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聊斋之——色授神与

水如空

　　夜读聊斋之——色授神与

　　中国文人是很有些“双美”情结的。本来该是“一阴一阳之谓道”，一个男人只有一个女人相配才最合适不过。不过笔是握在文人手中的，他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尽管定给人看的文字总免不了有些装模作样，就如满肚子男盗女娼之流，一旦站在了公共话筒前也总要满嘴仁义道德一样，写给别人看的东西未必都是作者心里的真实想法。但毕竟“文如其人”，无论怎样掩盖、怎样装饰，其内心的想法终究总会透露出那么一点儿蛛丝马迹，尽管表达的方式有些隐晦，但只要细细品味，总还是可以勘破一二的。就如“双美”情结，便有人说，其实一般男人的心思又岂止满足于“双美”？那可是要“韩信带兵，多多益善”的，所以在曹雪芹笔下，贾宝玉只是在宝黛双美之间周旋，而在兰陵笑笑生笔下，西门庆则是妻妾成群了。同样，金庸早期的《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中的郭靖、杨过，不过还只在两三个女人之间周旋，而其后期的《天龙八部》《鹿鼎记》，段誉和韦小宝也是在一群女人之间穿梭了。在这一点上，蒲松龄也不能免俗，在其塑造了大量冲破牢笼、争取自由的奇女子同时，也讲述了许多叫人艳羡“双美”的故事，诸如《莲香》《小谢》《寄生》《嫦娥》《神女》《香玉》《巧娘》……甚至在其大力渲染“知己之爱”的《连城》中，也平白无故地弄出个宾娘来配送给男主人公乔生，叫人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当然，若仅仅如此，《聊斋》也就不成其为《聊斋》了。蒲松龄的伟大在于，在记述这些有些流俗的一个男人消受“双美”的故事同时，更写了一些男女之间超越肉体之间的独特的情谊，这其中，有甘为亡夫守节、坚决不肯改嫁，而在其人死后又为那个男人抚育遗孤的乔女，也有与之“色授神与”犹胜“颠倒衣裳”的娇娜。

　　和《聊斋》中的许多名篇一样，娇娜的故事也从一个书生说起。这个书生也很有才华，“人为蕴藉，工诗。”而与其他书生不同的是，这个书生姓孔，名雪笠，乃“圣裔也”，是孔圣人的后代。且不论学问，单看人家这血统，品行道德上就错不了。不过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他仍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夫俗子。

　　孔雪笠之所以会与娇娜相识，是因为他投奔的那位朋友死了，正在他举目无亲进退两难之际，被皇甫公子邀入家中，做了个家庭教师。他的日子暂时安定了下来。孔雪笠毕竟是“圣裔”，饥寒之际并没有“起盗心”，然而一旦饱暖无忧，也就开始“思淫欲”起来了。

　　当然，这事也不能全怪孔公子，他那个“最慧，过目成咏，命笔警绝”的学生皇甫公子不仅聪明，更是会讨老师喜欢，每隔几天就要和老师痛饮一番，而每次痛饮都要叫丫鬟香奴前来弹奏琵琶助兴。要知道，这位香奴，长的可是“红妆艳绝”，弹的又是“激扬哀烈”，就凭人家这长相、这才艺，想叫人不心动都不行。所以，一直“旷邈无家”的圣裔孔公子终于忍不住在“一夕酒酣气热”后有些失礼地“目注之”了。

　　不过他的这一心动并没能使他马上佳人在抱，换来的却是“胸间肿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呻吟，又数日创剧，益绝食饮”的恶病。当然，“祸兮，福之所依。”也正因为他得了这个疑难杂症，才有机会见到了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娇娜。

　　娇娜的出场十分惊艳，不仅漂亮，而且天真，更带着几分俏皮。当然，那时她才“年约十三四”，不过是一个大孩子而已。不过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时年纪也不过尔尔，娇娜虽然年少，但“娇波流慧，细柳生姿”，已经不能单纯把她当孩子看待了。其实，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年龄，正因为她年少，所以当她说出“宜有是疾，心脉动矣”时，才叫人觉得她的天真、狡黠。也正因为她不太年少，所以当孔生“望见颜色，嚬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乃至“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时，才不觉得他下流。

　　娇娜便如夜空中的一颗闪亮的流星，只在孔雪笠的眼前瞬间划过，却为他带来了无尽的相思。不过和大多数男人一样，他对娇娜的相思似乎也只是出于“爱美之心”，而并非什么“心和心的碰撞”。所以即使他对着皇甫公子吟出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诗句，当皇甫公子以妹子太小而拒绝并为他介绍“与娇娜相伯仲”的表姐松娘时，他却根本就不管是水不是水，是云不是云，只管挖到筐里就是菜了。而且一旦有了新欢，“合卺之后，甚愜心怀”，似乎很快就把娇娜忘到脑后去了。

　　娇娜再次出场已时隔多年，是在孔雪笠罢官之后，他在任所“挂碍不得归”时，无意中又与皇甫公子偶遇，这一次，才有了和娇娜再次相逢的机会。不过这时已嫁为人妇的娇娜，似乎仍保持着少女时的那份天真和狡黠，她“笑曰：姊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分明就是提醒作为表姐夫的孔雪笠：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再看见美女就胡思乱想了。这话是一个小姨子对姐夫说出来的，外人听来，不过是一句玩笑。而我们都知道，此时，不只孔生早已娶妻生子，娇娜也嫁夫吴郎，无论如何，当年那份本来就隐晦不明的感情，都不应该再叫它再沉渣泛起了。

　　然而老天爷（或许是作者）却偏偏不肯放过他们，非要给他们创造一次生死与共并肌肤相亲的机会。原来，狐仙们最怕的“雷霆之劫”就要来了。面对上天针对妖仙们降下的灾殃，神通广大的狐仙们是无可奈何的，只有依靠人（尤其是贵人）的力量才可能化解或抗衡。所以，皇甫公子“招一家人，罗拜堂上”，向他讲明了其中厉害，“君肯以身赴难，一门可望生全。不然，请抱子行，无相累。”这时，流着圣人血液的孔雪笠，才真正有机会展现了他义薄云天的男子汉气概，他毅然表示，要与众狐仙“矢共生死”，并按照皇甫公子的嘱咐，“仗剑于门”，任凭“雷霆轰击、急雨狂风”“目眩耳聋，屹不少动。”不仅如此，当他“见一鬼物，利喙长爪，自穴攫一人出……念似娇娜”时，更是“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以无比的勇敢救了娇娜一命，自己却落得个“崩雷暴裂，生仆遂毙”的结果。这便是爱情故事中典型的“英雄救美”，而反过来自然就是“美救英雄”了。娇娜救孔生的方式很是特别，她“使松娘捧其首，先以金簪拔其齿，自乃扳其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这与她和孔生初见的那种微妙的年纪如出一辙，或者说，是蒲松龄故意玩儿的小把戏。不用“舌度”不“接吻呵之”，则不足以表现娇娜对孔生感情的认可和回报；而如果亲密过度，则又超越 “色授神与”的界线，有损娇娜天真俏皮的形象了。

　　对于男女之间这种亲密无间而又超越肉体的微妙关系，蒲松龄有一个专有的名词：腻友。在文末的“异史氏曰”中，他不无感叹地说道“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那么，腻友的标准是什么呢？“观其容，可以疗饥，听其声，可以解颐。”这样的标准实在是太高了，纵观聊斋那些了不起的狐仙，莲香不合格，红玉不合格，凤仙不合格，辛十四娘也不合格……因为她们或多或少都有些老成，有些“大气”，远没有像是始终处于十三四岁的那个天真俏皮狡黠的娇娜可爱。所以，纵然她们美丽绝伦，纵然她们法力高强，纵然她们智慧过人，也只能与人相依相伴，也只能帮人解危济困，要做男人的腻友，为男人“疗饥解熙”，陪着男人“时一谈宴”，与男人“色授神与”，就远远不够了。

　　不只她们不合格，其实现实中任何一个已婚的女人都不合格。你和别的男人“时一谈宴”去了，为别的男人“疗饥解颐”去了，又将置自己的老公于何地？所以，如娇娜一样的“腻友”，是只宜存在于男人的幻想之中的，甚至连文学作品中的形象也“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也正因为如此，蒲松龄叫她在不适宜婚嫁的“年十三四”时早早登场，而在她夫家“同日遭劫，一门俱灭”之后，并没有将她送到孔生的床上，叫她和表姐松娘去“效娥皇女英”同侍一夫，叫孔圣人的后代也去消受“双美”，而是叫“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笑若一家然。”只叫孔雪笠与娇娜做一对超越肉体关系的‘腻友’，好为读者最后留下一块美好的幻想空间，也为文学史留下一个独一无二的文学形象。



[ 本帖最后由 水如空 于 2014-3-17 17:59 编辑 ]

靖子

我看吧，聊斋故事在于不同解读：
女性看到了主动和主权，是对抗和自由。
男性看到了投奔和献身，是偏得和意外。

夏冰

提读问候。

摇曳风铃

靖子说得是。

夏冰

原帖由 靖子 于 2014-3-17 13:24 发表
我看吧，聊斋故事在于不同解读：
女性看到了主动和主权，是对抗和自由。
男性看到了投奔和献身，是偏得和意外。

靖子此解甚好。

一孔

经过如空的二次创作，我越发惊讶于蒲松龄的情商了，老爷子真不容易，想什么呢——无半点不敬啊！

柳藏

昨天还和同事聊，说为什么美丽的狐仙总是爱上书生呢？我说因为书生不是屠夫，如果让屠夫来写，估计狐仙就爱屠夫了。

南山菊

今早上用手机就看过这篇的。我们不是道学家，但是男女之间那种心灵上的相伴，确实是极其难得一遇的境界。正如徐诗人那句话，得之我命。这话对男女老少都是通用的，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相信一切皆是缘分，凡相爱之人皆有其“可爱”之处。

水如空

感谢朋友们！
靖子解得很有意思。男人和女人视角和观点都是不一样的，这很自然。但古来作品都是男人写的，所以即使写女人，也难免会站在男人的视角来写。尤其是聊斋这样的作品，对女性的态度远没有红楼梦更进一步，但在当时已经很难得了。
柳藏说得对。民间故事是民众口头创伤的，所以有牛郎，有董永，有许仙。而聊斋是文人创伤的，男主人公大多是书生。如是屠夫创伤，也许就会写他打算要杀的猪在晚上变成美女了……

夏冰

重温。
看跟帖得到的延伸，获益。

清荷吴霜

问“世上有圣人”么？说“无”。到底是“贪”字作怪也

水如空

多谢诸位朋友！
“双美”问题至此结束，下次来个不美且可怕的。

槐下客

漂亮，分析细致独到。好。

草舍煮字

水兄记得我们在《夜读聊斋之哲人公主》文后的讨论吗？此篇庶几阐述了我的观点。
蒲公站在那个时代男人的立场上诠释（或曰雕琢）他理想中的女性，已然难能可贵，可谓前卫了。而依然是“他的”女子。
“意淫”于今多作为贬词，然曹雪芹在他书中提出之时，当做文人的雅趣，并无贬义。自古来，腌臜男人一旦有些许钱势，只思奸淫，根本不屑意淫。

太和五中张奇

如空弟总是对主题深挖到位，警醒人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