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瓜

靖子

　　说起来话长了，忘记那年几岁，但是我已经跑得足够快于一个香瓜的诱惑。


　　只有在姥姥家我才的有这样宽松的待遇：被允许和三五个最大不过十一二的女孩子去十里地外的扎兰屯赶集。


　　扎兰屯，这是个多好听的名字，它远比我的村子“柳树屯”、姥姥的村子“西北图”、我奶奶的村子“李疯窝堡”有感召力。人们总是说“去扎兰屯卖羊毛”“去扎兰屯卖猪”“去扎兰屯买布”“ 去扎兰屯买棉花”“ 去扎兰屯探闺女”“ 去扎兰屯相亲”“ 去扎兰屯看戏”“ 去扎兰屯找大仙儿”“ 去扎兰屯照相……”，我觉得那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地方。


　　扎兰，这个开口音名词，发出的音阶多么高亮。我们家乡是蒙满汉杂居的地方，许多村落的名字都是有来历的，比如“西二喇嘛”，因为这里住过很多喇嘛，“后陵”因清晚期王族之陵在此而得名，那么“扎兰”这个名字也一定有特别的含义，百度中有这样两种解释：1扎兰是满语，又书“甲喇”，即“参领”，清时官职名称。清代曾在此地设有“甲喇”衙门，后形成村屯，故名。2.早年有个叫扎兰的蒙古人曾统领此地，屯垦戍边，故因其名为扎兰屯。


　　可我那时确实一个没文化的懵懂，每天所想的不是吃就是玩儿。我们去扎兰屯赶大集就是其中最隆重的活动。那天天气真好，一路朝南，第一次跑这么远，还没有大人管束，我都不知道去扎兰干什么，但是就是觉得无限欢快。我几乎半走半跑才跟得上那些大姑娘，一路上不断被催促：快点跟上！


　　我就是欢喜，欢欢喜喜地颠儿哒跟着人家跑，像只小狗。人家说外甥就是老娘家的狗儿，我愿意，累也不张嘴叫人家等。小华，小敏，小娴我这些小姨们不嫌弃我，跟我好带我玩儿我就够开心的了。那时的我没什么好处，比她们小两三岁，玩儿也不会玩儿，话也不会说什么，每天就是早饭后按时去人家，不是跪在人家炕沿上，抬着脸儿听人说笑，眼睛都不知道眨，要不就是扒着人家柜盖一遍又一遍看年画，特别是连环画那样的有故事的年画……我这般呆傻，她们还带我玩，大约主要是因为她们的善良，还可能是因为我的安静听话。


　　我像一个跑惯腿儿的小狗儿，每次去姥姥家，只要卸下装备，脚还没站稳，便去小敏家，大我两岁的小敏胖乎乎的圆脸，有浅浅的雀斑，她常带我去后街大平二平家玩儿，或者去老赵家秀蓉家杨二歪嘴子家，我到谁家第一件事就是逐一回答完人家女主人的问题：你家养几只鸡几只猪？你妈攒了多少钱？你家几亩园田地？你爸和你妈吵架吗……绝大多数问题我都一个答案：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然后她们玩游戏，我呢，呆一会，稍稍熟悉了便爬上柜盖，挨个看那些贴在山墙上的画，有的人家的画翘边子了，我就摁着看，最难过最放不下的就是那些残缺不全的画儿：不敢问大人，小孩不感兴趣也不在意。因为一直挂在心理不得而知的悬念的缘故吧，我更爱随着小敏串门儿，大半个西街（gai）的人家都串遍了，若在别人家看到期望的完整的墙画，恨不得把那面墙扒下一层皮来。


　　小华是小敏的姐姐，一定是她牵的头儿，要不我姥姥不会放心让我跟着去的。翻了两道沟爬了几个坡，越走太阳越高越走身上越热，我还是挺着一口气儿愿意爬到岗上，接下来往下冲坡，一溜儿小风儿从裤脚裤腰脖领钻进来、鼓胀着、煽动着，收不住闸的惯性和奔跑的颠簸让上下牙巴骨得得得地轻撞，这种惬意、麻酥酥的感觉让小伙伴们一路发出兴奋的尖叫。


　　
    扎兰屯的喧嚣和热闹很轻易就吞没了我们鸟雀般的叽喳，我们在人流和摊位、店铺间挤来挤去，绕得蒙头转向，我们没有买东西的想法，因为我们一分钱都没有，我们就是来玩儿的。跨过街边灰尘中的摊子，在人们的推搡、吵杂、热气中我们钻进了阴凉供销社，小华相中了一块花布，小明看别人吃2分钱一根的冰棍儿，我悄悄地打量柜台里：哪个是我们村张艳辉的对象……


    回来的半路上，小华提出了新建议：抄近路。大家争议之后，听从小华的意见，选择了翻越据说能路过一片瓜地的山坡。在鲜瓜的向往中，我们重新振作起来，兴冲冲踏上新征程。大一点的孩子开始怂恿：我们去偷瓜！这种冒险刺激的话题大概只当玩笑提出来的。但走出不到半里路，大家便笃定了念头：生产队的瓜田很大，我们溜边猫着腰，看瓜的人肯定看不见。


    于是我们大大小小四五个便在心里做好了随时猫腰的准备。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的小心脏第一次尝受了一种新滋味：夹杂羞耻的恐惧，颤抖，麻木，诡异。我夹在伙伴中间，不敢进不能退。


    嘘！小华在前首先伏下身体，小敏满脸通红，她弟弟小明一直问：在哪在哪？小华使劲踢了他一下。我在趴下之前果然看见一大片瓜田，太大一片了，没看清子午卯酉，我便刺溜一下趴在谁的屁股上了。我被瓜田吓住了。仿佛每个瓜秧每个瓜都会喊出来：抓小偷！抓小偷！


    午后的太阳坡前，那样安静，一种名字叫扁担勾的蚂蚱在我们眼前的草稞里一蹦一蹦的，我觉得自己比它们还胆小。我们像邱少云一样匍匐着，一种冲锋前的激动让我们忘记了羞耻感。小华叮嘱我我们：摘到就跑！


    小明探头探脑了一会儿：没人！


   上！不知谁率先冲了出去，大伙儿呼啦前脚跟后脚踏进瓜地地头，我腰都忘记弯下去了，毫不含糊径直奔过去。离地头三步远，就听见窝棚那边有人大喝：
   
    “喂，干什么的！站住！”


    随后好几个大人从窝棚那边跑了过来。


    先进地的已经摘到瓜了，听见人喊，转身就跑！


    “站住！”


   我一下子站在了地头，脚尖碰到了瓜蔓儿。闻到了瓜香。香甜香甜的味道弥盖了所有的恐惧和羞耻；好久没吃到过甜美的食物了，仿佛那些美味就没在世上存在过（读到到这里希望你能理解，为什么我们这些傻孩子甘于冒险）。


    地里蹿出来的大孩子抱着胜利果实边跑边喊：快跑快跑……没有得手的孩子边外跑边弯腰忙活。这种情景一下激发了我的集体感：我也不能空手！满地的香瓜啊，比羊群还拥挤，已经来不及多想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够到一个就扯，拧了好几下才扯下来，还带着藤叶。


    对面的人已经近得看清面孔了，我撒丫子就跑。这是我有生以来跑得最快的一次，顺着山坡往下奔跑，恍惚间脚不沾地心脏堵到嗓子眼儿，光有哭的心没有哭的空儿，我使劲往前奔，两条腿都要分家了……等发现跑的方向和大家不一样时，已经收不住脚步。又慌又怕又急之下，“爬叉”一下，我跌倒在草地上，手里的瓜也甩了出去。


    我当了俘虏。


    跑出去的孩子听见了我的哭声，陆续停了下了。

    “都给我回来！”一声断喝之下，他们乖乖都回来了，并把瓜放在地头。


  “站成一排，按大小个儿！”其中一个穿灰衣服的声音严厉地组织我们站排，我站在了最后。另外几个男人站在旁边看笑话，嘻嘻哈哈，比比划划，我哭得泪眼模 糊，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我从小就有这个毛病，爱哭，一哭便仿佛所犯的错儿就减轻了。


   我听见旁边的小敏也“嘤嘤”地小声哭起来，有了伙伴儿，我抽搭得更厉害了。


  “哪街（gai）的，都谁家的，一个一个地交代！”


  “西北图，老李家的”
  “西北图，老李家的”
  “西北图，老吴家的”
……
    “我不是西北图的，我姥姥家在西北图……”等大家汇报完了，我也清醒了，“我二舅叫陈恒泰！”我想这样丢砢碜应该也没我爸爸妈妈的份儿。


    “是不是二队的队长？”


    “是！”小华这回答得痛快。


    “偷瓜磕碜不？”


    我们都不做声，我和小敏哭得有些掩饰了。


    “都站着吧！”


    那几个男人到一边抽烟唠嗑去了，恍惚说得是西北图村什么人什么事。


    小敏已经不哭了。小明还偷着乐。我站得腿有些酸了。


    太阳底下，山坡上，我们几个低着头，蔫蔫的像瓜地里的瓜秧，老老实实地站着。一I小堆儿大大小小的瓜冲着我们的脸，越发叫人难为情。



    “回去吧！”终于有人发话了。我们如释重负。


    “回来！”我们吓了一跳，“把瓜带上！”我拿起自己那个带瓜秧的。


    我们一出溜跑出好远，等到看不见其他人了，才到山后边土坎上坐下来。他们几个终于绷不住嘻嘻哈哈笑出声来，“吓死我了，以后再不干这事儿了！”小华毕竟是大姑娘，还是不忘叮嘱：“回去谁也不兴说这事儿！”


    我的身心软软地，感到渴得厉害，累得再也走不动了。


    大家分外得意地交流着冒险心得，好像这样才能忘记先前的不快。小华负责把赃物分给大家作为安慰，于是大家又解馋又解恨地吃起来！


    受了大家的感染，我也放下面子，轻轻咬了下去。“噗！”我一下子吐了出来：


   “苦的！”







[ 本帖最后由 靖子 于 2014-4-2 11:14 编辑 ]

靖子

我是懒婆娘

柳藏

这个结尾，绝了

冷晰子

很多人，不喜欢红配绿。觉得太艳，太土，不够素雅。
但是，我喜欢红配绿。绿色的布面鞋，绣上大红的花朵。有人世的活泼热烈，人情的温忱曼妙在颜色词中。
大俗实则即大雅。
就像靖子的这篇文。

时光安然

当年我也偷过瓜，摸底黑进房屋后的瓜地，好不容易摸了一个甜瓜，就被人家吼出来了。没舍得丢的，咬一口，苦的，是不熟的甜瓜。下次就记住了，不偷甜瓜，改偷菜瓜，菜瓜嫩的也不苦，只可惜不很甜。

一孔

我觉着吧，还要写写当时的脸，趴在地上沾的土，哭鼻子的泪水，然后不时地用手抹着，几道杠什么的，那绝了，然而靖子对自己下手还不是很狠的。哈哈

夏冰

活色生香，鲜活灵动。很逼真。结尾很妙。柳藏说得好，绝了。
晰子的点评真是有品。
一孔所言不虚，一些细节可以再细致些。

夏冰

原帖由 靖子 于 2014-4-1 14:26 发表
我是懒婆娘

确实够懒，版也没排好。

夏冰

原帖由 时光安然 于 2014-4-1 15:59 发表
当年我也偷过瓜，摸底黑进房屋后的瓜地，好不容易摸了一个甜瓜，就被人家吼出来了。没舍得丢的，咬一口，苦的，是不熟的甜瓜。下次就记住了，不偷甜瓜，改偷菜瓜，菜瓜嫩的也不苦，只可惜不很甜。

嗯，估计这个经历很多人有过。

靖子

原帖由 柳藏 于 2014-4-1 15:04 发表
这个结尾，绝了

我有时也感叹，写到最后，基本水到渠成

靖子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4-4-1 16:35 发表

确实够懒，版也没排好。

我一直不会，每次都发成这样

陀螺

靖子这文有趣，看得我挺羡慕的。我们小时候偷黄瓜也被人撵过，不过没有这么刺激。靖子的笔触真是活泼，让我越发喜欢跟读了。说到哭鼻子解决麻烦，我小时候就没学会这个，现在也不会。估计是觉得自己不讨人喜欢，哭了也没用，或者没尝试过哭鼻子的好处吧。

靖子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4-4-1 16:34 发表
。
一孔所言不虚，一些细节可以再细致些。

不能再细了，我一再控制自己，勉强压缩在3000字。其实扎兰屯那都不必要，但是真舍不得

靖子

原帖由 一孔 于 2014-4-1 16:12 发表
我觉着吧，还要写写当时的脸，趴在地上沾的土，哭鼻子的泪水，然后不时地用手抹着，几道杠什么的，那绝了，然而靖子对自己下手还不是很狠的。哈哈

你要参与此活动，我一定好好形容一下，我还让你塔拉着半只鞋子

靖子

原帖由 陀螺 于 2014-4-1 17:03 发表
靖子这文有趣，看得我挺羡慕的。我们小时候偷黄瓜也被人撵过，不过没有这么刺激。靖子的笔触真是活泼，让我越发喜欢跟读了。说到哭鼻子解决麻烦，我小时候就没学会这个，现在也不会。估计是觉得自己不讨人喜欢，哭了 ...

我都活半辈子了，就靠哭鼻子征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