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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车间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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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8 23:1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车间班子



    晚上,文建打电话给我通气,说,车间班子有变化,你我、宫雪不动,典兰调过来当书记。电话信号不好,后边嗡啊嗡啊地响,说了啥,我没太听清,说完就挂了。


    接完这电话,我嗓子眼里就像黏着一口痰,咽不下,也吐不出。


    在WD公司,修布车间是小车间,职工不到三百人,正、副主任分别是宫雪和文建,按常规,宫雪应党政一肩挑,由于她执意不入党,就由文建兼任副书记。我是工会主任,虽说也叫主任,但不是中层,属于科级,实际上只是个鞍前马后的车间秘书。我们仨搭台子唱戏,面儿上还过得去,怎么天上又掉下个书记来?


    我自然知道典兰是谁,她不是善茬儿,是个无风也掀三尺浪的主儿。她一直很得势,红得发紫,否则,这么多年,她也不可能稳坐在织布车间主任的位置上。织布车间是上千人的大车间,几乎就是WD公司四分之一的家业。


    企业以生产经营为主,政工无非是吹喇叭抬轿,由此可知书记的地位。典兰这是被“发配”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她这次被拿下,自然与高层变动有关。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就在前不久,WD公司组建起新班子,多年不得志,暗中使劲的副总Y修成正果。原班人马因上市公司违规问题被集体分流,核心人物G挂调集团领导。


    离开WD这个子公司的实业,集团就是空架子。总之,种种迹象表明,WD公司的天变了,典兰大势已去。


    不能说典兰被拿下,全因公报私仇,这里面还有典兰自身的原因,她“民愤”很大。WD公司的非官方网吧上,骂典兰的帖子不能用筐装,得用汽车拉。略作梳理无非是三大类:一是乱搞男女关系,霸占有妇之夫。二是卖官敛财,脱产岗位明文标价。三是管理粗暴扣罚苛刻,不顾工人死活。


    口诛笔伐,真假莫辩,但也足以令人生畏。我这个工会主任当然归书记领导,一想自己,即将给这位母夜叉打下手,顿觉脊梁骨发凉。


    在修布车间这一亩三分地上,是宫雪说了算,文建和我,负责幕后提供智力支持,现在多了个典兰,这不是添乱吗?


    多年的政工思维,总让我爱把问题向深处想。当我跳出个人利害,放开眼量一琢磨,不觉又有些释然,心绪平复了许多。


    我想,现在最忐忑的应该是宫雪,其次是文建,再次才轮到我这个有职无权的分会主任。


    典兰虽说是脱毛的凤凰不如鸡,但她为人强硬,好占上风,习惯了颐指气使,让她来给宫雪跑龙套,结果可想而知。


    况且,宫雪也是有名的小辣椒,权力欲极强,又好使小性子,耍起小姐脾气来六亲不认。多这么个书记,无疑是掣肘之患。两个女强人,针尖对麦芒,有的好看。


    文建是个老油条,圆滑老道,虽说明哲保身的那套手艺驾轻就熟,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个领导,多些是非,若两个党政领导发生冲突,他夹在中间会很难受。其心态亦可想而知,打这个通气电话,固然有我们私交的一面,也有他心事起伏的一面。


    我这头挨上枕头就着的人,居然失眠了,迷迷糊糊,患得患失。但想想明天,想想宫雪那张水蜜桃的小圆脸,想想文建茶色镜片后面滴溜乱转的那双小眼,想想曾红极一时的典兰四方大脸上无法预知的表情,我甚至感到有些兴奋。


    早晨,一走进办公室,就觉着气氛异常。WD公司就是这样,小道消息总比官方文件跑得快。看来事情已经传开,大家正忙于私下交流。


    劳资员、操作员、工艺员、计划员……,这些鼓捣数字和操作技术的骨干们,别看平素里装傻充愣,其实都政治头脑过硬。她们眼神锥子样锐利,仿佛在我脸上扎一下,就能流出一滴内部消息。


    我没闲工夫管她们,我最感兴趣的是宫雪和文建的面部肌肉。


    一张办公桌,我才擦了半拉,文建就打电话喊我过去。中层在一起办公,这在WD公司早已约定俗成。宫雪与文建桌对桌、脸对脸说话,表情凝重。


    见我进来,二人都转向我。宫雪脸上勉强挤出几丝假笑,说,典兰调过来当书记,你负责工会和团青,今后好好配合工作。


    声气显得很假,她这是试探我的态度。我是干吗的,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再加上文建在我斜对面,一直用眼睛眉毛说话,这我懂。


    我说,那是自然。有了专职书记,政工工作只会更出色。接着,我话锋一转,说,可生产毕竟是硬道理,咱这三百来口人能不能吃上饭,还全指望着宫主任你呀!


    这话,宫雪听着受用。她说,是呀,从进厂,你我,文建,咱仨就在修布车间工作,都是土生土长的老姊妹,论情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宫雪在与我套近乎,在拉拢我,这在以前是没有的。这感觉很新奇,我这才发现,典兰一来,我与宫雪的关系微妙了。


    宫雪接着说,典兰一会儿过来,得组织个见面会,你把通知下去,再找人把会议室打扫一下。


    我答应着,出去安排妥当。


    等我再回到宫雪的办公室,发现典兰来了。这女人高高大大,体态肥硕,靠墙的单人沙发,宫雪坐进去几乎摸不着人,典兰坐上去,却显得窝憋。


    典兰高腔大嗓的说话声,在走廊上就能听见。见我进来,典兰在沙发上欠了欠身子。


    宫雪介绍说,典书记,这是咱的工会主任小贾,是咱WD有名的笔杆子,能力强,有关党务政工方面的事情,自管放心交给他办。


    典兰说,知道知道,WD报,WD电视,WD广播,小贾是报纸上有名,电视上有影,广播上有声,名人啊!


    说完兀自大笑起来,四方大脸上的肉乱颤,一双牛眼无所顾忌地瞅着我,就像观察一个尤物,令人极其生厌。


    但我嘴上说,典主任(我依旧用原职务称呼她),织布车间是多年的优秀单位,你的管理思路和管理方法,很值得我们学习。说到这儿,我看看宫雪和文建,二人附和着点头。


    我接着说,尤其是你的基层民主管理思路,在集团大会上做过经验交流和分享,给我们留下很深印象,也深受启发。典主任,你来修布车间传经送宝,可别藏着掖着,务必把好东西留下来!


    典兰再次大笑起来,声音震荡着屋顶,感觉她身下的沙发要散架。笑够了,她说,过去的事儿,还提它干嘛!我现在身体不好,浑身都是病,还有几年就退休了,来到这儿,就仰仗妹妹弟弟们照顾了,宫主任和文主任,你们说是不是?


    她看向宫雪和文建,二人连说是是是。


    我暗想,典兰这女人真是厉害,道行深,会演戏,明明是沦落至此,居然装得跟没事人一样,脸上不带样儿。


    见面会上,宫雪宣读了任命文件,堂而皇之地做了强调。典兰又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会就散了。


    会后我说,典主任,你那边的办公用品是不是派人搬过来?典兰说,不用,一会儿那边的人送过来。


    过不多时,果然就听到楼下人声喧哗,接着是脚步杂沓、叮哐搬东西的声音。我的办公室在二楼右拐第一间,往来之人尽收眼中。


    一群青壮年,很卖力气地往楼上搬东西,看来都是典兰旧部。我随意扫了一眼,发现物件很多,很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搬家。除了各式橱柜,大小沙发,还有饮水机,茶几,台灯,单人床等很生活化的物件。


    杂七杂八的人,就这样出出入入,几乎闹哄了一天。修布车间办公室的骨干们冷眼旁观,嫌乱,都躲到车间里去了。我既插不上手,也觉着碍事,就躲到俱乐部的“工会之家”消磨了半日。


    宫雪的办公室添了张办公桌,意味着典兰的存在。典兰的其它家当,都被暂时堆在小会议室里。


    宫雪并无把小会议室送给典兰使用的意思,但第二天,早早的就有人在小会议室里忙活,粉刷墙壁,油漆地面,安插座,钉窗帘……,显然,典兰已把小会议室据为己有。


    宫雪很不痛快,但又不便发作。


    经过改造,怎么看,典兰的办公室都是客厅加卧室,还外加健身房。因为房间里,除了生活起居的必需品,还有拉力器,飞镖,按摩椅等健身器材。藏蓝色的落地窗帘,正好把窗子和门遮严,把内外两个世界分隔开。


    背后里,宫雪直撇嘴。文建在一边打趣,说,我们得解放思想,与时俱进,要以开放的心态接受新事物。我在一边直笑。



    典兰是在舌尖上活着的人物,要不她就不叫典兰。有关她被“发配”的消息,一时被吵得沸沸扬扬。

    上班前,公司厂门口,总有群烟鬼在吞云吐雾。有相熟的揪住我,表情严肃,说,听说典兰现在给你当书记,老兄任务重啊,黑天白天地忙活!

    然后,佯装警惕地看看左右,附耳低语:你要尽力,关键时候要有献身精神,务必把领导身体照顾好。话说到这里,已是一脸坏笑。

    我一把推开他,笑骂:什么玩意儿!你还有正格的吗?要不,我把你给领导推荐推荐,也给你个出头的机会。一说一笑里,就过去了。

    在WD公司坊间,流传着很多典兰的段子。

    典兰当轮班长时,曾与一电工相好。那电工我认识,体格高大魁梧,善解人意,合典兰胃口。职工们看见,典兰与电工经常黏在一起,班中餐,典兰不去食堂,不在车间,而是在电工的空压机泵房里。

    夜班,下半夜最难熬。典兰总不在车间,轮班室里也不见人影。人们猜测,典兰准是在空压机泵房里。

    九十年代,WD公司虽渐走下坡路,但在纺织行业,仍有一席之地,哪像现在,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令人无法想象,它居然曾是当年的“行业十强”。

    那时的生产管理还很严格,中夜班,企管部下车间查违纪,经常整出“新词”。譬如,他们在扣罚单上写过“睡岗未遂”。职工不解:睡就睡了,没睡就没睡,这“睡岗未遂”如何解释?

    企管部的解释是:“眼睛半睁半闭,似睡非睡。”此语一出,舆论大哗。夜班,人本来就不精神,若赶上个眼细如缝的,就该自认倒霉了。

    “笑岗”,即职工之间不能说笑,重点强调是不能笑。“骂岗”,话中带“狗”字或“鬼子”等,特别是企管部有人在场,罪加一等。

    为应对企管部,各车间轮班同气连枝,互通声息,遥遥呼应。轮班长们群策群力,烧烤摊上的几把羊肉串,把门卫彻底变为通风报信的前哨。充分借助内部座机网络,从企管部踏进厂区的那一刻,“鬼子进村”的消息全厂皆知。

    当然,企管部的“鬼子们”也不断完善战术。进厂后不进车间,而是坐在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地耗时间,此为“明修栈道”;然后选择最佳时机,从办公楼偏门进车间,实施“定点清除”,此为暗度陈仓。并且,办公室始终保持灯火通明,借以迷惑众人。

    这样,“鬼子们”闪电般出现在某车间时,往往有所斩获。自然,完备的“警报系统”仍会让其他车间“有备无患”,但至少要有个车间为此付出代价。

    富有戏剧性的是,典兰和电工在空压机泵房被当场查获,至于“鬼子们”看到了什么,现场发生了什么,消息最终被控制在什么范围,几个当事人始终守口如瓶。后来有人说,典兰请客送礼摆平了此事。

    鉴于事发当晚,已有消息流出,再后来,企管部不得不开出两张罚单,按WD公司的考核制度和落实程序,罚单要送到典兰和电工的所在车间。罚单内容如出一辙:“考核车间物质文明若干分,考核违纪人若干元。”这次,企管部开出的罚单理由极具想象力——“二人摔跤”。

    纺织厂是女儿国,男女是非多。我先后“服侍”过多任女领导,其中不乏风姿绰约者,却从没闹出绯闻。办公室的同事,一线的青工,不乏年轻漂亮的心仪之人,与她们相处,我始终掌握一个度。我自认是个有道德自律的人,把名誉看得很重。

    文建对此很不屑,说:呲,你这是自卑,虚伪,现在若有一亿哐当砸在你头上,你都不知道咋活你信吗?见了动心的女人,我就不信你坐怀不乱!

    我得承认,文建这个“老不正经”眼睛很毒,把卑微男人的心理摸透了。我确实有贼心没贼胆,最最根本的是没那样的机会。你想想,男人下了班,除了老老实实回家,连在外头蹭顿饭的能力都没有,还有什么资本泡女人。

    宫雪的办公室,几乎见不到典兰,她更多时间是呆在自己的“书记室”,有事找她,就打她办公室座机。一串新的电话号码,像一个幽灵在脑海里乱窜,让我心惊肉跳。

    我得承认,我心虚,在典兰面前,我有恐惧症,我怕与她搅和在一起,怕被她“二人摔跤”。我的名誉守身如玉多年,怕被她破了气门,功亏一篑。关键是,被这女人,不值!

    书记室门窗紧闭,帘子遮得严实。典兰肯定在里面,但谁也不知她在干什么。这位书记很神秘,令人难以捉摸。

    在企业,政工工作无非是跟着节日走。譬如春节前总结表彰、走访慰问,元宵节文艺汇演,妇女节趣味娱乐,青年节评优树先,元旦火炬接力……,周而复始,老一套。

    为迎“七一”,公司党委要求各支部组织学习,学习内容是最新提的“八荣八耻”。支委里,我是宣传委员。按组织学习的程序,我解读学习资料;书记负责最后提要求,做强调,过去是文建,现在是典兰。

    我把“八荣八耻”的十六条刚读完,还没做任何讲解,典兰就把话头抢过去。她竖起大拇指,朝我一个劲地晃,说,嗯!小贾,真有你的!不愧是WD的大才子,就是有思路有高度!这“八荣八耻”提得好,让人听着心里就亮堂。

    我被置于窘境,猝不及防。几十人的目光,带着复杂的成分,都齐刷刷看向我。冷嘲热讽的居多,稀稀拉拉的,也有羡慕的眼神。那知根知底的,都装没事儿人,咬着嘴唇不笑。

    再看文建的脸,由于强忍着不笑,接近扭曲,他情绪近乎失控的临界点,即这副德性。宫雪是铁杆韩剧迷,平时不看新闻不看报,此时表情木然,不明就里。

    我被典兰说愣了,以为她开玩笑,但看她一脸认真,言语声气,分明是支部书记即兴发言、借题发挥。
我想提醒她,但她讲话的气势和节奏,密不透风,插不进一根针。好在,她后边的话与“八荣八耻”关联不大,全是她在织布车间的“典型做法”。组织学习,俨然变成了她的先进事迹报告会。

    牛粪!这是文建私下里夸我的口头禅。这次,他学着典兰摇摇大拇指,说,牛粪!我才知道,原来“八荣八耻”是你提出来的?

    我不说话,只拿眼瞪他,意思是“闭嘴!”

    宫雪看我俩的表情,觉着不对劲儿,一脸迷惑,问我:小贾,“八荣八耻”不是你提的吗?我和文建都笑了。文建给她一解释,她又笑起来,笑得山呼海啸,花枝乱颤,趴在办公桌上,肩膀一抖一抖的,就像在抽泣。

    我想给典兰解释一下,电话拿起来又放下,觉着还是当面说开好。门窗紧闭,窗帘遮挡,我站在书记室的门外,心咚咚直跳,好像所作之事见不得人。

    我轻敲了门,把耳朵贴在门扇上。结果,我随即听到一声“进来”。房间里都是白光,有些刺眼。典兰坐在沙发上,正举着一把飞镖瞄准,见我进来,收住手,笑容可掬,示意我坐下。

    一对大眼叽里咣当,看得人发毛。眼神带钩,黑瞎子舌头样,若男人的脸皮薄些,能被舔下一层皮来。
我先恭维她一番,说她讲话逻辑严谨,思路清晰,举一反三,有说服力。接着又把她的办公室评点了一番,干净整洁,美观适用,有品位有格调。铺垫做足,这才含蓄地解释了“八荣八耻”的著作权问题。

    典兰大嘴一裂笑开了,比宫雪笑得更加不堪。笑够了,才说,我真认为“八荣八耻”是你提的!过去我在织布车间党政一肩挑,给党员干部提过很多要求,“五个看齐”、“六个观念”、“七个再提高”……,做成牌子,挂在墙上,老总们看见,都说我车间有企业文化。

    我连连称是,又扯了些闲话,退了出来。回到办公室,发觉后背湿了一片。

    “七一”前夕,党委给了修布车间俩“优秀党员”名额,车间班子凑在一起定人选。

    按规定,中层不占车间名额,俩名额,一线职工和管理人员各占一个。我们仨时,宫雪提人名,文建和我只管点头。宫雪虽说不是党员,但“优秀党员”给谁却说了算,就像修布车间的大小荣誉,她想给谁就给谁。

    现在,典兰是支部书记,定的又是“优秀党员”,宫雪不能再越俎代庖。典兰初来咋到,对一线职工尚不了解,宫雪提了个人名,大家都点头通过。轮到定第二个人选时,气氛莫名地紧张起来。紧张来自,宫雪提出人选,我们仨不知道典兰会如何反应。

    宫雪说出劳资员的名字,声音很轻,也许是心虚,有些发飘。文建与我不觉着意外,车间主任与劳资员好,就像总经理与财务部长好一样,奇怪吗?

    六只眼,都盯着典兰的脸,只等她点头,便你好我好大家好。而典兰的反应,她一张嘴,就让我们仨的关系变微妙了。

    她说,还是个党的荣誉,我觉着还是给小贾比较合适。

    宫雪、文建的目光,刷拉一下,泥点子样甩了我一脸,好像我是个刚刚失身的处男。我的脸腾的红了,他俩准认为我与典兰私下里有交流,其实,我真没这样。“优秀党员”我当过,而且还不止一次,我有必要这个当口,浑水里摸鱼谋这个荣誉吗?

    但宫雪反应很快,连忙说,哦,典书记你不说我都忘了,是小贾更合适,平时党务都是他在忙,应该给他。

    宫雪竖个杆,文建就向上爬。他也说,对,给小贾比较好,精神文明建设,都是小贾在扛。劳资员工作也不错,以后在其它荣誉上可以再考虑。

    我严词拒绝,极力推脱,但越是这样,越显得做作。最后典兰一锤定音,说,赞同和反对意见三比一,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这是班子决定。

    我百口莫辩。没成想典兰有这么一手,一箭三雕,拉拢了我,敲打了宫雪,离间了我仨的关系。
很长一段时间,宫雪看我就像看叛徒。这女人左性十足,带上有色眼镜,就不易摘掉。我上来犟劲,也懒得搭理她,要不说,我这人混不大呢。

    她爱听背后传舌,谁谁说车间领导什么,谁谁说某个事车间处理得不公平。文建又爱用性格色彩学加以推敲,大多结论是“某某有反骨”。俩人算打对了家伙,一个提出问题,一个分析问题,然后携手一道解决问题,乐此不彼地审葫芦问黄瓜。

    累不累!我很鄙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能不让别人说话吗?要想让别人住口,应从反省自身开始,应从管理公正开始。若说车间班子有嫌隙,这才是我们嫌隙的根源。




       GY留下个烂摊子,积重难返,如履薄冰。在内外环境上,YG更要艰难。

    庞大的债务问题,致使资金链近乎断裂。银行还贷,电费欠款,这些天文数字自不必说,就是那些零打碎敲的小账也不胜其烦。

    年终,讨债的私营小老板,歪戴着帽子,斜跨着皮夹子,敌后武工队一样,满办公楼地找总经理要账。  Y的办公室,从不敢贴“总经理”的标识。为此,他还打一枪换个地角,频繁地变换办公室,弄得公司内部人员找他都难。

       YG是死对头。G挂调集团领导后,虽说再难插手WD公司的内部事务,但阴差阳错的产权关系,历史性的遗留问题,使集团对WD公司仍有一定制约,这种制约,掺杂上个人恩怨,顺水推舟地成为内耗。

    不断有内部消息传出,YG又拍了桌子。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如此内忧外患,企业还有个好吗?

    Y还是做了几件事。先是勒令几个中层内退,一鞭子赶回家。他们都是G的亲信,把持要害部门多年,职工对此多有非议。

    再是,在经营战略上,走优质棉出高档面料的路子,彻底摒弃低质棉生产中低档产品的做法,目的是,让一流设备创造一流效益。

    没有钱,什么战略都是零。围绕资金短缺问题,Y调动一切社会关系,东拼西凑四处化缘。为给工人发工资,连个三百多人的国有小厂,WD公司都找人家借过钱。

    面对WD公司的险境,市政府不断出手相救。现场会开得如沐春风,往往是市领导们作动员,金融机构的头头们表态。其实是雷声大雨点小,当场说过的话,过后兑现者寥寥无几。

      WD公司不断有人被挖走,最初是各工序的技术大拿,到后来,连操作能手,熟练工,也频繁跳槽。
要不说,破鼓乱人捶,就怕事儿赶事儿。

      WD公司有批职工合同到期,其中有二百多人要求解除合同。这些人解除合同,并非出于自愿,因为那点工资难以养家糊口。为了泄私愤,这伙子人串联在一起,咨询法律顾问,找出WD公司劳动用工上的破绽,大闹特闹起来。

    一开始,他们围堵办公楼,得不到满意答复,又到市府门前静坐,捉弄得WD公司如坐针毡。

    公司要求各车间:“党政负责人要盯在市府,谁的人谁负责劝回。”宫雪想让典兰带着文建和我去市府,她忙活家里的生产。典兰说自己心脏不好,去不了。

    这样,只得我和文建去市府劝人。到了才知道,根本劝不动,这些人解除合同后,已无顾虑,根本不服劝。
若劝得紧了,那性情随和的,拐弯抹角还给留点面子,赶上那尖酸刻薄的,污言秽语指桑骂槐,甚至拳脚相向。

    那些天,我和文建饱受讥讽、戏弄、辱骂,人格尊严荡然无存。文建咬牙切齿:早知她们这样,上班时就该治死她们。

    他还不忘揶揄我:你平时说要善待职工,你看,善待有个屌用!她们若攥住刀把,还不是把我们往死里捅。我当然还嘴:问题是你们没善待职工,所以恶有恶报!

    文建说,不要脸!别一个劲“你们、你们”的,别忘了“你们”中也有“你”。我说,我整天介吆喝善待职工,可我位卑言微,是树枝子摇晃,树身子不动弹。

    文建说,百无一用的书生意气,懂个啥?你不抓生产,不知人性的复杂。用你那套,给你仨人,你都领导乱套。口气,是老大哥加领导,话说到这份上,一般我不再还言。

    论学历,他是大学生,我是技校生;论阅历,他干过轮班长,我干过修机工;论级别,他是中层,我是基层。可论起事来,我就是不服气,我觉着比他光明磊落,比他有正义感。

    好在,经多方斡旋,在企业作出一定妥协后,这件事很快平息了。

    在这件事上,宫雪、文建和我都对典兰有看法,觉着她不够意思。别管你对Y有多大意见,我们四个搭台子唱戏,应该相互帮衬。

    从此,车间事无巨细,宫雪不让典兰插手。典兰也看出来了,每天在宫雪办公室打个逛,同二位打个哈哈,然后,进了书记室不露头。这样也好,各行其便。

    转眼,年关将至。WD公司,用职工的话讲,是“年年难过年年过”。职工对此早已麻木。天天喊狼来,狼真来了,也没人当真。

    先是职工中风传,说年终发千元奖金。管理人员,下至轮班长,上至总经理,谁也没拿着当回事。职工爱说什么说什么,企业合算自己的难处。以WD的现状,能正常发工资尚属不易。

    不知是不够警惕,还是习惯性漠视,职工这种流于舌尖的非正式要求,居然没引起企业任何回应。

    似乎职工被激怒了,个别车间,个别工序,已不是好苗头,可谁也没想到势态发展如此之快!中班,细纱车间率先罢工,职工坐在车间里,像群赌气的中学生,无论管理人员怎么劝,就是不上岗。

    接下来,是前纺车间、织布车间……。在不到一天时间里,罢工,就像浪潮一样席卷了全厂,轰轰烈烈,史无前例。

    在修布车间,女工们处于观望状态。好在车间以手工劳动为主,干活不干活,只要人在,就不显眼。不像那几个纺纱织布车间,平时机器轰鸣,一停,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静得令人心慌,心疼。

    宫雪、文建和我,提留着心,不知势态会如何发展。我仨都是头次见这阵势,已丧失了判断力。

    上午九点,有人打我手机,一看是宫雪的座机号码,我心惊肉跳,以为车间有紧急情况。宫雪在电话里气喘吁吁,让我快点赶到典兰办公室,说典书记心脏病发作。

    我一脚迈进典兰办公室,发现典兰半躺在沙发上,头发凌乱,满头大汗,眼里含泪,显然她正在痛苦之中。宫雪和文建正给她喂救心丸。

    我问,要不要叫救护车,宫雪和文建不置可否。典兰却摆摆手,示意不让动。心脏病怕动,这我明白,她不让动,我们自然不敢乱动。

    好在,她吃下救心丸,脸色逐渐好起来,虚脱的样子逐渐平复。又过了会,胳膊腿能自由活动了。

    我们仨大眼瞪小眼,再看看典兰,终于舒了一口气。宫雪不愧是领导,一句话就把活派给了我,说,典书记,要不让小贾陪着你到医院看看。

    典兰说,不用,我这病过去就好,去医院也是老一套,没好法。我还是回家歇歇吧!说完,她收拾东西往外走。
文建的领导才华也不差,临出门,他说,小贾,你去外边打辆车,把典书记送到家,送上楼。

    带着两位领导的殷切嘱托,我与典兰相跟着走出来,走廊的尽头是楼梯,她下楼很小心。我这才发现,她的腿扭曲变形得厉害,一瘸一拐,从身后看,两腿围成的圆空,别说一条狗,就一头猪也能钻过去。

    我见她下楼艰难的样子,很是不忍,出于人道,我把手伸给她,说,典书记,我扶着你下楼。

    她双手扶着楼梯,每下一台阶,就两脚并立一下,仿佛是某种缓冲或停顿。她对我伸出的手置之不理,连说,不用,不用。

    典兰就在WD公司家属院住,出租车很快停在她楼下。因为五元钱的打的费,典兰与我争来争去,最终还是她付的钱。

    我正准备照应她上楼,这时,发现她身边突然多了个男青年,三十岁左右,高大英俊,帮着她提兜拿东西。我看着面熟,突然想起,此人曾来过典兰的书记室,有次,我下班晚走,在办公室走廊上,我还见到过他。

    典兰说,小贾,辛苦你了,到家里坐坐吧?见这情形,我赶忙说,我不了,典书记你好好养身体,有事儿,给车间里打电话。

    形势越来越糟。Y组织副总们,分头给职工做工作。职工们一口咬定,不发奖金不上岗。Y说,要考虑公司实际困难,发500行不?职工说,必须是1000,讨价还价,双方像赶早市买菜一样。

    这把火终于燎到了修布车间,青工们,上班时间,开始玩“集体失踪”,车间里不见人,派人去单身宿舍找,她们东躲西藏,与车间打游击。

    宫雪、文建和我,坐镇办公室,组成临时指挥部。手下可用之人,无非就是白班的“几大员”,和运转班的轮班长、检查员们。

    不管他们多么不情愿,都要发动他们去找人,关键时候,这是政治任务,谁也不能掉链子。
其实,我仨心里明镜似的,大多数管理人员在看热闹。看公司的热闹,捎带着看宫雪的热闹,看车间班子的热闹。话又说回来了,职工闹奖金,若闹成了,每个人不都有一份吗!这个“闹”字里,有着你我他的利益。

    也是,过年了,别的单位不发奖金就发礼品,轮到你WD公司一毛不拔,怎么说得过去?何况,他们平时工资刚够温饱,有的上有老,下有小,还房贷,供孩子上学,业余时间当装卸工,拼死拼活,日子还是不宽裕。

    别说职工发牢骚,就是宫雪、文建和我,也经常私下里嘟囔,别看我们这主任那主任的,叫着好听,工资也不比职工高多少,私企外企不敢比,就是与本市的电厂、化肥厂,与这些老牌国企相比,我们都不如人家的临时工拿钱多。

    可我们也不是街道办小厂,我们是老牌国企,有着相当规模的资产和员工,有过辉煌和荣光。可嘟囔归嘟囔,敢给公司提吗?不敢!职工敢,不但敢,还闹起罢工来了。我们当管理人员的,做工作归做工作,心里的想法还是比较暧昧。

    要不说,一个企业一旦发生劳资纠纷,高层,就别指望中下层管理人员,与你出生入死,休戚与共。就像我们修布出了事,宫雪我们仨也不指望手下人,明明知道他们操着手看热闹,也揣着糊涂装明白,表示出高度信任他们。让你找人,你自管去找人,至于找回来找不回来,结果如何,那不是你能左右的事。要的就是这个形式,给老总们看。

    鉴于WD公司的形势,已经超出了内部解决问题的能力,市府紧急抽调一名副市长前来救火。要说人家这大领导就是大方,几个回合谈下来,果断拍板:WD公司员工,发放年终奖1000元;另外再追加1000元,美其名曰“过节费”。

    这真是意外收获啊!职工欢天喜地。管理人员也高兴,毕竟,这么一闹,今年过节兜里多了两千块钱。
只有Y一个劲地嘬牙花子,钱,钱啊,让我到哪儿弄钱?有粉谁不知道往脸上搓,合着孬人都让我当了,好人都让你们落了。

    职工们不管那个,得到满意答复,让他们闹也不闹。就这样,生产很快得以恢复。

    这次“奖金”事件,虽说得以妥善解决,但在全市负面影响很大。那几天,不断有亲戚打电话追问:你们WD怎么了?弄得你哭笑不得,不胜其烦。

    要紧的是,政府开始质疑Y的应变能力和掌控能力,仿佛一种潜在危机,已经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生产平稳后,宫雪又想到典兰,说,典书记歇病假有些时日了,也不知身体如何,前些日子,我们被“闹奖金”的事绊住,现在,总算能松口气,该去慰问慰问。

    文建和我,一看“老大”表态,就说,是该过去看看,毕竟一个战壕里的,有病不过去看看,说不过去。

    在慰问品上,我们仨稍有分歧,宫雪说买盒高档奶,再买盒笨鸡蛋,两样凑一百五。文建说,不如买盒保健品。我说,典书记喜欢花草,办公室里养了很多,不如给他送盆花。宫雪和文建一致赞同。

    我们仨打的到花市,选了盆龟背竹,青秆绿叶,婆娑多姿,再加上个牡丹梅瓶式的瓷盆,显得高雅大样,惹人喜爱。

    典兰的家在WD宿舍区西南角,楼群半新不旧,五层,别看这楼现在不起眼,但却是房改前的最后一批福利房,是WD公司的中层楼。当时,能住上这楼的,绝对代表着一种资历。

    别看宫雪和文建也是中层,他俩就没这福分,原因是生晚了。要不二人胸中有块垒,私下里发起牢骚,说话水平都不如个工人,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给工人大讲爱岗敬业。

    中层楼,不仅代表着一种资格,还有着最实在的物质利益。几万块钱弄到手,房价连年水涨船高,早已十几倍升值。这意味着,在WD公司退休的一个中层,不算他拿的工资和退休金,仅仅这套房子就七八十万,而一个普通工人,在公司工作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些钱。

    电话,宫雪早打给了典兰。我和文建抬着花盆,爬上五层,累得气喘吁吁。典兰早早把门打开,为表示热情,她还下了几个台阶。

    室内装修简洁,沙发,茶几,壁画,地板,各类摆设,都闪着岁月的幽光。她忙着沏茶,倒水,端果盘。这时,一条狗窜进客厅,小狮子样粗壮,把宫雪吓得尖叫。典兰赶紧把它驱赶到阳台。

    典兰气色不错。说,我喜欢养狗,它通人性。我侍弄它尽心,天天洗澡,遛街,它身上很干净,我这客厅里也闻不见味。

    她不说还好,这一提醒,我们仨都闻到了狗的尿骚味,怨不得我们进门便闻到怪怪的味道,就是说不出是啥味。典兰居然说闻不到异味,估计她的嗅觉已经钝化。

    宫雪问了问身体,安慰了几句,话题很快转到居家过日子上。典兰让茶,伴着淡淡的尿骚味,我只用嘴唇碰了碰杯沿儿。文建也没喝。典兰让水果,我和文建不吃。宫雪实在挨不过,闭着气吃了个香蕉。

    为了显得不见外,我们仨还逐一参观了各房间。两个卧室,没什么稀奇处。倒是有个房间很特别,里面只放了一张麻将桌,显得很空。

    据知情人说,这典兰很爱打麻将,别看她看上去病歪歪的,一上麻将桌就精神,最喜通宵达旦,连续作战。

    与典兰一块磨手指头的,有两类人,一类是这个副总,那个经理助理,总之都是G身边的红人,是少壮派,第二梯队,是未来班子。和这群人玩,玩得是政治和根基。

    一类是车间的亲信们,以青壮男性为多,这些人都受过关照。调个好活,换个工种,报个加班费,评个工人技师。车间弄出钱来,在一起吃吃喝喝。典兰玩得是个舒服,人气,有人捧,有人敬,有人抬。

    回车间路上,宫雪重点说到狗的尿骚味,着重指出,捏着鼻子吃香蕉的难受劲儿。文建说,看典兰的气色,那天突发心脏病,好像是“假摔”。我说,看那情形不像,谁能把戏演得这样逼真,除非是专业演员,还得是国家一级。



       WD公司的天又要变了。风水轮流转,天下大势,莫不如此。主席台上坐的老总们,永远是流水的兵,而台下的工人,永远是铁打的营盘。

    “奖金事件”过后,市府秋后算账,受过的自然是YG再次赢得信任和支持,卷土重来。为了帮助他摆平各种阻力,一名市长助理坐镇WD集团,虽说老些,又临近退休,但却是市长的全权特使。

    从此,开天辟地的一页掀开,集团统领一切的时代到来。集团这个空架子,成了名副其实的权力核心。

    Y虽说没下课,还是WD公司的总经理,但公司的事情他已说了不算,徒有虚名。就是这点虚名,G也不愿留给他。很快,WD公司实行分厂制。

    分厂制意味着分权,意味着把WD公司的原有资源,一分为六,Y只管这六份中的一份,叫什么外贸公司,实质上就是个皮包公司。

    分厂制,这真是天才的发现,没有高智商的政治头脑,断想不出。Y的工资没少一分,总经理照样被人叫着,专车照样坐着,人却沦落为可有可无。

    为了解放被Y用猪油蒙心的中高级干部,G开始打包批发副总,使WD公司的副总数,从先前的七八人,达到史无前例的四十多人。昨天还平起平坐的某车间主任,摇身已是分厂副总,称呼,工资,级别,都有了新说法。

    仿佛一场政变,被Y强令内退的人,一一招回,委以重用。有人说,G真是高,为了把Y的枪缴了,他居然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在权力制衡这张卡上大量充值副总,直至把Y彻底弹压下去。

    典兰时来运转,这从G杀回马枪的那一天起,文建就预料到了。文建总是未卜先知,自鸣得意,他有指点江山的嗜好。还是宫雪实在,势利,不好纸上谈兵,她有些后悔,对典兰不够好;但又庆幸,对典兰,幸亏也没坏到哪里去。

    典兰调走了,不再是修布车间书记,新职务是物业公司经理,集团副总待遇。典兰韬光养晦一年,随即连升三级,同宫雪和文建拉开了档次。这叫人走时气,眼红去吧!

    典兰有道行,否则,当年织布车间的一个挡车工,也不会混成今天的副总,副总虽多,上万人的大企业,不也就那么四十来个吗!

    闲着没事,文建爱与我磨牙,他需要个听众,来分享对WD大势的研判,他这些话不能给职工说,不能给白班的大员们说,给宫雪说,还得看宫雪忙不忙。合着全车间上下,就我这么个闲人,而且政治上绝对可靠。

    当然,我不光被动听课,也有主动发问的时候。我说,咱这物业公司,不过是个清水衙门,好几年都收不上一分物业费。G把典兰放在这里,我想未必是善待她。

    呲!文建气得歪鼻子横榔。好像物理老师看好的一个学生,想推翻牛顿第一定律,物理老师爱恨交加。
迂腐!实在是迂腐!跟我混了这些年,也不见长进。闲着没事,别写你那些狗屁不通的破诗了,再写,脑子都成浆糊了。

    我有体会,文建往我头上泼完头盆泔水,第二盆往往是干货。果不其然,他接着说,再清的水,典兰也能趟浑,没鱼,也能逮个王八上来。

    想当年,她在民安车间当主任,掘到了第一桶金!到底发了多大财,外界莫衷一是,但典兰买了套大房子是真事。“为官一任,造福一房(方)”。这是坊间对典兰的判语。是说典兰,在某车间当几年主任,就要买套房。有人说,她目前至少有三四套房。

    文建见我听直了眼,逐渐找到了物理老师的感觉,接着说,民安车间虽叫车间,但五脏俱全,其实是个资产上千万的小型纺织厂,车间主任有经营自主权。

    事实上,民安车间自投产那天起,也没见盈利,负责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也没见起色。直到典兰到来,一顿疾风暴雨式的作践,一劳永逸地把车间送上死路。

    民安车间远离WD公司大本营,天高皇帝远,公司不便监控,所以,典兰想咋地就咋地,盈亏还不是她说了算。到最后,能拉的拉,能卖的卖,只要能变成钱,就干。当然,钱不能都装到自个兜里,还要把某些人物摆平。

    典兰不光会弄钱,在民安,她还弄出一场风流官司。典兰喜欢以厂为家,把个办公室整得像个家。她常常夜不归宿,她男人是个吃软饭的,说是在保险公司上班,其实就是个长期失业者。

    女人本事大了,男人管也管不住。何况又这么个男人,离开老婆连饭都吃不上。不怂行吗?要不你有本事,也隔三差五弄回一套房来!典兰咳嗽一声,他都得抖搂半天,哪敢管她!

    文建讲到此处,故意停下来,像说书卖关子。舔舔嘴唇,示意上水。我把他的茶杯蓄满,像伺候神汉一样端给他。

    文建牛饮了一口,接着说,都知道,典兰与一个工长相好,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行,朝朝暮暮、如胶似漆能不出事吗?

    文建开会发言经常词不达意,离题万里,讲起绯闻逸事来,却口若悬河,妙语连珠。我的结论是,他心思不在工作上,都在这些花花肠子上。这些花花肠子,我却偏偏爱听。

    文建说,听说那工长的老婆也非善茬,在WD公司某车间,是有名的强悍。敢欺负到老娘头上,哪能咽下这口气。她找上民安办公室,与典兰大闹一场。

    当时,俩女人就在地上骨碌起来。谁也不敢拉,谁也插不上手。据说,俩娘们打了个平手,胜负参半。工长的女人骨碌累了,骂累了,爬起来去找G,让当时的总经理G断这个案儿。

      G自然是偏袒典兰,为保护典兰,他把典兰调离民安车间,回到织布车间当主任。并严令她,当即断掉与工长的一切关系。事儿就这样平息了。

    文建的结论是,典兰绝对是G利益圈儿的人,不是四大护法,也得是八大金刚类的人物,她的每次进步,都是同一只手在度化她。

    文建最后说,以我对典兰的了解,她绝不甘寂寞,她属于没事找事的那款儿。还是那句话,再清的水,她也能趟浑,没鱼,也能逮个王八上来。没这本事,她混不到今天?

    典兰走后,修布车间班子回复常态。仿佛外族入侵时,大家抱团,严防死守,在它知难而退后,自然有人被踢出怀抱。

    宫雪喜欢弄权,觉着,把偌大个车间,把众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才是人生快事。文建依旧喜欢吃残羹,觉着,自己绵绵不绝的智慧,能帮助宫雪修旧利废,也是物超所值。我,依旧喜欢置身事外,不屑一顾。

    郁闷自然有,大事小情,典兰与文建一呱唧,把我叫过去,只有俯首听命,下通知执行的份。我是车间动作的第一感应,消息的第一发布人,又像个宣读圣旨的太监,似乎所有价值,就在那一声“上天承运,皇帝诏曰”。

    俩人说了算的事,为什么要仨人,多个人,不多份权利的分享吗?他俩欺负我不是中层。事实上,我也不是甘心当奴才的人,用文建的话说:“后脑勺上有反骨。”所以,宫雪有防我的一面。

    “工会,工会,傻吃闷睡。”可我吃不下,睡不着,面对企业的处境,内部这样的环境,越清醒,越有良知,就越吃不下,睡不着。

    百无聊赖,我就写些“狗屁不通的诗”,我用这“酒”麻醉自己。诗是情诗,情深万般,读着,像个花季少年。我要哄着自己乐,装嫩,让自己活在十八儿,离现实远一些,否则,我会得忧郁症。

    这些“狗屁不通的诗”,碰上个看走眼的编辑,也能发表。若碰上个昏头昏脑的评委,居然还能得奖。若无稿费,无奖品或奖金,我就不高兴。所以,别看我吟诗弄月,其实骨子里俗不可耐。

    说心里话,我看不起诗人,但我也很尊重诗人。这话咋听都不像人话,逻辑混乱,但这样说,又确实忠诚于我内心的表达。

    诗人(真诗人非伪诗人)都是玻璃人,他们易碎,好冲动,动不动就寻死寻活地。还没到世界末日,就都争着找屈原去了。

    我独立思考过这问题,还差点弄出篇论文来。内容大概是:诗人之所以爱自杀,是因为手艺单一,你看人家鲁迅,能写诗,写小说,写杂文,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郁闷了,碰壁了,就变着招式耍耍,骂骂劣根,骂骂洋奴,发泄发泄,心里就痛快了,要不,人家能坚持战斗到最后。诗人,只会写诗,痛苦暴涨到吃水线,诗盛不下了,任由绝望泛滥,只能自杀。

    哈哈,这有些调侃的意思,是谬论,无稽之谈。而我真想说的是,诗人不会战斗,他们宁折不弯,这决斗式的打法太过简单,不站着中枪,也得躺着中枪,总之,司令部他根本就靠不上边,顶多冲过两三道战壕,就被解决了。

    任何利益圈子都是个大染缸,诗人不会伪装,想一身清白地钻进权力核心,按照自己的“美政”改造客观世界,结果权杖的手柄还没摸上,屎盆子就扣上来了,构陷、排挤、打压、流放接踵而至。气不过是吧!自杀好喽!

    说到这儿,有些扯远了,还是言归正传,回到车间班子。

    有些事,说起来我得服气,比如,在某些问题的判断上,在某些人的看法上,我容易犯幼稚病,爱把事情想简单,爱把人性往好里想。宫雪和文建,恰恰与我相反。

    这些年,我们仨在一起,争论过很多事、很多人,最终结果,大多被他俩不幸言中,有些人和事,比这俩毒舌男女预想的还要恶心人。与我,也许这就叫涉世未深。

    说起车间班子,我甚至怀念起典兰在的日子,那时,有这么个是非缠身的女人插一杠子,宫雪和文建还有些民主作风,还不像现在,有恃无恐,任意而为。

    哎!这些不说也罢。

    且说某日,文建得意洋洋,看那副德行,好像是扶了正。他说,怎么样!听说了吗?典兰在物业公司又弄出大动作。

    文建一说,我来了精神,连诗歌的火花,都没顾得上采集,就忙问什么大动作。文建说,WD宿舍区要盖储藏间。我一听泄了气:这也算大动作?

    文建再次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呲!”,满脸“孺子不可教”的痛苦状。他说,这是一笔大买卖。

    大买卖!我云里雾里,不明就里。此时,文建一脸神秘,仿佛他刚发现了世界第八大奇迹。说,WD宿舍区分新区和老区,居民近五万人,有三万人住老区,最初设计没地下室。

    自行车、电动车没地处放,就是买袋子面,也得立马扛上去,居民多有怨言。心理需求就是商机,典兰抓住这点,准备在楼距之间建一溜储藏间,各家自行认购。

    我说,这里面能有多少油水?我这一问了不得,文建被激怒了,他有些失态,爆了粗口,好像是典兰从他手里抢走了笔大买卖。

    他咬牙切齿,痛心疾首,说,你个猪脑子!以目前的行情,800块钱1平,总计3万平,对外包工包料,典兰就是每平提250,全下来,那将是个什么数字?何况她还不止提这个数。

      750万!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早晨,厂门口那群烟鬼,大部分在宿舍区住,一边烟熏火燎,一边热议此事。有说,典兰缺德半辈子,终于立地成佛做善事。有说,事是好事,只是价格偏高,算下来,每户至少要出资9000多块。有说,可惜那些老树,养了这些年,往后,就没绿荫了。有说,这小区没法住了,巴掌大的空地也没有了,喘口气都困难。有说,这是个大工程,各家的认购款统一打到典兰账户上……

    下班回家,我从车子棚推出电动车,路经小南门菜市场,被堵在那里半天没挪地方。原来,马路两侧正在施工建门面房,本不太宽的马路,还被吃进去一块。这下,羊肠小道变鸡肠小径了。

    这马路,每到上下班高峰,本来就十分拥堵,再建起门面房,不更堵了吗?这还有法走道吗!也不知他们物业怎么想的?

    宫雪、文建和我,只有宫雪在WD宿舍住,我同二人谈及此事,文建还没表态,宫雪已破口大骂,她说,菜市场就在我楼下,吵闹自不必说,就是去菜市场买菜,都得侧着身子进去。

    文建说,这排门面房起来后,光租赁费也不是个小数目。我说,物业人员的工资有着落了。宫雪说,养活那几个人绰绰有余。文建说,那结余的部分,就不知进谁的腰包了。

    宫雪说,去他娘的!不干了!还干嘛?姑奶奶在这儿受大累,拼死拼活,还不如他们歪歪一下心眼子。
宫雪说归说,过了会儿,还是去一线抓生产。但我1明显感觉,她在办公室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甚至半天半天不下车间。

    我想,典兰这一来一去,肯定对宫雪的世界观产生了冲击力。她以前不这样。当然,这也与大气候有关,四十多人的副总团,居然没她的份。加之近期生产千头万绪,质量体系千疮百孔,客户投诉层出不穷,弄得她几乎无法招架,一张红扑扑的小脸,现在满是锈色。

    有次,我去WD宿舍串门,一条马路禁止通行,两端绳捆索绑,拦得严严实实。看看,也没有施工的迹象,真是莫名其妙。

    车间里,碰上个知情的职工,她说,这幢楼,前面是公共马路,占用了盖储藏间的空间。但这幢楼的居民不干,非要储藏间,可物业公司没法,不能为了盖储藏间,把进出家属区的马路废了。双方僵持不下,这幢楼的居民,干脆把马路拦了。

    旁边,一个女人接上话茬,说,傻逼娘们们!物业公司收物业费,都知道推三挡四的,人家变个样式从你兜里掏钱,就都抻长了脖子,挨刀还怕落后。贱!这群傻逼娘们就是贱,还是让人日弄得轻!

    我听了自愧不如,平时写文章,那些惯用的揶揄、反讽、含沙射影,加在一起,也不如这女人的几句话来得直接、精辟、痛快。

    有人说,典兰又买房了,这次,是在全市最豪华的社区“金谷园”,1层,180多平。这是自然的事,不足为怪。

    后来又听说,典兰想盖个储藏间,施工至半,遭到金谷园物业制止。这是不允许的,整个金谷园,大小业主上千,非富即贵,也未曾让谁盖过储藏间。

    听说,现场,物业人员与典兰发生肢体冲突,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典兰犯了心脏病,人躺在地上半个多小时,谁也不敢动,直到被救护车送进医院。

    到医院一查,把金谷园物业吓坏了,典兰全身是病,用医生的话说:“这个人活着,就算个奇迹。”想想也是,五十的人啦,本该退休养老,非让人家在单位发挥余热,天天酒场不断,通宵达旦搓麻将,还得琢磨这么多事,抽空还要与男孩子们玩玩“二人摔跤”,这是多大的消耗,纵然浑身是铁,也捻不出几根钉。

    好在,典兰很快出院了,她目的是盖储藏间,不是想让金谷园物业养老,她还得在这儿住,宽房大屋的,她还没新鲜够呢!

    后来的后来,典兰的储藏间顺利竣工。遍寻金谷园,独一无二。仿佛一张胜利者的脸,路经之人,无不仰慕。

    典兰再次活跃在大家的舌尖上,WD的非官方网吧,把典兰骂的昏天黑地。后来,骂声渐少,是骂人者自己耗不起了,企业经济效益每况日下,工资拖欠已常态化,业余时间,他们还得去当装卸工,否则,连上网费都没得交。

    就是出去卖苦力,他们都不敢理直气壮地穿工装,怕丢人,怕人家认出来是WD职工,遭人磕碜和鄙视。

    典兰从不看这个网吧。看了又如何?她也许会说,小样们!别拿民意口碑吓唬人,你们以为几口唾沫就能把老娘淹死,谁这样认为,谁就是书呆子。

    一天,宫雪、文建和我,所谓的车间班子商量完事,说起闲话淡话。我问:典兰这女人为什么会成事,一个初中没毕业的人,凭啥比很多大学生都混得好?

    这话,问到二人的疼处。宫雪脱口说出:典兰似乎特别适合这片土壤。这是我与宫雪共事多年,第一次听她说出较有诗意的话。

    文建还是玩深沉,说,我觉得,她最大的本事,是能够用我们不屑用的手段去“战斗”。

    此后,我们仨陷入长久沉默,仿佛各怀心腹事,都在拿自己的成败得失,与典兰做比对。我看看文建,再看看宫雪,发现他俩脸上,满是羡慕嫉妒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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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裳裳者华 于 2014-6-9 09:31 编辑 ]
2#
发表于 2014-6-9 11:09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内容厚重,层次分明叙述沉稳,揭露了企业弊端,鞭挞了中饱私囊国企蠹虫们的劣行,控诉了那些不顾国家利益玩权有術的当权者们的腐败。小说内涵深刻,引人深思,国企何去何从尚需改革。很有现实意义的小说。欣赏,学习, 问好
3#
发表于 2014-6-9 11:41 | 只看该作者
本文作者站在局中人的角度,深刻揭露了国企内部的腐败和用人唯亲的弊端,作者深恶痛绝却因身卑力单无可耐何,只能是煎熬和旁观。人物丰满,结构严谨,内容含量大。学习!问好!
4#
发表于 2014-6-10 13:09 | 只看该作者
先支持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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