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心里总觉得压了一块沉重的乌云,怎么搬也搬不走。那种无助,那种无奈,那种忧伤,那种疼痛,挥之不去,拂之不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而且天气也几乎每天都这样,忽而一阵骤雨,间或出现一下阳光,又很快被乌云遮住了。我还看到三五只乌鸦在办公楼前那棵繁茂的树枝间等着我,看到我眉头紧锁,它们又箭一般飞向广大而虚无的天空,留下我独自发呆。
那是一个月前的某个黄昏。公司副总裁威力召集全体员工开大会。只见他一反常态,一袭黑色西装,神情肃穆地站在讲台后面,还有大约5分钟开会,他时不时抬起头来看看员工们,却没有丝毫表情,与平时相比判若两人,那样子颇有点参加葬礼的味道。
会议开始了。威力谈到由于瑞郎坚挺,以出口产品为主的公司今年订单锐减,公司的经济状况非常糟糕。管理层决定近日与工会协商裁员事宜。
半个月后,公司通知说,工会审查过各方面的情况,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裁员不可避免!之后一周,由各部门经理确定被裁员工。公司将尽一切努力在社会福利和补助方面帮助被裁员工。并随时通告大家最新消息。我和威力认识17年了。刚认识的时候,他还只是车间主管。公司在中国建了合资工厂,他经常飞过去做技术指导。十几年来,他的职位不断变动,我的手里有了他好几张不同时期的名片。他开朗善良,积极向上,热爱钻研。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学徒工一直升到副总裁的位置。故而他对下层员工也非常尊重。我想,他出面宣布这件事也是不得已,也是十分痛苦的一件事。
因为裁员在所难免,所以,连日来公司员工人心惶惶。我心里也总惦记着这件事。作为客户服务,我需要与车间紧密联系,了解生产情况、交货期等等。却常常一整天都联系不上车间的同事。客户的问题只能暂缓答复。我知道,他们大多都在开会。
我所在的这家公司已有130年的历史了。公司给员工提供了一个十分宽松的环境。很多员工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不少夫妻、父子都在公司上班。然而从年初开始,大量员工开始离开公司。回去生孩子的杰奎琳、妮克拉不再回来上班了。克劳迪娅与领导发生冲突后再也没露面,天热的时候她却派人给我们送来冰淇淋。周日,公司的一些同事相约去拉恒山远足。路上一个同事与人小声交谈。他是质量部门的员工,被辞掉的员工之一。他说自己能够理解公司的决定。市场形势如此,公司效益不佳,无法养活那么多员工。可是自己年纪大了,找工作也不容易啦。好在瑞士的社会保险系统健全,失去工作的公民两年内可按月从保险公司领取工作时薪金的80%。政府机构也会帮你寻找工作,如果公民本人不认真对待政府机构安排的面试,保险公司便停止发放工资。这也是对某些懒人的一种制约方式。
当我听到帕特里克与他所在车间的全体管理人员集体辞职消息的时候,心里唯一的感觉就是震惊。帕特里克是个善良的领导。他所在部门员工大多是外国人,还有个残疾人。我经常看到他在车间里与员工们一同干活。他很少坐办公室,而总是在车间里逡巡,并随时准备搭把手。我能够想象,当领导让他决定辞退车间里的部分员工时,他曾经一度十分痛苦,因为,如果年长和身有残疾的员工被辞退的话,对于他们来说不就像天塌下来一样了吗?他召集员工们开会,他说,我知道你们个个都是好样的,我没有办法辞退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打算这样,我找公司领导谈,把你们都留下来,我们管理层集体辞职。
帕特里克外表粗犷,内里却十分温柔。讲话轻言细语,办事实在,却不像大多数瑞士人一样死板,反之,充满灵活性。第一次跟他打交道是3年前,我才到公司工作,服务中国客户。瑞士人喜欢什么事情都计划好,中国人则常常产品要用前才下订单,故而总是十分急迫。每次去车间催,习惯按部就班的瑞士人很反感,得到的答案多数情况下是不行。一次,我去找帕特里克,他根据生产情况尽力安排,给客户带来了希望。
其实公司里有12个帕特里克,这位帕特里克一头浓密的自来卷,总是微笑着。我觉得他是所有帕特里克中最亲和、善良而且有趣的人。他在学生时代当过邮递员。以前退休工资都是邮递员送到退休工人的家里。收到工资的老工人对邮递员格外热情,总是将家里最好的酒拿出来给他们倒上一杯。送过几家后,他便摇摇晃晃地在大街上骑着自行车,边骑边唱。透过时间的屏幕,我似乎看见一个中等个的年轻人,晃着一头金色的卷发,唱着歌摇晃着骑行在大街上。中学毕业后他在一个家庭木器坊学徒。这家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住在家里,小女儿在外地上学。帕特里克年轻,精力旺盛,喜欢踢足球,脸上总是带着灿烂的笑容,师傅师母特别喜欢他。他们想,这个小伙子和大女儿蛮般配的。然而两个年轻人之间并没有擦出火花。小女儿回家度假。帕特里克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他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她回答说,自己刚刚与前男友分手,很想暂歇一段时间。帕特里克在这方面却表现出诚恳的狡猾,他说,我们试验一个星期如何?女孩想,就一个星期也不算太糟糕。就这样他们开始了约会。一个星期过去了,帕特里克又问,我们再处一个星期如何?于是就相处下去了。他们结了婚,生了5个孩子。他是一家足球俱乐部的总裁。人们开玩笑,你们可以继续生,那样便可以组织一个足球队了。他回答,好主意。和妻子偶尔出现矛盾的时候,他就提出建议:我们再试一个星期好不好?这样常常不到一个星期矛盾便化解了。直到今天。
帕特里克路过我的办公室,我问起他辞职的事。他说其实不是自己辞职,而是公司将他辞了。他说20多年了,他在公司投入了很多的精力和心血,离开公司也感到非常伤心,然而目前公司的状况却令他无能为力。我感到万分惊讶,在我的心目中,帕特里克是个非常得力的主管,每次向车间询问交货期,都会很快得到他的答复,而从其他部门的主管打交道得有很大的耐心才行,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到他们的答复。我不是很理解他的上级领导的决定,我想,留下的主管大概跟关系网也有很大的关系吧。关系网在地球的任何地方都一样重要啊。我问帕特里克辞职后有什么打算,他说,他还有三个月的时间考虑,现在还没考虑成熟,或许做些别的什么,不一定干本行。也或许在家里闲几个月,给孩子们做做饭。妻子上班呢。当然钱不会够用的,到时候再看。他说话的语气是平静的,仍然微笑着。我说,你年轻,精力充沛,一定会有更好的前途的。他的笑中隐含着淡淡的忧伤,不年轻了,已经42了。
办公室里的气氛是前所未有的沉郁。每个人内心都有些隐忧。总算决定了,便过去了。然而想想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一切,四周围晃动着的惶然的神情,令人心痛。
威力再次邀请全体员工开会。正是午休之前,他没有站在讲台后面,而是站在员工面前。他笑着问,如果有人听不懂瑞士德语,我可以讲标准德语。人力资源部的钟伯林开玩笑,讲中文。威力学了两年中文,好久没操练了,他用中文笑着说,我只会一点点中文。我笑了,会场上的气氛稍微活跃了一些。他说,本来想做幻灯片,最后决定就这样跟大家聊聊轻松些。他宣布,这次共计25人被解除合同,25人提前退休。公司将就被解聘员工的名字保密。他知道每一位涉及到的员工心里都不好过。公司人事部门将尽力为大家与有关系的其他公司牵线搭桥,安排面试。之后,他邀请克莱斯先生给大家讲话。
克莱斯是外聘讲师,是与被裁员工对话专家。他想先活跃下气氛,也来了句,遗憾的是我不会讲中文。他不用讲稿,十分亲和,似乎在跟老朋友交谈。他说,你们这家公司气氛非常好,好比一个大家庭。然而有了工作并不等于就是进了保险箱。因为每个公司都会经历胜与衰的不同阶段。大家要时刻准备着,找到并巩固自己的强项。我和钟先生是10几年的老朋友了,他邀请我在你们公司驻扎一段时间,与大家聊聊。在场的各位有希望重新认识自己的,请到钟先生那里报名。先到先得。他笑了。
最后,威力问大家有没有问题要问。一个声音从人群的后面响起。声音不大,很沉稳。大家都转过头去看,哦,是帕特里克!他说,我是被解聘人员之一。在这里要说的是,当我还蒙在鼓里的时候,周围的人已经传开了。我觉得这是对员工极为不尊重的表现。这时候,帕特里克的上司,那位大家都不大喜欢的小头胖身子的生产经理讲话了。他解释说自己都是按照程序走的,他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威力神情严肃地说,对这一情况真的不了解。这样的事情是不应该发生的。威力的语气是真诚的。他说,我为每一位涉及到的员工感到难过,你们都是好样的,把公司当做家一样。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感到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最后,威力希望大家勇于接受变化,因为变化或许是新的机遇的开始呢。
窗外的阳光温暖地照耀着,天空碧蓝如洗,办公楼前那棵繁茂的树枝间,乌鸦早已不知去向,却有喜鹊在枝头蹦跳着,歌唱着。我知道,喜鹊在爱着。爱着生活。爱着世界。而当人爱着生活,爱着世界的时候,心情便会如阳光般灿烂,行走的路上便会洒满希望的光辉。明天是瑞士公假,耶稣升天日。天气预报艳阳天。经过这段阴霾的日子,阳光变得格外珍贵。我想,我的瑞士同事和家人们都会格外珍惜这个长周末,让绷了很久的神经好好放松一下,整理情绪,重新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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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芳菲 于 2014-6-1 18:22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