一样，共同筑造成一座座迷城，将他和众人包裹围困。凌晨三点便是包裹围困中的一个，透出恐惧、愤怒、无奈、同情，或许还有更多的感觉、情感和情绪，像是一枚枚散发出迷幻之光的碎片，给人以希望或是打击或是其他经验。在前一天，刚刚谈论何时出院的事宜，他忽然而至的痰中带血立即将这种美好愿望打成碎片，像冬天的雪粒，打得人心疼而忧伤。叹息一声接着一声，从几个人的胸腔中散落，弥漫，像是一场无端的雾霾，让人看不到太阳的光亮。叹息，埋怨，解释，询问，人们试图抓住每一根稻草，来救赎，来解脱。
五
浓重的紫草油味从他的床上散发出来，考验着每个时段每个人的抵抗力。关于身体和疾病的丑陋一次次地呈现在眼前，像一场场可怕的梦厣在脑海中盘旋，久久挥散不去。我不敢描述那些场景和细节，以免陷入二度折磨。我借助于一次性手套和消毒液，借助于福尔摩斯，来与那些无可回避的丑陋和痛苦作抗争。这种时候，是考验意志的时候，可是我一次次地观察到自己的心灰意冷。无疑地，透过他，透过他所呈现出来的生老病死，我联想到了自己，联想到自己的将来，想到自己终有一天或许也会如他一样，成为一个可悲可怜的主角，以丑陋或是梦厣的方式，给予自己和亲人以折磨。这是令人哀伤的。这也是令人无奈的。在这样的哀伤和无奈面前，人似乎无处可逃。
凌晨三点，我在手机的记事本中记述如下：三点，心率达140。原因：不想输液，拒绝吸氧，生气，嚷……
他哎了一声，朝我招手。我问他，小便？他点头示意，脸上竟然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像是春天解冻的河面，映出关于生命的渴望之光。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3-12-24 16:15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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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20 1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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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
楼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