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母亲打听关于周家湾的事,她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木盆里的水已经变成了黑色,上面漂浮着的白色肥皂泡沫,也被映衬得有些发黑了。她的刘海垂下来,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木盆旁边的塑料桶里堆满了已经洗过的衣服。暑假开始还没几天,开始“双抢”了,忙碌的日子里衣服又多又脏。她正在使劲搓洗最后一件衣服,弓着腰背,我的问题重复了好几遍,她才不耐烦地丢给我一句话:“那里远得很,一户人家也没有,有什么好玩的!去!把棒槌拿来!”
我悻悻的站起来,去堂屋大门后面拿清洗衣服时用的棒槌。母亲的话我不敢顶撞,只好小声地再次说给自己听:
“周家湾本来就是一个神秘的地方。”
母亲去堰塘边清洗衣服,我提着棒槌跟在后面。太阳还没升起来,塘边的野草尖上顶着一颗颗露珠。用手扒拉几下,水珠子一齐跳下来,落在地上,看不见了。
英子他们说的周家湾这个地方,听说离我家并不太远,可我竟然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既然离得近,为什么以前一直都像不存在呢?我生活的村子和它附近的地域,就是我的世界,我熟悉村里每一户人家,认识他们家的猫和狗,记得他们家门前每棵树的名字。这个周家湾,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母亲站在塘边的浅水里,把衣服放在青石板上用棒槌狠狠地捶打。我蹲在旁边,还在想着英子的话。她说,周家湾有野莲花,火红火红的,和过年时写对联用的红纸一个颜色,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堆正在燃烧的火,美极了。我所知道的莲花只有两种颜色,白色和白里透着粉红。火红的莲花,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妈,你见过野莲花没?”
“什么野莲花家莲花,没听说过!”母亲头也不抬,把捶打过的衣服又扔进清水里,在水里抖一抖,来回甩几下,再提起来拧干。
我发现我问错了,母亲没读过书,她知道荷花和莲藕,却不知道莲花。我赶紧纠正:“野荷花!”
“荷花有没有野生的我不管,我洗完了你回家晾衣服去,我还要去田里忙活,你不要这么多废话!”
我把衣服晾在晒谷场边的竹竿上。橘红色的太阳爬上村口的老枫树梢,火红的野荷花又在我眼前跳舞了。我一个人在家,谁能分享我想象中美丽的花朵?只有躺在桃树下的大黄狗。我叫了一声:“大黄!”它抬起头来,懒懒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尾巴,又把脑袋搁在前腿上开始睡觉。
野荷花,什么模样?有多大?有多香?无数个和野荷花有关的问题在我心里打架,反反复复,来来去去。未曾谋面的野荷花有一种强大的魔力,促使我想象和它有关的所有细节。野荷花一定是最美的花,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因为从没见过。
无精打采大半天,太阳也有些蔫了,慢慢向西边的山背靠拢。英子来邀我放牛。
疲惫的两头老水牛贪婪地嚼着青草,我和英子躺在草地上,天空中的云薄得像洗白了的蚊帐,又像撕碎的棉花。
我问英子:“野荷花到底是什么样子?”
英子没有说话,扯了一节白茅根塞进嘴里嚼。夏天的白茅根没有什么嚼头,她嚼了没几口,很快就吐出来了。
英子提议说:“要不咱俩去周家湾看看吧,我知道路。”
“要放牛呢!”我太想去了,可是牛没吃饱,我回家是要挨骂的。
“没关系,那里肯定也有草!”英子从地上爬起来,推了推我。
就这样,两个女孩赶着两头老牛上路了。贪吃的牛是赶路的障碍,只要我们手里一松劲,它们就会低下头去吃草。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的胳膊和牛拉扯得一阵阵酸痛。
我回头望望,太阳只剩下小半张脸了。走在前面的英子突然大声喊着:“到啦!到啦!”
那一刻我正站在一座山的出口,眼前是一大块长满青草的空地,空地的尽头,是一片宽阔的水面,从左边的山和山之间绕出来,又在右边顺着山势拐了好几个弯,比我家门前的堰塘大了许多倍。路两边山林茂密,高大的枞树脚下是郁郁葱葱的灌木丛。
我和英子放开喉咙:“啊——啊——”声音飘远了,没有回声。几只受惊的白色鸟,从水边飞起来,一会儿就不见了。
再开心也不能怠慢牛。母亲说,一头牛的价钱需要全家省吃俭用辛苦一整年。我们在空地找到几棵小树,把牛绳子紧紧系在树的根部。两头老牛各据一方,埋头吃草。
好大的一块空地!密密麻麻的野草像油绿的地毯,没有一棵庄稼,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的草原,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我重重地躺下来,想打几个滚,后背碰上硬物,硌得痛。我坐起来,扒开野草,刨掉一层薄薄的泥土,看到几块断裂的青砖。暗哑的青灰色,被草根紧紧勒住,看来年代久远。我兴奋不已,急忙招呼英子过来看:“会不会是文物呢?”英子又刨了几下,除了砖块,还有碎瓦片,陈旧、潮湿。
“这有什么稀奇,和我们修房子的砖头瓦片一模一样,不可能是文物!”英子嘲笑似的扔掉瓦片。嘲笑我大惊小怪。她搓搓手指上的泥土,说:“我们还是去找野莲花吧!”
野莲花!
这三个字是一针有效的兴奋剂,我差点忘了此行的目的。
荷花长在水中。我和英子跑向水边,傍晚的风温柔的摸摸我的脸颊,又轻轻拂过我的耳朵,跑到后面去了。越靠近水,脚下越湿,草越来越茂盛,地越来越软,水淹没了膝盖,我们停住了。
面前简直就是一片汪洋大海。细微的波浪你追我赶,一层推着一层,涌向几十米外的对岸。对岸是一座山,好像是从水里长出来的一座山。我们的脚下全是水草,浮萍,水花生,细长的水菖蒲,稀稀落落的野菱角,开着几朵黄色小花。
没有野莲花。
我对英子提出质疑:“你骗人吧?哪有什么野荷花?”
英子的口气十分肯定:“绝对没错,有野莲花呢!我只是不记得长什么地方了。”
我们转身往回走,四处寻找野莲花。这块空地真大,比我们生产队还大。到处都是草,青翠的野蒿和棒棒草、开紫花的猪耳朵。地势不够平坦,忽高忽低,脚下经常踩到废弃的瓦砾,硌脚丫子。
我们是在空地一角的一条小水沟里找到野莲花的。我失望得很,水沟里长满了草,十来片荷叶,三四朵荷花。除了个头矮小一些,叶片小一些,它们和英子爷爷种的莲藕没什么两样。
我彻底泄气了,一屁股坐在水沟边,责怪英子:“你就骗人呢,哪有火红的什么野荷花家荷花!”
“你说错了,是野莲花,不是野荷花!”英子一边为自己辩解,一边卷起裤腿,淌水沟去摘花。
她摘了两朵盛开的荷花,递给我一朵,“可能野莲花是火红的,这次就算你对,这是野荷花。”
荷花的清香直往鼻子里钻。粉白的花瓣尖上透着小红点,娇黄的花蕊。我不再责备英子了,有一朵荷花总比一无所获好,是不是野荷花,拿回去问问大人就知道了。
暮霭沉沉,凉风阵阵,山和水渐渐朦胧。我和英子牵着老牛回家,吃饱喝足的牛很听话,不紧不慢地跟在我们身后。天色已晚,路旁的山林慢慢变黑变暗,看不清表情。
走了多久,我不记得了,我听见肚子饿得咕咕作响。我渴望闻到饭菜的香味,而不是荷花的清香。两个女孩和两头牛,还在山上走着。夜空中有一弯发白的月亮,有时躲在云层后,有时出来看看我们。路越走越窄,两边的树木越来越多,黑暗中几声暗哑的鸟叫,每叫一声,我的心就会紧一下,越来越紧,紧得我不敢使劲呼吸,不敢说话,只有老牛呼哧呼哧的喘气。
“我想我们是迷路了。”英子打破了沉默。
我说:“你怎么搞的,不是来过么!”
“我没来过,我是听人说的,大概就在这个方向。”英子的说话声越来越小。
我忽然想哭:“你这个骗人的家伙!我再也不跟你一起玩了!”
英子提议,干脆休息一会儿,说不定大人会来找我们的。
我们挨着各自的牛坐下来。老牛躺着,驱赶蚊子的尾巴时不时扫到我的背。
月亮突然变得很亮了,就在我们的头顶上,星星也开始眨眼睛。
英子说:“我们唱月亮歌吧!把月亮留住,等会儿回家才看得清路。”
《月亮歌》不是一首歌,是村里每个孩子都会的歌谣。
我和英子大声念起来:
“月亮粑粑,跟着我走,走到南山打笆篓,笆篓里面一壶油,三个姑儿(女孩子)在梳头。大姐梳的金花头,二姐梳的银花头,只有三姐不会梳,左一梳,又一梳,一梳梳个螺蛳鬏。大姐戴的金环环(手镯),二姐戴的银环环,只有三姐不会戴,左一戴,右一戴,一戴戴根豆芽菜……”
英子突然停下来,不再念了,我也停下来。
英子说:“你划得来,你看歌里面都是这么唱的,最小的孩子最倒霉。你在家是老大,可以穿新衣服。我是老幺,每次我都要穿姐姐们穿剩下的旧衣服。你爸妈今天晚上肯定会出来找你,你是老大;我爸妈就不见得了,反正我还有几个姐姐,少我一个也不少……”
“呜……”英子哭起来了。
我真恨自己,嘴巴太笨,找不出一句安慰英子的话,只会像老牛一样,静静地听她哭。
“英子——,英子——”遥远的呼喊声,听起来无限焦灼。
“哎!是我妈来接我了!”英子立即站起来,大声回应。
终于可以回家了。可我有点小失望,我母亲居然一点也不担心深夜未归的我。
英子的母亲走近了,我才看清她的身后还有两道手电筒亮光。远远的是母亲在呼唤我的名字。
父亲接过牛绳,母亲拉住我的手,“啪!啪!”我的屁股挨了重重的两掌。
母亲狠狠地说道:“喜欢到处乱跑,回家狠狠打!用棒槌打!”
后来,父亲告诉我,周家湾原本也是一个村子,住了很多户人家。几十年前为了修建一座大水库,大家都搬走了。
关于野荷花,父亲没有给我明确的答案,他读过书,我相信他说的每句话。他说,有可能是以前住在周家湾的人种的莲藕,也可能真的是野生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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