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聊斋之——可消双美

水如空

　　夜读聊斋之——可消双美

　　《聊斋志异》中有许多书生一人消受双美的故事，如《莲香》《小谢》都是如此。甚至于在作者大肆渲染“知己”之爱的《连城》中，居然也凭空弄出一个宾娘配送给男主人公乔生，总叫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以上诸篇的共同特点则是，其中的男女主人公无不是“情之至者”，他们可以为情哭，为情笑，为情死，为情生，为情割肉，为情涉险……而作为回报，《聊斋》笔墨中，则多是要叫女子成就两世姻缘，而男子则会坐享双美。

　　当然，如果仅仅如此，那么《聊斋》和同时代的其他艳情小说也就没有什么根本区别，自然也就不成其为《聊斋》了。只在双美的问题上，《娇娜》便独辟蹊径，描写了男女之间超越肉体关系的特殊友情。而《香玉》，则更为奇怪地描写了一个女人居然肯于暂时“代人为妇”并在后来情愿“退而为友”的男女关系。这种特殊的关系，乃至于这种进退自如的洒脱态度，不仅在现实中绝不可能存在，即使在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中，也是独一无二的。《香玉》一篇以“香玉”为题，写的是黄生与香玉之间的爱情故事，然而读者们往往更喜欢女二号绛雪，原因无过于此。

　　《香玉》的故事发生在崂山下清宫。在这个道观里，有两株花，一株“耐冬高二丈，大数十围”，一株“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似锦”。这两株花，便是花妖绛雪和香玉的真身，她们化身为一红衣、一白衣两个女子，常在花丛中出现，谁料一不小心，便被“舍读其中”的胶州黄生看见了。这小子一见美女，便动了不良的念头（或称“爱慕之心”），而且还将这不良的念头变成不良的行为，“遂隐身丛树中以伺其至”。结果当二人再次出现时，“生暴起”，把两个美女着实吓了一跳，二人急忙逃走，只留下一阵阵挥之不去的“香风洋溢”。这一来，惹得黄生“爱慕弥切”，他情愫一动，读书人的老毛病就犯了，于是便在树下题了一首诗，中有“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的句子。正是这首诗打动了痴情的香玉，使她亲自上门，主动献身，没说上几句话 “遂相狎”，这种速度，绝对叫什么“网聊”后“一夜情”都望尘莫及的。

　　不过因为身份不同，素质不同，同类事件的本质自然也不一样。烧火的丫头偷偷跑到看门的小厮住的柴房里去幽会，就叫“淫奔”，是很叫人不齿的。而相府的小姐偷偷跑到西厢的书生那里去幽会，则叫“佳话”，是要人们交口称赞的。香玉主动向黄生投怀送抱，这种行为虽然不太体面，但因为有了诗作唱和，便无伤大体，甚至可以称为“风雅”了。所以当黄生题诗后，香玉便说“君乃风雅士，无妨相见。”而香玉和诗后，黄生更是称赞她“卿秀外慧中，令人爱而忘死。”而他爱这女人的方式更是特别，不是送衣裳，也不是买首饰，而是先嘱咐“卿乘间当来，勿待夜也”，后是要求“邀绛雪来”。绛雪不来，他便心里很不痛快，“生以为恨”。如此表现，真叫人不得不怀疑，他“恨”的究竟是什么。

　　不过很快他就不必再“恨”了。正如香玉所说“君陇不能守，尚望蜀耶？”原来，香玉马上就要遭遇大难。“次日，有即墨蓝氏，入宫游瞩，见白牡丹，悦之，掘移径去。”原来男人们都是一样的，喜欢了，就想占有，而且要私人占有，而且要全部占有。而最终的结果却往往适得其反，是蜀也得不到，甚至连陇也守不住。蓝氏把牡丹移到家中后，牡丹“日就萎悴”，而作为花妖的香玉自然也就魂消魄散了。

　　这时候，终于轮到绛雪粉墨登场了。由于黄生为香玉的悲惨遭遇而“恨极”（这次他“恨”得还算高尚些），所以“作《哭花》五十首，日日临穴涕洟”，于是终于有了与同来凭吊的绛雪相遇的机会。这次偶遇之后，黄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使尽浑身解数，最后终于得偿夙愿，达到了使“女乃止，过宿而去”的目的。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处“过宿而去”，这一宿都发生了什么，相信人们自有判断，这里不作分析。只看黄生留宿绛雪的过程，就很叫人值得玩味：他先是“从容近就”；在“女亦不避”后，又“生因把袂”，“已而挽请入室”；在“女亦从之”并和他谈起香玉的姐妹情份时，他则先装可怜，抬出自己“小生薄命，妨害情人，当亦无福可消双美”的惨状；紧接着，便问及“曩频烦香玉道达微忱，胡再不临？”当绛雪明确表示“妾与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昼夜狎昵，则妾所不能矣”并且“言已告别”时，他竟又搬出香玉来作说词：“香玉长离，使人寝食俱废。赖卿少留，慰此怀思，何决绝如此？”一番话终于打动绛雪，将其成功留宿。这时候，黄生可再不去说什么“小生薄命，妨害情人”之类的鬼话了。

　　当然，我们也不能据此认为黄生就是一个猎艳的高手，或者根本就是一个淫棍，毕竟他对香玉的感情还是真挚的。前文的“作《哭花》诗五十首”，以及后来的为助香玉早日重生而“日加培植，又作雕栏以护之”，直至最终发誓要“寄魂于此，当生卿之左”，情愿来生与香玉相伴，都可以看出，说他是“情之至者”丝毫也不为过。只是他和许多男人一样，用情的范围略广了些，而“情”与“欲”结合得又过于紧密了些而已。所以当他二次与绛雪相见，并和诗之后，一句话还没交流，便“欲相狎”；以至于发现香玉以“花之鬼”出现后尽管“款笑如前，但偎依傍之间，仿佛以身就影”，他便有些悒悒不乐。至此，我们就完全可以想到他心理始终在惦记的是些什么了。

　　不过绛雪毕竟不是香玉，她尽管也委身于黄生，却并不热衷于鱼水之欢，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妾不能如香玉之热，但可少慰君寂寞耳。”正是由于这一点，后来的读者们都习惯于叫她“冷美人”。后来，尽管她也和黄生正儿八经地做起了临时夫妻，并且“从此遂以为常”，但当香玉重生后，她仍然选择了“退而为友”。那才真是来得自如，去得洒脱，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下香玉陪伴着黄生“款洽一如从前”。只是叫人不解的是，已委身于黄生的她，看着那二人在一起卿卿我我、腻腻歪歪，真的还能回到从前那样平淡如水的日子？真的还能恢复从前那种心无覊绊的心态？若果能如此，那才真叫人大加钦羡，甚至于无限仰慕了。

　　好在绛雪只是一个花妖，所以大可以不受世俗礼法的约束。也正因为她只是一个花妖，所以才可以如此洒脱。男人们喜欢她，也许正是由于是她难以得手，却又终于能够得手，而又终归不得不将其放手的独特魅力。什么“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如果绛雪同意，两个都做“爱妻”他也是不会拒绝的。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无奈之下的自我安慰罢了。而女人们喜欢绛雪，则无外乎其虽然重情又不为情牵的洒脱气质。当然，惟其只是一个花妖，才可能有这样的收放自如，既可以“代人作妇”，又可以“退而为友”。若在现实中，又有哪个女人敢这么说？又有哪个女人会这么做？

　　把一个浪漫的妖仙爱情故事引入世俗，又以世俗的观点来评判，这么做似乎有些大煞风景。其实蒲松龄本人也很清楚：为自己的闺蜜“代人作妇”这种事发生后，无论是谁都很难处理这种尴尬关系。所以一旦香玉重生，一旦绛雪退出，故事便匆匆结束，只留下了一段黄生寄魂生为牡丹，并最终“一去而两殉之”的凄美结局。

　　至此，我们似乎又听到了黄生“小生薄命，妨害情人，当亦无福可消双美”的谶言。其实他既非贪官，又非巨贾，又岂止是“无福可消双美”，他哪一次享受美女入怀不是都为她们带来了灭顶之灾？他睡了香玉，结果很快香玉便被人挖走，死于非命；他睡了绛雪，结果没过几天，道士建屋，便险些把她砍掉；直到最后，香玉复活，绛雪退出，“爱妻、良友”他全享受到了，却只落得个“一去而两殉之”的悲惨下场。

　　问题在于，黄生可不是一个未婚青年，可以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去爱去追随便哪一个名花无主的女人，他在老家可是有妻有子的，他自己死后跑到下清宫和牡丹作伴去了，是否会想到他早丧的妻子在冥间又将忍受怎样的孤独寂寞？在文末的“异史氏曰”中，蒲松龄说：“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从，而人以魂寄，非其结于情者深邪？”对于香玉，黄生的确“结于情者深邪”；对于绛雪，他则是“动于谋者深邪”；而对于他的结发妻子，则无疑是“寡于情者深邪”。否则，妻子早亡，怎不见他作上一首半首的“哭妻”诗，或是有过一次半次的“临穴涕泣”？

　　其实男人们无不想成为黄生，明知“小生薄命，妨害情人”，却仍然幻想着，甚至于会抓住一切机会去“消双美”，哪怕这种行为会为她们带来不幸，哪怕这种行为会为她们带来灾难。而女人们，若做香玉，也还值得，毕竟黄生这样的男人有才华，有情调，有至情，也算值得托付终身。而若作绛雪，就太不明智了。她在和黄生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前提下便轻易留宿，实在过于草率；而后来为闺蜜“代人作妇”，则更显荒唐。因为黄生所谓的“情之至者”还是更多施在香玉身上的，不信试看他对绛雪的所作所为，除了肉体的需要还有什么？而最愚蠢的还是她最后的选择：“无何耐冬亦死”。人家两口子玩殉情，你凑的什么热闹？为一个并没有全心全意爱你的男人而死，难道这也叫“洒脱”不成？

运涛涛

分析精辟，读书透悟。

清荷吴霜

《红楼》十二钗判词里，其余十一人的判词是独立的，只有宝黛二人适合而为一。里面是否会有什么机妙？宝钗是否代表着肉欲之情，黛玉便是人人所向往的精神之恋的化身？香玉与降雪是否也有其含义？还是爱玲笔下的白玫瑰和红玫瑰？拜读后留言，支持如空老师继续写《聊斋》 年过了，要忙了，有时间再来支持一下一下:victory:

周施梅

年前《聊斋志异》被亲戚拿走，昨天终于索回------喜欢的书真是不想借出去的。早上重翻看，恰好读的就是《香玉》。如空老师的这章字，对这则故事，做了细致的解读，有着独特的见解，非常精辟。

时光安然

越看越觉得女二号人物像爱玲。好在爱玲最终没掺合别人两口子玩殉情的事，因此称得上是明智的。只是少了男一号之后，一朵花就此枯萎，因此我就又觉得，原来黛玉也是明智的。我这样的牵扯是不是很招人烦啊，只当添乱吧。

芳菲

小时候就喜欢看聊斋，觉得里面的故事好玩。朋友把聊斋与现代的一些个儿事儿结合起来，挺有趣味儿。 问好！

靖子

好玩好玩，把我要说没说的都剖析了。
黄生根本也就是个衬托，呵呵，随他黄生绿生黑生白生蓝生。

两情就怕猜测，不猜不疑，你好我好他好，大家好！

水如空

原帖由 运涛涛 于 2014-2-22 14:39 发表
分析精辟，读书透悟。

问好运涛涛！
多谢支持！

水如空

原帖由 清荷吴霜 于 2014-2-22 14:42 发表
《红楼》十二钗判词里，其余十一人的判词是独立的，只有宝黛二人适合而为一。里面是否会有什么机妙？宝钗是否代表着肉欲之情，黛玉便是人人所向往的精神之恋的化身？香玉与降雪是否也有其含义？还是爱玲笔下的白玫瑰 ...

多谢吴霜！
说林代表着精神恋钗代表着肉欲并不恰当。其中有这样的情节：宝玉见宝钗露出白手臂，便想入非非，想如果是林妹妹的兴许还能摸一摸……可见他对宝钗是没有肉欲的，他对林的爱既是精神的又是肉体的。
关于双女情节，有学者专门写过论文论述，不妨读一下：http://www.docin.com/p-624034267.html

水如空

原帖由 周施梅 于 2014-2-22 14:57 发表
年前《聊斋志异》被亲戚拿走，昨天终于索回------喜欢的书真是不想借出去的。早上重翻看，恰好读的就是《香玉》。如空老师的这章字，对这则故事，做了细致的解读，有着独特的见解，非常精辟。

周老师也喜欢聊斋？

水如空

原帖由 时光安然 于 2014-2-22 15:14 发表
越看越觉得女二号人物像爱玲。好在爱玲最终没掺合别人两口子玩殉情的事，因此称得上是明智的。只是少了男一号之后，一朵花就此枯萎，因此我就又觉得，原来黛玉也是明智的。我这样的牵扯是不是很招人烦啊，只当添乱吧 ...

张爱玲在感情问题上似乎有些笨，远没有绛雪洒脱。当然绛雪也同样傻……黛玉也同样傻……

水如空

原帖由 芳菲 于 2014-2-22 16:21 发表
小时候就喜欢看聊斋，觉得里面的故事好玩。朋友把聊斋与现代的一些个儿事儿结合起来，挺有趣味儿。 问好！

:handshake聊斋是世上最美的寓言，好就好在有趣味，值得咀嚼再三……

水如空

原帖由 靖子 于 2014-2-22 17:51 发表
好玩好玩，把我要说没说的都剖析了。
黄生根本也就是个衬托，呵呵，随他黄生绿生黑生白生蓝生。
两情就怕猜测，不猜不疑，你好我好他好，大家好！

黄生是典型的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清荷吴霜

原帖由 水如空 于 2014-2-22 18:23 发表
多谢吴霜！
说林代表着精神恋钗代表着肉欲并不恰当。其中有这样的情节：宝玉见宝钗露出白手臂，便想入非非，想如果是林妹妹的兴许还能摸一摸……可见他对宝钗是没有肉欲的，他对林的爱既是精神的又是肉体的。
关于 ...

一字不落得仔细读过了，又有新的理解。谢谢如空老师的推荐。吴霜祝福！

南山菊

这两个女子是否可以看做一个人，一个人的两个侧面。只是这样的女子，别说花妖树精，便是仙女之中，恐怕也难寻觅到几个。惟其如此，更加可贵，令人神往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