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柏

曾经沧海

　    贾天富的老宅筑在巫水河河坎上，老宅边有一棵古柏。古柏植于何年，家谱中没有记载，村中白胡子老人也说不清楚。古柏高大挺拔，有水缸粗，是做家具的好材料。
　　
　　贾天富无嗣无后，形影相吊唱寡人戏。家中没有娃崽吵闹，日子显得格外寂寞寡淡。春日里，贾天富搬个薄墩置于古柏下，一屁股坐在蒲墩上，身子歪靠着古柏，眼睛斜望着树冠。叼上一根烟，摁亮打火机点上。烟雾就扭着身子，水蛇般摇拽旋升，一直溶进了古柏的浓荫里。
　　
　　树上有棕鹤飞出飞进，咯咯嘎嘎勤着嗓子聒噪着，河岸上就不再清静。每至春天，棕鹤从南方归来，云集在古柏上，占据枝头，忙着筑巢做窝，繁衍后代。看着树冠上那忙碌的景象，贾天富的心里也就有了几分朗暢。
　　
　　没过多久，小棕鹤破壳而出，从鸟巢里冒出一个个毛绒绒的脑袋，鸟巢里蠕动着生命的喧嚣。小棕鹤一天天疯长，张着血红的阔嘴要吃食。鹤妈妈从河畔、田垅、溪涧衔来泥鳅、小鱼，抑或青蛙、小蛇喂养小棕鹤。小棕鹤咬不住，间或从嘴中掉下食物，古柏树脚就常听到噼叭坠地声。
　　
　　清晨起床，贾天富猝见地上散落着泥鳅、小鱼，还有青蛙、小蛇。心中就掠过一抹窃喜，即端个脸盆，弓身拾掇起泥鳅、小鱼来。把泥鳅、小鱼洗涤干净，水煮干炒味道都极佳。贾天富平日里好逸恶劳，家中拮据，生活不见得好，十日半月难见一点油荤，能吃上泥鳅小鱼，也就算打上牙祭了。
　　
　　掉在地上的那些青蛙、小蛇，贾天富懒得光顾，任其自消自灭。没多久青蛙、小蛇就鼓胀起身子，发出阵阵恶臭，古柏下慢慢地蚁囤蝇涌，飞着苍蝇，跑着蚂蚁。
　　
　　恶臭味随风飘荡，闻者皆捂着鼻子。这样就招来乡邻的怒声怨气，先指责贾天富，后迁怒于这棵古柏。没有古柏，就没有棕鹤垒巢做窝。没有棕鹤垒巢做窝，地上就不会散落死青蛙死蛇，就没有这么恶臭熏天。
　　
　　有人同贾天富商议，把古柏砍了吧，幸许还能卖几个钱。一天到晚臭不可闻，影响着乡邻的生活，这日子实在不好过。而且棕鹤还哗哗地泻屎，古柏叶上一片白色，保不准哪天把屎泻到人的头顶上，让人背时倒灶，到时麻烦就大了。
　　
　　古柏卖给谁呢？又能卖多少钱呢？古柏苍老嶙峋，疤痕累累，肯定卖不出好价钱。贾天富思谋着，担忧着，拿不定主意。这棕鹤年年圈囤在古柏上，既不卫生，又吵扰乡邻，乡邻意见蛮大。古柏迟早得卖，只是不知道如何出手。有人曾把石块掷向树尖，想把棕鹤赶跑，但棕鹤把古柏视为自己的地盘，谁也没办法赶跑它们。还有人把盐水撒到古柏上，想把古柏“咬”死，但古柏生命力出奇地强，照样蓊郁青葱，生机勃勃。
　　
　　正当贾天富在卖不卖古柏的事犹豫不决的时候，却有买主找上门来。
　　
　　巫水河对岸的麻壳子特意过河来，同贾天富商讨买古柏的事。
　　
　　这麻壳子不是等闲之辈，脑子活络，精明老练，经济意识很强，做事总是走在村里人的前头。搞集体时他做木工，别人挥着汗水耕田种地，他却四处游走吃百家饭做木工。所得收入一部分交生产队记工分，一部分截下来填补家用，日子比一般人过得活溜。改革开放后，他先做木材生意，经常跑江浙一带，赚得盆盈钵满。后来木材生意不好做，就回到村里养山羊，种天麻、种百合。当别人赶着趟儿撵着他的屁股跑时，他突然来个激流勇退，啥都不种，啥都不养，竟搞起雕刻菩萨的行当来。现在的人手头有钱日子好过了，就有闲心信神信鬼。木头脑壳值钱，一尊菩萨一甩手就卖个千儿八百块，有的甚至上万块。他手艺精湛，做工精细，他雕刻的菩萨是抢手货，供不应求。他这次找上门来，就是想把古柏买走，用来雕刻菩萨。
　　
　　贾天富老实笨拙，做事没有主见，他知道与麻壳子做交易，自己肯定不是麻壳子的对手，于是在卖古柏的这件事上表现得格外的小心谨慎。麻壳子说，大家都晓得，我这人做事精明，但从来不搞坑蒙拐骗那一套，我信奉“忠厚不折本，刻薄不赚钱”的古训，你出个价，然后再商议。
　　
　　贾天富晓得麻壳子城府很深，一篙子探不出深浅，就以守为攻，说还是你出个价吧。麻壳子做沉思状，思谋良久。说，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喊的是价，玩的是钱，我不会让你吃亏。不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定了就不能反悔。我出个封顶价，800块钱你愿不愿卖古柏。成一句话，不成也不一句话，这个价你是否乐意？
　　
　　贾天富打个激灵，想不到麻壳子会出这么高的价。当时贾天富脑壳就一阵燥热，只当是麻壳子多喝了一杯说胡话。他最多估算古柏能卖400块，如果麻壳子还价不愿买，他甚至可以降价到200块钱出手。800块钱麻壳子是喊出了天价了，就贾天富来说，无异看到了一座金山。就说，我们说正经的，别开玩笑好么？
　　
　　麻壳子沉下脸来，一本正经地道，我是说正经的，肯不肯卖，说句响亮话吧！
　　
　　见麻壳子郑重其事，贾天富心中一阵窃喜。昨晚梦见涨洪水，今朝就遇上财神爷了，这梦倒还很应验，于是就当场拍板。价钱定死在800块，待日下一手交钱一手砍树，彼此都不得反悔，古柏除麻壳子外，再不得卖给他人。
　　
　　800块卖古柏的事，像一阵风，一锅烟工夫就刮遍了水月寨。有的人羡慕，有的人犯糊，有的人担忧，村民反应不一，一时议论暴暴砸开了锅。晚上，有性急的乡邻走进贾天富的家，一迭声地说你贾天富真是瞎卵，你上当受骗了！这回麻壳子可是甩小钱买了个大便宜，他娘的这生意精愚弄老实人！
　　
　　贾天富犯糊了，古柏卖了800块，为什么还说上当受骗了？他不明白乡邻说的哪门子经。经黄牯一拨拉算盘，贾天富才茅塞顿开，遂鼓着眼珠做幡然大悟状。黄牯说，你想，麻壳子一尊菩萨卖几千块钱，卖得好甚至可以过万。这棵古柏至少可以雕刻七八尊菩萨，想想，该卖多少钱，他麻壳子不是发爆了？这棵古柏起码要卖4000块钱，这个价是咬死了。如果麻壳子嫌贵，我们再替你贾天富找买家。手中有货，心中不慌，不怕变不成钱，他麻壳子也太小看你贾天富了，以为你是木头傻瓜，什么都不懂。
　　
　　贾天富傻愣了半天，觉得黄牯说得很在理，临了一拍脑袋，大骂自己是猪脑壳，差点被麻壳子算计了，让麻壳子占了个大便宜。好在现在还只是口头协议，古柏还矗立在河岸上，不然后悔就晚了。
　　
　　有这么多好乡邻为自己撑腰壮胆，助威打气，就激起了贾天富一身拗气，遂决定反悔不卖古柏，就是麻壳子死赖着要买，价格也得重新议定。
　　
　　事不宜迟，是夜贾天富猛喝了几口白酒，拍了拍胸膛，跳上船挥橹划过对岸。
　　
　　麻壳子被一阵急鼓般的敲门声惊醒，打开门一看，见是贾天富愣愣地站在门边。就问你贾天富半夜敲门，有何贵干。看样子贾天富很激动，说话语无伦次。贾天富先是说自己是瞎卵，上当受骗了，后来说，当初卖古柏是被野鬼蒙了心，现在清醒了，古柏坚决不卖。停顿了片刻，他又补上一句，不给4000块钱，古柏不卖。
　　
　　弄了半天，麻壳子总算是搞清楚了，原来是为了卖古柏的事，贾天富先是蒙着头，现在清醒了，反悔不卖古柏了。贾天富急不可待过河来就是为了收回口头协议，表明不卖古柏这件事。
　　
　　见贾天富反悔食言，麻壳子也就来了火气。凭心而论，你这棵古柏卖个4000块钱不成问题，问题是这棵古柏年代久远，树杆已经空心，没有几截好木料，我出价800块，也算开猛价了。如果我花4000块钱买一棵空心树，我岂不是瞎卵了？
　　
　　你胡说，我这棵古柏郁郁葱葱，杆挺枝粗，怎么说是空了心的树？贾天富大声吼起来。你买就买，不买就不买，随你的便。用不着借故压价，我这棵古柏是抢手货，用不着你担心。
　　
　　见贾天富坚持说古柏不会空心，是棵好树，麻壳子就摊了牌，800块的价是定死了，加一分钱我也不买！你卖给谁我都不在乎。麻壳子牙齿咬得钉子断，说到了绝处，再没有谈判的余地。贾天富也就懒得费口舌，不再讨价还价，打了回转回家就寝。
　　
　　卖树谈崩了，古柏仍是伟岸地矗立在河岸上。贾天富不知下一步怎么走，好在乡邻为自己鼓劲加油，也就梗着脖子硬挺下去。山槐说，你要沉住气，谁拗到最后谁就是胜利者。说不定他麻壳子更沉不住气，没有材料，他拿什么来雕刻菩萨，岂不是空有手艺也没用武之地。像这样粗大的古柏，方圆几十里也难找到第二棵。他麻壳子肯放过？拗一段时间，说不定他撑不住会主动走上门求和。
　　
　　一连过去了三个月，麻壳子并没有上门求购古柏的迹象，贾天富不免有点发急。某日，乡里来了一位干部，径直进了贾天富的家里。干部说，他今天来，是来谈有关古柏的事。巫水河上游要修一座水电站，为了运输器材方便，要修一条沿河公路，这棵古柏碍路，必需砍掉，这是政府行为，希望你能配合工作。
　　
　　贾天富就傻了眼，本来他不想轻易砍掉古柏，但他知道蛮不过理，反不过朝，政府下了通知，不砍也得砍。干部临走留下话，说如果按期把古柏砍了，政府有适当的补贴。如果逾期不砍，政府就组织人来砍伐，到时不但不给补贴，还要把砍倒了的古柏运走。
　　
　　没办法，贾天富只得自己砍树。古柏终于砍倒了，贾天富傻眼了，正如麻壳子讲的，这古柏上了年纪，已处于垂暮之年，有半截树心空洞如烟囱，有几处还有腐朽的迹象。在贾天富看来，古柏除了用来塞炉坑，别无他用。
　　
　　这回贾天富主动把古柏的价钱压到2000块。但是麻壳子仍是不动心，还是那句老话，800块钱是死价，多加一分钱他不会买。
　　
　　这样古柏倒在河坎上，几个月无人问津。贾天富本来想把价钱下放到原价800块，但又不服气拉下脸去找麻壳子求和。加之乡邻一直鼓动他把4000块的价钱咬住，绝不让麻壳子捡了便宜。乡邻发出话，他们已帮贾天富四处放信，肯定会有买家来买古柏的，这样一来，贾天富也就放了心。
　　
　　可是乡邻也只是打雷，不见下雨，也不见得谁为了古柏操劳奔波为贾天富找买家，更不见有买家过问古柏，贾天富逾来逾感到情况不妙，甚至有点后悔。
　　
　　进入初夏，连日大雨倾盆，巫水河开始涨水。贾天富暗自叫苦，整日观察洪水涨势，总担心梦魂中那一幕会发生——大水把古柏冲走。
　　
　　是夜，大雨没有停歇，天地间笼罩在一片雨帘中。贾天富持了手电在河边巡查，洪水不断上涨，古柏浸在洪水中，沉沉浮浮，有挪动的迹象。贾天富知道情况不妙，想请乡邻来帮他把古柏拖住，如果古柏被洪水掳走，损失可就大了。
　　
　　贾天富持了手电冒雨上门找乡邻帮忙，在卖古柏这件事上乡邻表现那么热心积极，为自己出谋划策，为自己撑腰壮胆，他相信这个忙乡邻会来帮他的。他先去找黄牯，黄牯已经睡了，窗外的雷声与窗内的鼾声遥相呼应。贾天富敲了一阵门，黄牯终于从梦魂中醒过来。黄牯隔着窗棂看看外面，外面暴雨如注，电闪雷鸣，他耸耸肩说，这事不好办，雨大风狂，又伸手不见五指，加之河坎又湿又滑，万一滑到河里去了被洪水卷走如何是好，一条命总比一棵树值钱吧？言下之意，黄牯是不愿意帮这个忙。
　　
　　贾天富唏嘘一声，默默地离去。他又去敲山槐的门，敲了好一阵，山槐才开了门。他倒爽快，答应帮这个帮。但他有个条件，说帮忙可以帮，但在这昏天黑地的晚上帮这个忙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是要开工钱的。现在是金钱世界，是瞎卵也晓得做了事要工钱。他白天在电站工地上做小工都是150块钱一天，晚上做工可要翻倍，起码要开300块。而且他一个帮不了，还得叫上麻四、江贵等七八个人一起去……
　　
　　还没等山槐讲完，贾天富就打了回转，他再没有去敲谁家的门，默默地回到河坎上。其时洪水继续上涨，古柏颤颤摇摇，眼看就要离岸而去，贾天富不禁大惊失色。他试图拖住树梢，不让古柏离去。古柏却像发了硬鼻疯的水牯一样，竟无羁无绊地离岸飞奔，险些把贾天富拖进了洪水中……
　　
　　其实古柏没被洪水卷去多远，冲到下游半华里路的地方的一个回水湾里停住，翌晨天亮时古柏被对岸的麻壳子发现，麻壳子用一根钢缆把古柏拴在岸边的一棵白杨树杆上。贾天富本来是想把古柏赎回，但只是过问了一回，最终没有把古柏赎回。因为麻壳子发出话，原先这古柏是贾天富的，现在这棵古柏归他麻壳子所有了。想把古柏要回去，不给4000块钱的赎金，免谈。
　　
　　晚上，贾天富一个人在家里喝闷酒。灌下一瓶白酒以后就开始发酒疯，开始骂娘，至于他骂谁，只有鬼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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