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案
浙江·卢江良
车在H城转了半天,终于在一幢大厦前停下,开车的小李率先下来,推了下斜躺在后座的老王,说:“到了。”
“哦,这么快就到了。”老王醒过来,半眯着眼。这段时间,实在太累了,成天加班加点的,他一不小心,竟然在车上睡着了。
老王挪动着肥胖的身子,艰难地从车上爬下来,脚尖还没着地,就关照小李道:“这次,由你主导。”
“我,我可能……”小李削瘦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老王的手往下面劈了一下,鼓励小李道:“锻炼一下,锻炼一下嘛。”口气里有种不容商量的决绝。
小李不好再推却,默认了。
于是,两人朝着大厦的入口走去,小李在前,老王在后,腋下各夹着同一款式的公文包,小李像一根竹杆在风中摇动,老王如一只蜗牛在缓慢蠕动。
这幢大厦看上去比较阵旧,显然造了有些年代了。他们来到入口处,还想继续往里走,给管传达室的喊住了:“你们两位找谁呀?”
“你们局长在哪层?”小李问,两人停下了脚步。
“六楼。”老门卫说,“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小李对着那个老门卫,动了动嘴巴,但没有说话,只是从腋下拉出公文包,手忙脚乱地打开来,不断地翻找着,从里面掏出一本证,走到传达室窗口,摊在靠窗台的那张桌子上。
老门卫戴着老花眼,端详了一会,脸色陡然大变,他的身子向里缩了缩,捧起那本证奉还给小李,然后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诚惶诚恐地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在这整个过程中,老王就站在边上看着,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他见小李顺利闯过了第一关,脸上油然浮出了一丝欣慰。
小李和老王一口气爬到六楼,由于身坯的因素,小李脸不改色心不跳,老王则早已是气喘吁吁。趁着老王喘气的当儿,小李左右盼顾着,来到靠里的一间办公室前。但他没有敲门,只是站在那里,等着老王一道过去。
等老王挪近了,小李又审视了一下门旁的标牌,轻声问老王:“应该是这间吧?”
“应该是这间。”老王抬起头,瞅了眼那块标牌,下了定论。
小李就做了一个敲门的手势,然后用目光向老王征询。
老王微微点了点头。
小李得到应充,敲响了门。但还没等里面应声,他们便推门进去了。毕竟他们不属于拜访,所以也不必遵守礼节。
里面的设施,非常的豪华,与其说是一间办公室,不如说是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不过,对于此,小李和老王已习以为常。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凡他们造访过的办公室,几乎都是这般模样。
小李和老王看到,坐在超大的老板桌后面的,是一位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他见突然进来两个不速之客,显得有些猝不及防。可能类似的情况,自从他到这里办公,从来没有发生过吧。只见他一下撑直了腰,面带愠色地盯着他们,不冷不热地问:“你们有什么事?”
小李报出了自己和老王的共同身份,但为了让对方进一步确信,又掏出了那本刚亮过一次的证,展开在了中年男子的眼前。
站在一旁的老王发现,中年男子没细看那本证,他只是扫了一眼,刚撑直的身子,很快瘫了下去,但在瞬间之后,又重新撑直了,并镇静地坐在那里,等着他们发话。
到底也是老油条了。老王暗想。
这时,小李说:“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中年男子没有任何抗拒,顺从地站起了身。他非常清楚,既然已处于这种境地,不配合也得配合,否则不利的只会是自己。
小李在前,中年男子夹中,老王殿后,三人一路走出大厦,经过传达室时,老门卫就直定定地瞧着他们,似乎还未从惶恐中缓过神来。他们就在他的目送下,从近及远,上了那辆停着的车……
他们来到了这座城市的W大酒店。小李和老王挟裹着中年男子进去,他们没到前台去订房间,就径直朝着电梯间走去,那轻车熟路的样子,让中年男子意识到,他们肯定在这里已住了一段时间。
他们来到了顶层最偏的一间房中。那是一间套房,有三间房组成,最里一间放置着一张床(给被调查人睡);中间那间放置着两张床(老王和小李睡);外间是会客室,放着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其中的两把椅子,放在一道儿,隔着那张桌子,跟剩下的那把,面对面地摆放着。
三人一进去,殿后的老王,就把门给反锁了。小李示意中年男子坐单独摆放的那把椅子上,自己绕过桌子,走到靠边儿那把椅子的位置上,但他没有坐下来,而是等着老王走近。
老王走过来,对着小李朝正中那把椅子努了下嘴。小李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移动身子,坐到了那里。而老王呢,就坐在了靠边儿的那把上。两人腋下夹着的公文包,几乎同时都放到了桌子上。
小李坐定后,打开公文包,掏出一叠信笺,还有一支中性笔。老王没有动手,只是将公文包往边上推了一下。
“开始吗?”小李问老王。
老王说:“开始吧。”末了,他双脚往地上一蹬,使椅子向后推动了一尺,然后将肥胖的身子斜卧在椅子靠手上。他感觉这样可养力多了。
小李就清了清嗓子,正式告诉中年男子,他们此番找他的目的。话音还未落,中年男子直截了当地说:“我没什么好讲的。”
“你不讲也得讲!”小李说,语气很严厉。
中年男子反问:“我没问题,你让我怎么讲?”
“你不可能没。”小李说,“你没问题,我们也不会找你了。”
“那请问你这位同志,我有什么问题,你帮我说说?”中年男子反问。
小李不由怔了一下,随即,说道:“你的材料,我们都已掌握。”说着,侧过脸,看着老王,说:“你那包里……”
老王没有动手去碰公文包,只是突然直起了身子,“你!”他用手指了一下中年男子,“已是我们找的第19个。”
中年男子刚才光顾着跟小李交锋了,现在才意识到老王这个人的存在。他侧过脸跟老王对视了一下,发现他虽然很肥胖,目光却无比威严,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们找过的18个中,有比你职位高得多的,也有比你场面上混得久的。”老王不愠不火地说,“他们一开始都跟你一样,说自己没问题,有些还直叫冤。”
“但最后都交代了!”小李插嘴道。
中年男子将脸转过来,低下了头。
老王看了小李一眼,接着往下说:“既然我们找上了你,说明上面已掌握了你的情况。你自己讲了,大家都轻松。等到我们逼着你说,就没意思了。”说完这些,他重新卧倒在椅子靠手上,不再说话,目光盯视着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小李想继续说服中年男子,嘴巴刚动了一下,老王便用手暗暗地碰了碰他。小李是聪明人,一下子反应过来,立马闭上了嘴。
顿时,整个房间,一片静寂。
时间在缓慢地流逝着,从每一秒到每一分,都充塞着莫名的沉闷,这让中年男子感到极度压抑。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局促地挪动着身子,抬了下头,轻声嚅讷着:“既然你们都知道了,还用得着我讲?”
“让你讲,只是核实。”小李说。
老王还是没有说话,只斜卧在椅子靠手上,盯视着中年男子,似乎不用开口,都可以在他身上,看出所有问题。
终于,中年男子彻底泄气了。他不由得耷拉下脑袋,开始交代自己的问题。随着他的讲述,小李握在手里的笔,在信笺上运转起来。
中年男子刚讲了个开头,斜卧着的老王蓦地坐起身来,他赶紧抓过面前的公文包,眼疾手快地打开来,抽出里面的一叠材料,心急火燎地翻看起来。他没翻几页,就停下来,眼睛盯着上面,脸色变得苍白。
中年男子在继续他的讲述,小李在马不停蹄地记录着,他们“工作”得那么聚精会神,以致于丝毫没有发现老王的变化。老王见状,抬起了手,想用力挥下去,立即结束他们的“工作”。但转而一想,他的手缓缓地放下了。
在接下去的时间里,老王肥胖的身躯一直挺着,虽然中年男子交代的问题越来越多,远远超过了前面18个中的任何一个,但他一点听的兴致都没有,只是蹙着眉头,顾自思忖着。
中年男子交代完毕,长长地舒了口气,似乎卸下了心头的重物。小李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用手臂碰了一下边上的老王,轻声说:“完了。”
“哦,哦。”老王被碰醒过来。他顿了一会,嘱咐小李道:“你让他看一遍,看说的跟记的有没有出入。如果没,就按上手印,签上名。”
小李他们按照老王说的,完成了所有的程序。
等小李把笔录转交给老王,老王看到中年男子的签名W时,心头还是止不住悸动了一下。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不动声色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和颜悦色地对W——中年男子说:“你先可以回去了。”
此话既出,小李暗吃一惊,他赶紧用自己的眼光,去触碰老王的眼光。但老王没有理会小李的暗示,我行我素地送走了W。
老王送走W后,一回到房间,就急忙关上门,迅速转过身,跟小李撞了个满面。小李疑惑地问:“你怎么把……”
“你怎么搞的,你!”老王黑着脸面对着小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小李看着气急的老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咱们搞错对象了,你知不知道?!”老王埋怨道,“你的车怎么开的?竟然会开错地方!”
小李倒吸了一口冷气,痴愣在那里。
“咱们去的不是B局,是A局。”老王喃喃地说,“刚才那个不是H,是W。”
小李急切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那个W刚交代的时候。”老王如实相告。
“那你……”小李惊诧地说,“发现了也不阻止?”
老王反问小李:“你说怎么阻止?他刚开始讲,就让他不用讲了?那样,不等于告诉了他,咱们搞错对象了?”
“这倒也是。”小李搔着头皮说。继而,问:“那现在咋办?”
“只当没发生过这事。”老王出着主意。
“可咱们已……”小李吞吐着,“万一他向上面……”
“你是说W向上面反映咱们……?”老王笑了,“哈哈,他不要命了。”
小李跟着欣慰地笑了,说:“这倒也是。他刚交代了那么多问题。”随即,建议道:“要不,咱们干脆把他的问题向上面反映一下?”
“你傻了?!”
“他交代出了这么多问题,咱们要是向上面反映,等于又发现了一只‘苍蝇’,上面可能还会……”
“别幼稚了!”老王打断他的话,“这是严重失职!”
小李不作声了。过了会儿,问:“那接下去怎么办?”
“一、先把刚才的笔录给烧了;二、下午抓紧去B局。”老王下着指令。
末了,老王和小李头碰着头挨在一起,将那份关于W的笔录,先是撕成了碎片,但还是不放心,继续合力撕,搞成了碎屑。然后,他们俩捧着它,倒进了抽水马桶,一连冲了三道水,把它冲没了影。
第二天,小李在用手机浏览网页时,意外地读到了一则新闻,是关于A局W的。新闻很短,全文如下:
H市一官员跳楼身亡,疑患忧郁症
社新网H市4月20日电:H市一官员,纵身从A局公室大楼六楼跳下身亡。H市委宣传部官员向社新网记者证实,跳楼身亡的官员名为W,生前患有抑郁症,担任A局局长一职。
据官方公布的消息称,4月19日下午15时51分,A局局长W在办公室大楼六楼西侧坠楼,当场身亡。4月20日,经市公安局侦查和家属证实,死者W因患抑郁症而跳楼身亡。
据当地不愿具名的知情人士透露,事发当天上午,W被上级调查部门工作人员找去问话。关于跳楼这一行为,疑与调查有关。不过,上级调查部门否认了此种说法。
据H市委宣传部官员介绍,W是H市中城区人,现年51岁。对于W的逝世,多人表示惋惜。
小李看罢新闻,慌乱地对老王说:“死了。”
“谁?”老王若无其事地问。
小李说:“W自杀了!”
老王“哦”了一声。
“跳楼,说疑患忧郁症。”小李补充道。
老王又“哦”了一声。
这时,小李内疚地说:“要不是咱搞错,他就不会……”
“可不能这样说!”老王纠正道。
小李辩解道:“可他确实是因为咱……”
“只怪他命不好。”老王说,“咱们市这么多局,偏偏错到他那。”
“这倒也是。”小李的心头好受了些。
“不过嘛,‘祸兮,福之所倚’。”老王继续说,“他家人这下可因‘祸’得‘福’了。”
“为啥?”小李一脸困惑。
老王回答:“他一死,他家人就没事了呀。”
是呀,他不自杀,谁敢保证以后不被调查呢!小李暗想着,积压于心头的愧疚,刹那间烟消云散了。
2014.4.20于杭州泥花香书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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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卢江良 于 2014-5-20 15:37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