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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被版图解散的故乡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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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14-2-17 11:3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昨夜很深时 ,窗外的鞭炮还在间歇地炸响,单调地一声两声,或偶尔与远处在声响联合起来,形成连绵的一串,宁静的夜和床上的梦都被这些声响炸得粉碎。似乎年或年味是通过一声声的炸响和浓浓的硝烟来突出和体现的,这很是令我感到厌烦与憎恶。


  雪从初五就从天空舞蹈着扑向地面的,白天的路刚被人的鞋磨出水泥的本色,夜里又被蒙上一层雪毯。鞭炮炸飞的外衣碎片落在上面,像血迹映红了纱布,带着伤痛的迹像,随处可见。


  不知何时入眠的梦,再次被排山倒海般响声炸醒,睁眼已是正月十五的早晨,震耳欲聋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在玻璃上稍作震荡的停顿,就看到火光闪烁。这隆重的仪式,像极了对年祭奠的礼炮 ,只是不知地上又流淌了多厚的血迹,深陷在纱布里。


  天亮了,空中停止了雪花飞行的踪影。地上的白纱留下被红色弹头击穿的痕迹,目光所及之处,硝烟还没散去。

             二

  这样的景象长时间在我的视野里滞留,又恍忽间被置换了,思想也瞬间被移植到曾经熟悉的乡下。那些雪铺天盖地,把村庄的地表和端面都染白了。


  那是我儿时在故乡停留的时候对年的印象。或者是我记忆的差异,总以为年里的鞭炮只属于孩子们的专利,大人们并不热衷,他们最多为孩子做个示范,然后躲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被教授的学生孩子乐此不彼的样子。我这样想着,故乡的景象就完全在眼前展开,那是我所熟悉的。尽管那时的我五六岁的样子,却记得全村每户的排列图以及他们房前屋后的陈列原貌。我所记得的年里最具年俗的就是荡秋千,必须仰望才能看到顶端的秋千设在我外公的门前。这是生产队集体智慧的结晶,它之所以设置在外公的门前,是因为外公的家居全村的中央,且门前的路面平坦而宽敞,除了足够容纳秋千的高空荡漾,并不影响路人的行走的驻足观望。秋千是年里可供多人参与的娱乐活动,比鞭炮带来的喜悦更多,也更具剌激的果效。那些游乐在高空的单人或双人,在这特定的日子才能体会空中飞人的乐趣,他们争相飞荡,无论大人还是孩子。我只荡过一次,与大人合并坐在上面,被地上用力甩在高空的感觉令我惊魂不定,我吓得大哭。


  在正月十五的纪念中,灯笼是主题,孩子挑着灯笼到各家串门,从人家正屋的粮囤里摸出花色不同的蒸馍。那夜正屋都是漆黑的,没有光照,是大人们有意熄灭了灯,全凭孩子们的胆识来挑战,摸到的作为馈赠归属个人。品种各异的花馍是前一天或当天蒸好的,为了吸引孩子,都制成动物的形态或其它异于常态的造型,孩子们带着这样的战利品回各自的家,可以想像是多么开心的事。这种气氛有点像国外的万圣节。没有那么响亮的鞭炮声,年过得依然丰盛。


  我所经历的乡村的年,就是这样简单、热闹与温馨。

  节日过完,日子回归农家独有的平淡。


  地上的青草开始拱破松软的土壤,冒出尖细的芽,春天正式来临。我看着大人们的脚步走向田野,播撒收获的种子。那时还是生产队,玉玲的母亲是妇女队长,她站在土台上分配农活时,我在下面盯着她看,我看到她的短发随着说话的节奏,前后颤动,很有力量。多年后我看电影,觉得她就像里面的女主角方海珍或江水英,她极具的号召力一度成为小小年纪的我心中模拟的样板,那时就初显强势的我指挥着同龄的玩伴做游戏,担当着领袖的角色。


            三


  村子不大,不足三十户人家,他们的房舍排列,自然形成贴伏在地面的一尾鱼的状态,鱼头是两户,之后有三四户,再往后向鱼腹部渐渐集中,到了脊柱呈两边扩展式,再呈一字排列四五户,到鱼尾,又有纵向的三户。外公的家在最宽阔的鱼腹处。这些人家,有同一门洞住几户的,有独门独户的,大约七八户人家,外公属于其中之一。村上没有地主,外公被划入富农成分,文革中尽受摧残——他与三个孩子住在这里,在村里占地最为磅礡。老人离世后,二舅一家率先从这个院落迁徙出去,种植着十多棵果树的院落只留下大舅与三舅一家守候。后来,两个舅们的孩子相继成家,又从这里划分出去,他们的家在保持原先的地域宽度上不停地向外扩展着。


  同我家一样,村上的很多人家都是这样。十多年间,门户已从当初的不足三十户,很快增长了一倍,鱼的头和尾巴加长了。之前,我是认得每家的门和门前的树以及堆靠的物件的,我也熟悉每户的人,清楚他们的模样,叫得出他们的名字,能辩别他们的声音,他们之中许多人的孩子与我年岁相仿,是我在乡下日子里陪我疯玩的伴侣。


  这是极好识别的乡村,呈南北的阵势布局。每天走出院门,便可看到从正前方升起的太阳,又看着夕阳落在朝西的瓦楞上,一点点退去。四周是耕种的农田,大批量地种植着时令的作物和果蔬。


  在乡下,我第一次在露天的二楼平台看远处的烟花,紧张地无与伦比,我没有其它人的兴高采烈,恐惧一直伴着我,我不知道是谁将彩色的火光投向天空,我担心天被炸开炸漏了,从那里漏出叫不上名的东西;我也是挤在大人们中间,第一次在雨后空旷的土场上看到过彩虹,像我手里放大的彩色糖果,拼接成几层半圆弧的形状。


  我跟着外公外婆在那里生活,小小的人儿也会突发某种担忧。大约是文革中期吧,具体记不清了,东地的帐篷里,突然有天传出消息,一位来乡下改造的右派分子死了,当人们发现时,说身体都坚硬了。那个人我是见过的,平时并没有太多的话,他长得很洋气,穿着也和村里人不同,一看就是区别于村民的城市人。他没有家住,就住在帐篷里,紧挨着一棵柿子树。平时和村里人一起下地干活,收了工,自己做饭吃。现在却突然说他死了,人们围着帐篷,看几个人把一副蒙了布的架子抬了出来,放在一辆拖拉机上。我问外婆,这就是死了。外婆哦了一声,拉着我的小手向家的方向走。后来被认定那人是自杀的,那棵柿子树,在秋天挂满了果子时,竟没有人敢去摘。冬天,我二舅妈生产的那夜,看外婆忙碌后坐在铺了草席充当土炕的灶台时,我曾问她:妈妈死时,我多大?对于死的惶恐从那一刻产生,我也被自己的话吓住了,外婆赶紧把我搂在怀里,拍着我的肩,安慰我。她说,哪有死,那些人都是太嗑睡了。她说给五六岁的孩子听,我当然没有相信。那晚,我在新生儿的哭声里,睁大眼睛,想像着人的死,原来是再也睁不开眼睛。


  生和死如此的关系如此地紧密啊。


               四


  我在乡下所经历的事,一直都保存在记忆的浅表处,似乎任意的触碰,都会使其苏醒,然后漫衍在眼前。所以有天我在电视上看到回放的老电影《李双双》时就热泪盈眶,那乡村的景象与我故乡的村落竟如此地一致。

  我有三十年没再涉猎过故乡的门槛了,在我的印象里,它一直就保持着起初的样子,鱼头和鱼尾主人的姓名我仍能呼唤得出,似乎我也等着有一天我再度回去时,能轻易找到旧时的路线,它当然也会带领着我走向外公外婆安睡的地方。我也明白,故乡的村落也不会停滞不前,至少它有更新的迹象,比如盖得更好的房子或者两层楼,穿得脱离粗布的衣,下地时开着摩托车等等。我更会想到,村里会学着城市的模样,有理发店,有小超市,有幼儿园。那时理发和买东西都要跑很远的大队或公社,上学更远。

  我却根本不会想到,这个哺育了几代人的村落,有一天竟突然消失了,从中国农村的版图上消失了,从地平线上消失了。那松软的喂养了多少故乡人包括我的土地被硬化了,所有的果树与玉米小麦等等庄稼的根一起从地上被拔起了……我的故乡沦落为富商手里一块交易的商品,正在等待出售。

  这是上月我闲暇的三舅从故乡旁边的出租屋里来到我家时带来的最大噩耗。我三舅和一村的人都没认为是噩耗,他换取了数百平米的楼房面积还有数百万补偿,我三舅妈说,终于不再做农民了,不再那么辛苦了。我听得心酸也心疼。那一刻,我断定我是回不去了,我外公的房子没有了,我回去投靠的只是舅舅们没有院落的新家,这样故乡对于我还有什么期盼?

  我是有些伤悲的,对于故乡村落的整体消失。是那种原有的植被和生态被利益吞噬后的伤悲,而不是对农人摆脱沉重劳役的抵制。

            五


  我隔着玻璃窗,看外面的雪还在飘洒,一粒紧跟着一粒,一层紧贴着一层,很快,那些带血的纱布被掩蔽了,只看到那些地方透出隐约地红。这时的故乡村落想必也被雪覆盖了吧,连树也没有了,我三舅说,树被卖后全都被砍掉了,房舍也都拆迁了,整个村庄现在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但我是知道的,心里的故乡是谁也夺不走,它就驻扎在我身体的最深处。想它时,进入里面看看。

              2014/2/17




[ 本帖最后由 摇曳风铃 于 2014-2-18 09:53 编辑 ]
2#
发表于 2014-2-17 13:02 | 只看该作者
“被版图解散”单这几个字已经让人心里一沉,铺开来看,讲述的是司空见惯的乡村消亡的事实,这样的事情我曾亲历并一直耿耿于怀,可又能怎样呢?如篇尾所言
“心里的故乡是谁也夺不走,它就驻扎在我身体的最深处。想它时,进入里面看看”——也只能作此想法而已。问候风铃!
3#
发表于 2014-2-17 15:08 | 只看该作者
这个年,因为过于感性,我有太多不是很愉快的记忆。关于乡村,抑或关于故乡,我的记忆也是越来越模糊……因之,我特别共鸣风铃的叙述。
4#
发表于 2014-2-17 16:22 | 只看该作者
乡村朴素,亲切,不会设防。不知道乡村会不会完全的消失。但无论怎样,她的一切都会深潜在我们的记忆里直到老去。可如果真的搬入楼房,脱离土地,脱离田园,我会很失落,就如无根的飘蓬,不会踏实。
5#
发表于 2014-2-17 22:09 | 只看该作者
那些悲伤是无人能解的,金钱早已蒙蔽了世人的眼眼睛!
6#
发表于 2014-2-18 09:42 | 只看该作者
感觉这是一篇很有底蕴的杂文,关注现实生活,应该是杂文的使命。
问好。
7#
发表于 2014-2-18 09:51 | 只看该作者
视野开阔,笔触细腻,对乡村的回望与怀恋让人共鸣。城乡对比里,悲悯情怀凸显。沉甸甸一文。赏读问候。
8#
 楼主| 发表于 2014-2-18 10:22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一孔 于 2014-2-17 13:02 发表
“被版图解散”单这几个字已经让人心里一沉,铺开来看,讲述的是司空见惯的乡村消亡的事实,这样的事情我曾亲历并一直耿耿于怀,可又能怎样呢?如篇尾所言
“心里的故乡是谁也夺不走,它就驻扎在我身体的最深处。想 ...

谢谢一孔首评,我对故乡是有深感情的,听说没有了,心里真得很沮丧。
9#
 楼主| 发表于 2014-2-18 10:23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一水 于 2014-2-17 15:08 发表
这个年,因为过于感性,我有太多不是很愉快的记忆。关于乡村,抑或关于故乡,我的记忆也是越来越模糊……因之,我特别共鸣风铃的叙述。

谢谢一水,我明白你所指的,时间会把悲苦淡化吧,我是相信的。
10#
 楼主| 发表于 2014-2-18 10:2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清荷吴霜 于 2014-2-17 16:22 发表
乡村朴素,亲切,不会设防。不知道乡村会不会完全的消失。但无论怎样,她的一切都会深潜在我们的记忆里直到老去。可如果真的搬入楼房,脱离土地,脱离田园,我会很失落,就如无根的飘蓬,不会踏实。

谢过吴霜,现在许多农人对土地没有太多的留恋了,因为他们为此受到的不平太多了。
11#
 楼主| 发表于 2014-2-18 10:2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鲁小鱼 于 2014-2-17 22:09 发表
那些悲伤是无人能解的,金钱早已蒙蔽了世人的眼眼睛!

经济为主导嘛,可悲也无奈啊。谢过小鱼。
12#
 楼主| 发表于 2014-2-18 10:26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何足道哉 于 2014-2-18 09:42 发表
感觉这是一篇很有底蕴的杂文,关注现实生活,应该是杂文的使命。
问好。

谢谢道哉,是我个人的一些感受,来自对故乡的怀念吧。
13#
 楼主| 发表于 2014-2-18 10:27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4-2-18 09:51 发表
视野开阔,笔触细腻,对乡村的回望与怀恋让人共鸣。城乡对比里,悲悯情怀凸显。沉甸甸一文。赏读问候。

谢谢夏版阅评,故乡对于我,有着不同与常人的亲切,所以对它的消失,格外心痛。
14#
发表于 2014-2-21 07:06 | 只看该作者
你去百度冯骥才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做的努力。
还有一个我在凯迪论坛上看到的连载:那些正在遗失的文字。

它们和你一样的情怀
15#
发表于 2014-2-21 15:22 | 只看该作者
我有三十年没再涉猎过故乡的门槛了

这话语里藏着多大的能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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