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董克勤土喉根

故乡





      “哗——”一盆凉水裹着风声泼在张晓山的头上，原来凌乱、直立的头发，立刻按照水的要求，屈膝俯身得很有秩序了，头发把水交给张晓山的脸，再让它恭送到地上或暂栖于他的破军装上，代替了张晓山本该溢流的眼泪。无论头顶、身上落下多么重多么多的拳头，他都不会流一滴泪，也不会发出一丝声息，甚至脸上始终一副似是而非的笑意，很轻松的。因为他眉头的微皱引发了一小团肌肉的隆起，给他的浅笑里倒入了很浓的忧伤。


   “你他妈，倒是说一句话呀！”举着石臼样大拳头的卢铁栓愤怒了。但他面前的仍是一副似是而非的笑、哭脸，很轻松的。这使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和少年，那时候自己是捶打着这样的一张脸长大的。张晓山比他小三岁，但几乎比他矮瘦了一半。枯骨伶仃的张晓山走过刚刚死亡的老槐树的时候，算命先生“瞎白”正对着标志全村人命运荣厄老槐树的死而无词可答，就对着走过去的脚步声说：“此人为一滩祸水所生，克死了老槐树，你们村也就完了，本来要出一个状元的，现在一根猴毛也没了。”八、九岁就长得虎虎而有生气的卢铁栓和他的爹娘及八个亲兄弟、堂兄弟却坚持认为这个被扼杀的状元就是“老大”卢铁栓。因此他们把怒气和拳头全倾斜张晓山头上。张晓山父聋母哑，单门独户，而卢家县里有人当官，村里大权独握，又是大家族，有“七狼八虎”“十八员战将”，张晓山只好以这样似是而非的笑、哭脸，来应付这些天天降临的拳头了。为了终止这些没完没了的被殴，刚到十六岁就参军去了。


   “部队里混了恁么多年，混得个熊！还是个他妈的苦瓜浑水脸！穷酸窝囊样！刚才我那一拳打偏了些，你就喝凉水装晕。”卢铁栓收起拳头，欲改用一盆凉水泼时，另个“七狼八虎”之一的卢副支书——老二，早已将正支书卢铁栓需要的水泼了过去，大水退去后，大队西厢房的柱子上，卢铁栓及其余的“七郎八虎”面前，就又复原了他们早已熟悉的那张似是而非的哭笑脸，很轻松的。张晓山手是被捆绑在柱子上的，衣服全湿了，肩膀上被七郎八虎撕破处，渗出巴掌大的一片血，但张晓山的脸异常平静，平静得甚至有点象莲座上菩萨的超然神色了。这种神色表示了对面前加在他身上的一切伤害，视为无物。卢铁栓十多年来是深痛恶绝这种神色的，温不温火不火的，对自己整个人威风凛凛的存在视为无物，对自己所向无敌拳头漠视。他此时最惬意的一件事就是在上面补上一记更强大的狠拳。


   “嗵——咚！”这一拳来势格外猛，使张晓山的头很厉害地撞在后面的柱子上。他只动一动嘴角，一瞬间又是一张似是而非的哭、笑脸，很轻松的。然后闭了眼，扭脸到一侧。


   “刚才俺老大这一下，打的是你这次的【瞎吊能】!”老二吼着解释，“部队里混五、六年了，狗屁官没混到，还是他妈两个兜的破军装！还是个他妈的丧门星！能得个狗熊样! 回家来却不来看看俺老大！按理说俺也是国家政府一级官员，管着一大村子人的吃喝、睡觉、干活、生养，还不够你尊的敬的？你他妈装看不见！却去拜访五保户老碱窝、刘二麻子 ！还有他娘的贫困户二罐子、三老冤、大白舍、李羊羔子！……你他妈今后还升官入党吧？还他妈往前迈步往前过生活吧？这哪一步离了俺爷们几个行啊？他上面提你总得靠咱大队的汇报材料吧！没这几个老爷们一句话，你狗屁都不是！这样吧，怎么着咱也是一起长大的，给你个活路，你给老大和俺爷们说一声我服了，磕个头，今天就放过你，谁要是来调查你的材料，我们还是往好处说。”


    柱子上的张晓山没有说话，依旧一副似是而非的哭、笑脸，很轻松的。老大卢铁栓唾过去一口唾沫：
“你他妈以为看望那几个穷猴，你就得了人情了是不是？告诉你，没门！”说完，拍了一下桌子，叫道，“拿过来！”


    话音未落，壁上一门“咚”地开了，其余的七狼八虎们各抱着一大抱纸盒子、塑料袋子跑过来，“砰、砰、砰、砰”全甩在张晓山面前。张晓山马上看出这是他昨天送给穷乡亲的礼物。他眼眨了一下，仍迅速恢复那个似是而非的哭笑表情。


    “  怎么样？我的小乖乖？你看人家，人家不领你的情！”卢铁栓真正开心地笑了，“这是你该送我的嘛，咱这个村谁敢要？”实际上，张晓山刚一到村，卢铁栓就派人盯上了，张晓山的访贫问苦，他前脚刚离开被访户，盯梢者的后脚就到了，“你好大的面子啊！咱卢支书都比不上你啊！”被访问者本来就不大喜欢穷困的“丧门星”来到自家，加之因此又惹烦了城南的“卢霸天”卢铁栓，就把张晓山送的礼物，顺手给了卢铁栓的盯梢亲信。以示自己早已和此人划清了界限。


    “不拜他妈真佛……”七狼八虎中的一虎狼很得体的总结道。
“把这些狗屎给我砸烂！”卢铁栓一声令下，礼物就在七狼八虎手中被撕、被踩、被摔、被砸，成一堆烂泥了，七狼八虎之一还不解恨，就从外面铲来自己的一滩大便，摔在里面。但是，自始至终的这一切，都仿佛是在张晓山的视线以外进行的，也仿佛张晓山是个表里一致的木刻人，自始至终这一切惊心动魄的变故，却没能更改他哭笑脸上的一根线条，一丝颜色。


    “啪！啪！啪！……”忿怒已极的七狼八虎们把拳头、巴掌统统倾泻到张晓山身上、脸上。卢铁栓感到手被硌得有些痛，想看看疼处，也想看看张晓山此时的脸表情时，感到大门被一股强劲的大风“砰！”地撞开了，接着传来比自己巴掌声响亮百倍的枪声：“噹！——”众拳头、巴掌不约而同地停在空中。又不约而同地回头向大门看去。


    门口一个穿便装的一米八九的彪形大汉，朝屋顶放了一枪后，端着冒烟的手枪飞奔而来。卢铁栓眼明手快，一把抢过刚才端粪的大锨，横在身前，迎上去。一个响当当的“卢霸天”，岂能让一管玩具样的小枪吓住？七狼八虎也不示弱，坦着脊梁，跟上去。


     “你他娘的吃了豹子胆了！敢闯我的家！”卢铁栓吼着就将大锨朝来人砸下去。“噹！噹 ！”枪响处，锨杆齐刷刷半截断下来，锨头就落于铁栓面前，哗啦啦地翻滚着，好像忍不住身上有生以来的巨疼。卢铁栓甩了半截锨杆，一捋袖子，直扑过去，后面七狼八虎跟上来。“噹！”一枪，卢铁栓堆在头顶的真丝辣椒帽，“嗖——”地不知飞往何处。


    “你……你……”卢铁栓和七狼八虎个个变成了土鸡泥狗。
“土匪！真正一窝土匪！敢囚禁、暴打我们师长！反了你们 ！”彪形大汉端着枪虎视眈眈，他在寻找第二顶胆敢冒进的帽子。


    “师长？谁是……”卢霸天和七狼八虎们，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调离开彪形大汉的脸，移至后面的那张似是而非的笑、哭脸上一会儿，然后原路返回，重回到彪形大汉的脸上、眼睛上。


    “我是张师长的护卫。前两天一直跟在张师长身边，今天师长让我进城办事情，让你们钻了空子。你们囚禁、暴打张师长，已犯下了反革命现行罪！我这就叫人逮捕你们！
”
    “慢——我问你”卢副支书说“张晓山是我们管的人，他升官入党我们说了才算，你们没来调查我们，怎么会有发言权，他又怎么会当上师长了呢？”


    “哈哈！”卢铁栓冷笑了两声，刚要张口说“你他妈胡说！”对方一边将枪口扫瞄着众人，然后也微微笑了笑：

    “你认为自己的手遮住自己村也能遮住全中国？”说完他就掏出无绳电话。


    卢铁栓们的目光一下子暗下来，没人注意无绳电话的事，都扭过头去看张晓山。张晓山已不知被谁解除了捆缚，但他两胳膊仍象捆缚时的背着，脸上仍是那个似是而非的哭笑脸的表情，很轻松的。


    “师长？师长在哪？你是师长？是真的……？”卢铁栓猫着腰，眯着眼，问张晓山。张晓山回答他的仍是那样子的哭笑脸，很轻松的。


    卢铁栓好像下决心不承认他为师长似地，猛然回过头去，嘴里嘀咕着“师长、师长”，走了两步，又突然猛雷灌顶而醒悟似的扭身，重新面对 张晓山 大叫：“状元！——状元！——”七狼八虎们愕然，他又转身对着他们喊，“状元！——状元！——”


    七狼八虎们也像猛雷灌顶似地醒悟，虎狼般嚎叫：“状元！——状元！——”乱作一团，有几个甚至莫名其妙地向外走，没头的苍蝇似地。也许是想把此消息报告给他的家眷。然而一队全副武装的公安局警察迎头奔过来，就把他们又逼了回去。警察们先围了大队部，接着十几个人冲进了屋里。


    “拷起来！”一声令下，卢铁栓、七狼八虎个个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不用拷我的兄弟啦，都是我的罪！”卢铁栓举着带拷的双手说。


    “都拷上 ！”下令的警察厉声第二次命令。然后向张晓山敬了个礼，轻声说“首长同志，我来迟了，没照顾好您，愿受责罚。”说罢低下头来。


    张晓山背着手，慢慢踱过去，似是而非的哭笑脸增加了忧伤、严肃。“命令，把他们放了。是我家里的事。”他轻轻说。不停地往前走。他要回部队。护卫紧紧跟着。


    “ 状元！——状元！——”老碱窝、刘二麻子、大白舍等所有故乡人，喊叫着追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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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董克勤土喉根 于 2013-12-23 13:27 编辑 ]

夏冰

氛围烘托有力度。
欣赏。

董克勤土喉根

谢谢夏先生鼓励！夏先生有超出一般人的理解能力，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写作意图。

[ 本帖最后由 董克勤土喉根 于 2013-12-23 12:15 编辑 ]

木门长子

很“激烈”的场面，人物，场景都挺好。

若水

命运的多舛反而造就了他的坚韧和聪颖，强大不在外表，内心的强大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强大。小说氛围设置很好，峰回路转，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问好！

昨夜秋风

朋友的小说其实挺有特色的。我觉的这样的话不用叙述：“
    “火线入党，破格提拔。我们张师长在军事演习中先是获得个人最高奖励，接着我们师团采用了他的意见，连续获得军事演习的十连胜。介绍经验时，他说出了韬光养晦、避战而战的战略战术，我们司令大加赞赏，张师长就逐渐由班长升为排长，由排长升为营长，升为团长，最后升为师长。”说完他就掏出无绳电话。”

董克勤土喉根

衷心感谢若水先生鼓励我。

董克勤土喉根

衷心感谢木门先生鼓励我。

董克勤土喉根

昨夜秋风先生、朋友确实是格子稿纸上的写林高手，一眼就看出我的破绽来了，我赶快纠正过来。并庆幸自己度过了最有价值的一天，收获最大的一天，有人给指出批评，比一万句空泛的假赞扬话还好。谢谢先生！

暴雨迎风

文字很有磁性，浑厚个性，场景描写好，人物个性鲜明，将一个村霸写得活灵活现。

董克勤土喉根

衷心感谢暴雨迎风先生知音朋友式的评论。

刘满园

原帖由 若水 于 2013-12-23 10:38 发表
命运的多舛反而造就了他的坚韧和聪颖，强大不在外表，内心的强大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强大。小说氛围设置很好，峰回路转，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问好！

学习支持，问好二位。

董克勤土喉根

向刘老师学习，问候刘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