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鹰

夏冰

　　老鹰死了。


　　给我打电话的是同学张武。张武在电话里喜气洋洋地说：


　　“老伙计，告给你个天大的喜讯哇。”


　　我说：“有甚喜讯！？这年头还有甚喜讯能轮到咱受苦人分享。”


　　张武说：“唉，你老土了不是，这个喜讯就是专门给咱受苦人分享的。”


　　然后就一字一顿地说：老鹰死了。


　　四个字，不亚于一颗导弹发射，我的小心脏被这四个字撞击得通通直跳。我用手抚抚胸脯子，缓上一口气，问：“咋回事？”


　　原来，贵为我们县一中校长的老鹰同志——老鹰，当然是我们给他起的名号，在从娱乐城返回学校途中，不幸车翻人亡，同车的两位上级领导以及本校一个副校长一起罹难，惟有司机身受重伤，正在医院抢救。


　　放下手机，我情不自禁陷入了往事中。三十多年过去了，一切还历历在目。


　　那时候，我们是站在雪地里，畏手畏脚的，不停地往手心呵气，再用手心搓冻得生疼甚至慢慢发麻的脸颊。


　　很难说这是不是我们自己的缘故。老鹰说是就只能算是。说一不二向来是老鹰的风格。当老鹰转了一圈回来时，我们就立正姿势站在那里，任何动作都不敢做了。就算是这样，老鹰锐利的目光仍然盯着我们，从一张张脸上掠过。


　　“怎么样，想好没有？”


　　没一个人回答。


　　老鹰浓黑的眉头拧了拧，大嘴巴扯了扯：“好，我也不跟你们废话。”他搓搓巴掌，朝我们走过来，“天真够冷的呵，让我来活动活动。”


　　他飞起一脚，把站在最右边的小丁一脚踢飞了。小丁个头矮小不说，还瘦，在这一脚之下，一点不费力气就应声而起，一头栽到了不远处的雪窝里，呲牙咧嘴半天才爬起来。我们眼睁睁看着小丁，一下遇到老鹰犀利的眼神，赶紧扭头缩脖噤声，蔫眉耷眼站在那里，低头瞅着自己的脚尖，心里都打着小鼓，谁也想不到下一个会轮到谁。老鹰这家伙收拾人，不按什么顺序，他有可能一个挨一个地来，也可能隔三岔五地来，或者只收拾你们一个两个，就扬长而去，让你们充分感受杀一儆百的滋味。


　　最担心的事发生了，老鹰今天选择了一个不漏、单点进攻的战术。进攻的程序也各各不同，有的是一巴掌把你搧倒，搧不倒就跟上一脚，你不跌倒他绝不罢休；有的是干脆飞起一脚，就像小丁那样；还有的是连环耳光不停地打，直打得你耳鸣头晕，鼻孔淌血，满地找牙……他总有办法找到不同的手段，在这些乐子各异的手段中，他玩得兴致勃勃，我们滚得满身是雪。直到下操铃响起，才不得不放我们离开。很明显，他很有些兴犹未尽的意思。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们对那几个此时此刻还在宿舍呼呼大睡的家伙恨得牙痒，但是你又能怎样，贪睡的照样贪睡，早起的照样站在雪地里，挨打受气。老鹰明明知道那几个家伙是谁，他不去找他们的麻烦，却总是拿我们是问。老鹰看去简单，粗暴，在这件事上显得很是阴险，讲究策略。全校的住校生都去跑操了，只有我们高一876班的这几个可怜虫遭受着教导处这个老鹰的摧残，已经连续一周了。还要持续多久，谁知道？据说，老鹰还在这所高中学校做学生时，就以能打善斗闻名全校，功课根本顾不上，整天带着一帮打手在校园里转，从早晨到晚上，半夜也分班轮流执勤，看谁不顺眼就拳打脚踢，直把全校学生打得服服帖帖，照某些领导的话说，这个全省闻名的优等学校之所以和谐稳定，输送人才率年年稳居全省前列，与老鹰和他的战友密切相关。事实上如何，人们心知肚明。也正因为如此，毕业后老鹰顺理成章留校，在教导处做了专职的干事，继续担当学校和谐稳定事业的重任。


　　一周来，每天早晨等我们集合完毕，老鹰就煞有介事地问一句：“都出操了吗？”


　　面对这句问话，谁也拿不准该怎么回答才好。说都出操了吧，明明你们876班宿舍十个人嘛，傻子都明白站在这里的人够不够十个人。那么其余的人哪里去了？你照直说那谁、还有谁，在宿舍睡大觉呢，坏啦，这话是长腿的，你都不知道它是经由什么途径跑到那几个家伙耳朵里的，然后你就等着受罪吧，那几个家伙折腾起人来，那滋味，比起老鹰的折磨，有过之无不及。反正横竖躲不过，也就自认倒霉了。谁让咱走背运，恰好跟这几个“衙内”在一个宿舍呆着呢。熬吧，熬过这个冬天就好了，起码不用天天站在雪窝里遭罪了。


　　那几个早操时候还在宿舍睡大觉的家伙在全校是出了名的，据说都有背景，连教育局的人都不敢把他们怎么样，何况校长了，何况老鹰这个教导处的打手了。既然谁也不敢把人家怎么样，你就装作人家不存在不就得了，他们不。或者说老鹰不。要不老鹰就是有虐待强迫症，哪天不折腾人他心里就烦得不行。我们几个正好给了他个施虐的机会。他对这个真的是乐此不疲。刚来高中的一天课间操中，大家一个个懒洋洋的，正跟着高音喇叭有一下没一下地伸胳膊抬腿，嗖地冲进行列里来一个人，抓住一个女生照脑袋上就是两巴掌，一下子打得那女生头巾掉了，满脸的眼泪，愣不敢哭出一声来。我们就是这样认识老鹰的，耳闻目睹了传说中的老鹰的风采。事后才听说，那天这个女生感冒了，做操时候就没摘头巾，为此就遭到老鹰如此这般的礼遇。至于大多数敷衍了事做操的学生，则根本没事，老鹰看见也当做没看见，或者他认为那就正常。这个下马威给我的感受很深刻。我就想，你根本想不到哪天就会厄运临头，因为老鹰百分百不讲道理，没理由就是最大的理由。


　　过了几天，老鹰的追悼会在县剧场隆重举行。张武来拉上我去凑热闹。县教育局的老马局长郑重其事致了悼词。老马说：“……他的一生是不容易的。他从一个教导处干事做起，一向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敢于向不正之风宣战，因其卓越的工作业绩，先后被升职为教导处主任、副校长、校长，获得了师生的拥戴……他为县一中的教学成就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在其近五十年的人生中，他实践着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无私无畏的奉献精神，值得我们永远怀念……”人群中，嘘声一片。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明明一中的升学率一年不如一年，刑事犯罪的学生倒层出不穷嘛……”“就是，他们也不想想，为啥不少家长举家外迁，不惜花高价就读市里的好学校，自己跟着陪读……”


　　2014/1/4

昨夜秋风

这样的人能在教育部门吗？但教育部门肯定有这样的人。拜读新作！

木门长子

开篇极其不错，入境也是有味，问好夏老师。

夏冰

谢谢秋风版主的点评。辛苦了。问候。

夏冰

谢谢木门的肯定。问候了。

暴雨迎风

老鹰这个人物典型，是一个时代教育的代表，可悲的是这样的人竟能一路攀升，并在死后能得到组织那么高的评价。作者提出的问题是很值得人们深思的。

夏冰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4-1-5 16:14 发表
老鹰这个人物典型，是一个时代教育的代表，可悲的是这样的人竟能一路攀升，并在死后能得到组织那么高的评价。作者提出的问题是很值得人们深思的。

谢谢暴版的悉心点评。问候安好。

若水

过去教育战线有多少这样的暴力老师，轻则谩骂学生，重则体罚。还打着为了孩子好的旗号。好在人们的法律意识在不断觉醒，国家对教育问题不断重视。直面教育问题，不错，问好！

夏冰

谢谢若水朋友的关注点评。问候了。

夏冰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4-1-5 16:14 发表
老鹰这个人物典型，是一个时代教育的代表，可悲的是这样的人竟能一路攀升，并在死后能得到组织那么高的评价。作者提出的问题是很值得人们深思的。

事实上，这个人现在还在这个岗位上跋扈。
昨天听说，某天，因为一个班老师拖堂，他就在操场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轮流打了该班学生每个人一个耳光，然后就骂年级主任不负责，年级主任接着轮流打了一番。该班百分之七十是女生，都哭了。
让人不敢多想的教育环境。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4-1-5 16:14 发表
老鹰这个人物典型，是一个时代教育的代表，可悲的是这样的人竟能一路攀升，并在死后能得到组织那么高的评价。作者提出的问题是很值得人们深思的。

一个人不幸罹难，别人却觉着大快人心，这样的校长，可想而知啊。写得不错，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