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车

田瞳

　　　
　　　
　　列车迎着凛冽的寒风，在漫长的河西走廊急急穿行。天色黑下来，夜幕很快遮掩了车窗，车厢里显得更拥挤了。
　　
　　那是一九七六年的春节前夕。我从遥远的新疆赶往兰州去过年，坐在那一列火车上，已经一个昼夜了。
　　
　　我的邻座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衣着极为朴素，看样子是个下乡知识青年。她是在嘉峪关外的荒漠地带上车的，一路上不跟任何人搭话，两眼只望着窗外变幻无穷的景色，时而低声唱出一支悲凉的知青歌曲。
　　
　　在我的对面，坐着一个干瘦的中年人，一身衣服皱皱巴巴，脖子里的几层衣服都不扣纽扣，瘦长脸上毫无表情，两侧的脸颊上散布着几颗稀疏的麻点。看不出这人的身份。一路上，他没有别的事干，老是不停地卷着莫合烟，抽了一支又一支，弄得四周烟雾弥漫。这麻子还带着一个小女孩，看着不到十岁，穿着红条绒衣服，可惜衣领上抹了不少鼻涕，手和脸都脏兮兮的。一天来，小女孩不停地吃这吃那，几乎没停过嘴，我真担心她这样一个小女孩的肚子里怎么能容得下那么多东西！
　　
　　列车一路晚点，走走停停，说是快车，实际上已经不如个慢车了。随着黑夜的来临，火车沉重地叹息一声，又在一个什么站上停了下来。
　　
　　车厢里一阵混乱。列车超员了，好多人在走道里挤来挤去。这时，在纷乱的人流中，出现了一对小姐弟。两个孩子显然是刚上车的，姐姐有十三四岁，弟弟只有八九岁的样子。姐弟俩被人流挤着撞着，来到麻子旁边站住了。
　　
　　看来，麻子不愿意有人站在他的身旁。他拧着脖子瞪了一眼，又瞪一眼，跟着就喷出一口呛人的浓烟，恶狠狠地说：“站这儿干啥？找座位去嘛。”其实，他本可以向里边挤一挤，腾出个座位来，因为他的里边只坐着一个小女孩，不应该占一个座位的。
　　
　　小姐弟俩大概是害怕麻子这一类人物，没敢出一声，姐姐拉着弟弟的手，前走两步，移到我旁边站下来了。我随即拉住小弟弟的手，向他友好地说：“来，坐到我腿上。”谁知小家伙怕生，一步也不肯向前挪，反而扭着身子往后边退。我问他姐姐：“你们到哪儿去呀？”小姑娘望了我几眼，只低声说了句：“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呢？
　　
　　这一对小姐弟，似乎有些不平常。姐姐是个沉静的小姑娘，面色苍白，身子很单薄，仿佛刚刚生过一场病。她一直紧闭着嘴唇，一对乌黑的大眼睛好似深潭碧水，那潭水里不见一丝波纹。她这样小的年龄，神态为什么如此庄严呢？再看她的服装，不知为什么，外面罩了一件男式中山服上装，衣服的下摆几乎到了膝盖，更衬得她像一个“小大人”。她的弟弟倒是肉墩墩的，穿得也厚，外面罩了一件女式短大衣，自然是他姐姐的了。弟弟和姐姐一样，也是一对很大的眼睛，只是小家伙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令人猜想到这一对童稚的大眼睛一定受过很多的惊吓。
　　
　　这样一对小姐弟，是为着什么事走上了火车呢？他们没有带什么东西，姐姐只背了一个书包。就要过年了，别人都在千里路上往家里赶，去和家人团聚，他们姐弟两个呢？为什么没有大人领着他们坐火车？他们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呢？
　　
　　忽然，“咣当”一声，车身猛一震，列车起动了。小姐弟俩被火车突然一摇，差点儿跌倒，我连忙扶了他们一把。
　　
　　车身颤动着，开始赶路了。车上的旅客还没有安定下来，走道上不断有人穿来挤去，每过一个人，都把小姐弟俩撞一下。姐姐也不言声，任凭别人碰撞，只是用双手紧紧地搂住弟弟的身子，保护着弟弟免得被人挤着了。小弟弟偎依在姐姐怀里，一动不动，仿佛只有姐姐的怀里才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小姐弟俩太让人同情了。我这么个大人，怎么能安坐在他们的面前呢？我站起身，拉了拉小姑娘，对她说：“来，你抱着弟弟坐这儿吧。”然而她只轻轻摇了摇头，一声也没有出。
　　
　　列车在深冬的寒夜里行进。
　　
　　在我面前的小天地里，麻子继续抽他的莫合烟，仰面望着车顶，一副目空一切的神气。麻子的小女儿在吃苹果，那苹果是冻硬了的，在车厢里又被暖化了，糊了小女孩一脸苹果浆。坐在我旁边的女知识青年，仍在望着窗外，虽然车窗外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在这一幅单调的画面之外，姑娘那动听的歌喉轻轻哼着一支悲凉的调子，让人的心都缩紧了。
　　
　　渐渐地，那小姐弟俩站累了，姐姐努力支持着，小弟弟却越来越紧地往姐姐身上倒。姐姐大概是承受不住愈来愈重的压力了吧，轻轻摇着弟弟，小声叫着：“巍巍，巍巍！”弟弟却迷迷糊糊不应声，他是被火车摇睡着了。
　　
　　我再次向小姑娘伸出援助之手，诚心诚意地说：“我抱上他睡吧。”这一回她没有再拒绝。我想，她一定是出于对弟弟的疼爱，才答应了我的话吧。
　　
　　小巍巍乖乖地坐在了我的腿上，身子往前一倾，打起“叩头”来。他姐姐连忙往前站了站，用胸口抵住弟弟下垂的脑袋。小巍巍有了依托，安安稳稳睡熟了。
　　
　　夜的脚步在行进。旅途劳顿的人们也都相继入睡了。我对面的麻子，岔开两条腿，身子往下一滑，张大嘴巴打起呼噜来，完全没有想到照管他的女儿。那小女孩也会睡，毛蓬蓬的小脑袋往她爸的肚子上一枕，嘴角淌出一串涎水，手里还拿着半个苹果。我旁边的知青姑娘睡意朦胧，但坐姿依然端正。
　　
　　只有我眼前这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没有睡，她不能睡啊！这沉静的小姑娘，闭紧嘴唇，默默地站在我的前侧，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用最大的忍耐力托着弟弟的脑袋。
　　
　　我呢，也完全没有睡意。我凝望车窗外的茫茫夜空，不禁引出一串联想，这颠簸的列车呀，你在驶向何方啊？
　　
　　突然，在一片昏睡声中，响起了查票员的声音：“旅客们醒一醒啦，请把你们的车票拿出来……”
　　
　　这时候就看出来，麻子是最机灵的一个人。他在睡梦中猛然跃身而起，飞速向车门口扫了一眼，急忙抡开胳膊，把他的小女儿一巴掌打醒。那小女孩刚要哭，麻子一瞪眼，哼了一声，小女孩的小嘴咧了几下，到底没敢哭出声来。麻子用最快的动作，把小女孩安放在座位的里角，随手拉起一件黑色大棉袄，往小女孩身上一围，只露出一个小脸。这样乍一看，真像一个很小的小孩，这么小的孩子也就不会要车票了。
　　
　　查票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怀里的小巍巍突然惊醒了，喊一声：“姐姐！”他姐姐忙说：“睡吧，我在你跟前呢。”可是小巍巍不敢睡了，探着脑袋望了一阵，害怕地说：“人家要车票呢！”姐姐只说：“别怕，睡吧。”看这样子，小姐弟俩一定是没有车票。他们大概也没有钱。那怎么办呢？若是把他们查出来，会怎么样呢？赶他们下车吗？我不由望望车窗，窗外什么也看不见，那儿是黑暗的寒夜，是呼啸的朔风……
　　
　　小姑娘一动不动，紧紧地闭着嘴唇，一对乌黑的大眼睛似深潭碧水，那潭水里不见一丝波纹。
　　
　　转眼间，查票的人已经来到跟前了。麻子首先扬起胳膊，把一张车票高高举起，很轻易地过了关，查票人果然没有再管那个围在大棉袄里的小女孩。
　　
　　接着就问到小姑娘了：“你的票呢？”小姑娘没有作声。我来不及多加思索，立即亮出我的车票，说了声：“在这儿。”
　　
　　“你的呢？”这一句是问我了。我一时窘住了。难道我能有两张票吗？在那样的情况下，一下子又转不过弯来，我只能把手插进口袋里一阵乱摸。
　　
　　“不，叔叔！”小姑娘突然说话了，她不愿意连累我，要自己承担。我连忙制止她：“别多嘴，找不着了就补一张。”
　　
　　在这节骨眼上，我旁边的女知识青年忽然往下一弯腰，好像是从座位下边捡起了个什么东西，及时地向我说：“这不是你的票吗？”我意外地一怔，一时之间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事情是真的，姑娘正拿着一张车票往我面前递呢。
　　
　　这么一来，查票的人不再纠缠我了。现在只剩下那位知青姑娘。“没票！”那姑娘干脆地给了一声。这一声，像钢针一样直扎在我的心口上。我手里，捏着她刚刚递给我的一张车票，激动得全身发抖。
　　
　　查票人开始质问姑娘了：“为什么不买票呀？”
　　
　　“没钱！”又是干脆的一声。
　　
　　“坐车总得买票啊。”
　　
　　“谁不想买票呀？”姑娘说，“这也怪不得我，劳动一天才挣三毛钱，拿什么买票呀？”
　　
　　“噢，是知识青年吧，有光荣证吗？”
　　
　　姑娘掏出一个红皮小本本，往前一伸。查票人并没有接，只说：“买一元钱的票吧。”我赶快掏出一张钞票说我替她买。
　　
　　“不！”那姑娘真倔强，推开我的手，马上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几张角票，不屑地说：“就这六毛钱，我还得留下三毛，明早晨买一盒大米饭吃，总不能饿着肚子回兰州见爹娘，那也太给知识青年抹黑了！”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查票的人没有接姑娘的钱，也笑着走开了。
　　
　　我心中热浪翻滚，忙向姑娘道谢。她却俏皮地一笑：“这有什么？小意思。”说罢，往茶几上一趴，又睡她的觉了。
　　
　　对面的麻子，奇怪地打量着我们，猜不透我们演的是一出什么戏。他的嘴张了几张，我以为他要问我什么了，不料他却是打了个呵欠，紧接着就鼾声大作了。
　　
　　车厢里渐渐又安静下来，疲倦的旅客们很快都又进入了睡乡。只剩下车轮在寒夜里咣咚咣咚的响声。
　　
　　我转向小姑娘，她正睁大了一对乌黑的眼睛望着我呢，那眼睛里滚动着晶亮的泪花，她努力抑制着，不让泪水落下来。我拉了她一下，提议说：“来，我们两个换换，你站得太久了，坐下休息一会儿吧。”她摇摇头说：“我不累。”仍然不肯坐。跟着又向我说了句：“谢谢你了，好叔叔！”
　　
　　“不谢。“我对她笑了一下，然后问她：”现在可以对我说了吧，你们到哪儿去呀？“
　　
　　“到……”她低下头，现出非常为难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隐隐感到，这小姐弟身上，一定含着深深的痛楚吧？我把小姑娘拉得更近些，低声问她：“你的爸爸呢？”
　　
　　“在……劳改农场……”
　　
　　“哦？”我的心口一震。
　　
　　“爸爸没有罪！”小姑娘抬起了头，坚信地说：“爸爸没有罪，是有人陷害了他……”
　　
　　我的心抖了一下，又问她：“你的妈妈呢？”
　　
　　“妈妈！”小姑娘那深潭一样的大眼睛里，滚出了大颗的泪珠，“妈妈……她死了，前天死的。”
　　
　　我惊呆了，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了胸口上。
　　
　　“我们去找爸爸！”小姑娘望着远方说。
　　
　　可怜的孩子！他们不知道劳改农场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他们只知道那里有爸爸。——在有爸爸的地方，他们也必定能生活下去吧？
　　
　　“姐姐！”小巍巍在睡梦中忽然喊了一声，小姑娘忙用手轻轻拍了弟弟几下，让他安稳入睡。
　　
　　火车在寒夜里奔驰，我的两眼浸满了泪水，把小巍巍紧紧地搂在怀里。
　　
　　谁知对面那个麻子，嘴里虽然打着呼噜，耳朵却没有睡觉，这家伙突然睁开昏迷的双眼，凶狠地对着我喊了起来：“喂！听见了吗？反革命的子女，你还抱着他！”
　　
　　我胸中腾起一团烈火，真要挥拳猛击过去。就在这时，我旁边的知青姑娘忽然跃身而起，伸手拉住小姑娘，热烈地说：
　　
　　“小妹妹，来——坐到我的位置上！”
　　
　　列车长吼一声，迎着凛冽的寒风，开始翻山越岭了……



　　
　　

木门长子

一段记忆，融入浓浓的个人情感，既展示了那个时代，也展示了人性与正义的一面。

田瞳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4-4-4 11:11 发表
一段记忆，融入浓浓的个人情感，既展示了那个时代，也展示了人性与正义的一面。

谢谢木门第一时间阅评,问好!

碣石清风

夜里行车哪里去， 各有目地？车厢景象就是社会的缩影，场面真实，人物鲜活不同身份不同的思维，折射出当时背景，冷酷的现实，或冷漠或同情，真实再现当时社会现象，情感缺失且经济贫困暴露无遗，可贵的是写了人性的一面，查票那细节很感人的，动性结尾留给人思考，好作品。拜读，欣赏 问好并祝贺

[ 本帖最后由 碣石清风 于 2014-4-4 12:02 编辑 ]

西夏楼兰

素不相识的几个人在一节车厢里因车票上演了一出感人的剧目。好的小说，细节的真实很重要。田老师小说的现场感强，有冲突但不激烈，自然生活化。

昨夜秋风

这篇应该是好作品，叙述有致，简洁，人物刻画深入内心，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社会现实，很有冲击力。喜欢这样的作品。

邱天

邱天作为老知青，那个年代的那些事情，历历在目。支持田主席的这篇。

万里

反革命分子，这样的称呼在今天看来，尤为可笑！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罢了！
小说通过生动传神的细节描写，将火车上的一次偶遇写得真实可信感人。麻子，不多说话的姑娘，我，在面对小姐弟时的不同表现，足以将人性的善与恶彰显出来。看了此篇，很受感动！

田瞳

原帖由 碣石清风 于 2014-4-4 12:01 发表
夜里行车哪里去， 各有目地？车厢景象就是社会的缩影，场面真实，人物鲜活不同身份不同的思维，折射出当时背景，冷酷的现实，或冷漠或同情，真实再现当时社会现象，情感缺失且经济贫困暴露无遗，可贵的是写了人性的一 ...

感动清风每次的评语,多谢,握手问好!

暴雨迎风

小说构置悬念很好，故事感人，细节抓人，文字动人，支持精华！

田瞳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14-4-4 15:26 发表
素不相识的几个人在一节车厢里因车票上演了一出感人的剧目。好的小说，细节的真实很重要。田老师小说的现场感强，有冲突但不激烈，自然生活化。

谢谢楼兰,握手问好!

田瞳

原帖由 昨夜秋风 于 2014-4-4 20:56 发表
这篇应该是好作品，叙述有致，简洁，人物刻画深入内心，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社会现实，很有冲击力。喜欢这样的作品。

谢谢秋风版主鼓励!

田瞳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4-4-5 16:59 发表
邱天作为老知青，那个年代的那些事情，历历在目。支持田主席的这篇。

邱天兄近好!

田瞳

原帖由 万里 于 2014-4-5 21:27 发表
反革命分子，这样的称呼在今天看来，尤为可笑！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罢了！
小说通过生动传神的细节描写，将火车上的一次偶遇写得真实可信感人。麻子，不多说话的姑娘，我，在面对小姐弟时的不同表现，足以将人性的善 ...

谢谢万里精当点评!

田瞳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4-4-8 17:30 发表
小说构置悬念很好，故事感人，细节抓人，文字动人，支持精华！

谢谢版主鼓励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