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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非计酬] T城爱情故事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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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30 21:3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T城爱情故事1-4

   

    ㈠【爱情鸟】   
    ——————————————
    闫文盛

   

   
我常常不能够想出恋爱的样子。在它到来或离开的刹那,我浑然不觉。一向,我认为自己笨。但否认自己已经笨到了这个份上。但事实证明,即便如此,我仍然给自己留了面子。在遇见待见的这位之前,我已经遇上了几个——应该说是遇上过吧。后来我说不清楚是怎样离开的——结果总是草率而心慌。这样的经历造成我人生中的一部分伤感。其实这样的伤感比比皆是。我以为。曾经。现在我这样以为就不对了——我对他们保持了由衷的敬意和好奇——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他们总是先我一步找到生命中的幸福。对这样的事情,我可能无动于衷,过去是——我想我麻木的时间太长了。是那种把自己封闭起来的麻木。那种感觉难受而奇特。
   
接下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篇文章像我眼下的生活一样充满了陌生和惊奇。它可能严重睡眠不足。昨夜的一部分时间失眠。
   
失眠让我看到了自己心灵的底线。我想我自己想的曾经比现在想说的更多,好多时刻我辗转反侧——我害怕自己变成这样子的。但当时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失眠的虫子钻进我的身体里去。说出这些,我心灵中的痛开始弥漫开来。这种痛应该指给我生活的许多秘境,但事实上没有。好不容易睡过去,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的脸色不好。
   
我此刻开始认清自己心灵的处境。这种认识让我迷恋而仓皇。我想,已经有一个她进驻到我的心里去。这个过程强大而漫长。其实,能够数上来的天数不过十天左右——我不知道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让自己无所失措的另外一个。好多时候我害怕见到她——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更多的时候我清楚地知道,这样子也不好。我是那么渴望与她在一起。她让我看到了思念的模样——酸一点,就是相思吧。相思真是个不错的词,许多年,我都没有机会把它说出来——它可能太珍贵了,发出我不曾熟悉的那种芳香。写下它,我觉得自己愈来愈酸,但我纠正不过来。想起她,我觉得欣慰。这种感觉也久违了。我知道自己心灵的田地间长出了枯黄的杂草。许多年,我都没有想过去把它清理干净。目前我开始觉得我的错误大概来源于自己对它的松懈。许多时候,我的心干燥而且灰败。
   
我应该怎么称呼她呢?我的眼前总是突兀地闪现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和色彩。曾经,我寄希望于我自己。但每一天,她如此固执地走近我——我总是不能够自主。这样的事情几乎很少发生。我不熟悉它。我有过大量的写作的日子。是那种对汉字的深深的沉醉。在写作中我一次次地发现了我自己。由此我可能觉得这是时间交给我的一份不薄的礼物。我的固执和自信也来源于此。但现在我觉得自己负重。汉字几乎给我套上了枷锁。我无法摆脱它带给我的影响。我在想,怎么会是这样子呢?
   
有一天夜里,我睡得很晚,进入睡眠时,大约在凌晨三点左右,但不到六点的时候又醒来了。是曙色将临的时分,天色仍然混沌。我醒来,并且不能够再睡过去。那夜里我做梦了。事后隐隐约约地记起那梦的始末。此刻我已经复述不出来了——但我知道那一刻的自己仿佛是个孩子一样地想哭起来。梦中她仿佛喝了酒,并且似乎决意要离开。我不曾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她不说。我也不愿意继续问她。但我知道自己开始真正的在乎她了。以前不是。我想,我大约没有这样真正地在乎一个女孩子。怎么说呢?那时候我可能想过自己会一个人走很久。后来我体会着人世的孤单,把自己的文字写成了另外一种样子。有许多人告诉我他们阅读时的压抑感。她也是。她说,读它们的时候她差不多要哭出来。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这样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一丝不安。我不想让她为此而难受起来。我知道自己在文字的领空里几乎已经麻木,在许多伤感的文字中进出自如。但她不会是这样。
   
更多的时候她是快乐的。在走近她之前,我没有过分看出她肚子里的心事。为此我对自己不满。我能感觉自己的蠢笨带给她的或多或少的伤害。多数时候是这样。但我喜欢她的快乐。这快乐是能够传染的。我发现自己迷恋她的笑容和坦荡的少女的样子。我尤其喜欢她或嗔或怒的神色,那时候的她让我感觉到人生的美好。我想,大约就是这样子的。生命是阳光下开放的花儿。为什么不是呢?她静静地走着,或者睁着大眼睛望你,她在一些时候的迷惑,她的小小尴尬——都在我的心里驻扎下来。我知道我所在乎的是这些。因此我觉得她在把她自己的心事慢慢地传递。在她迷惑和尴尬的时候我开始不安。但我无法清楚地说出来。事后她差不多高兴了,我觉得放松而快乐。
   
我想,这大约是爱情了。她想是吗?对我而言,爱情的力量比时光更久长。因为我对这些难以忘怀。一个人的时候,工作的间隙偷悄悄地想她,即使在酒席间也会突然走神。在出租车上的时候想到往事,对着一张报纸反反复复地看。怕给她打电话。害怕她埋怨我对一些事情的疏忽。她会这样子吗?事实上她没有。但我总是不能够安静下来。每一天,除了工作和写作的时候,都免不了与她相对着,用心说话。但我们见面的时间很少。看到她情绪上的一点点小小变化就感觉自己的不对劲。
   
我无法解释。如果它是真正的爱情的话,我觉得自己已经陷进了大半。并且还在无可救药地陷进去——因为关于她的任何一点讯息都可以带给我心灵的震动。那种感受幸福而奇特。但我明白自己心灵的出处,我觉得我的感觉总是超前或者滞后,不能够与她同步。这是一种情感方位上的错位。许多年来一直如此。我在一些时分仿佛是个明白人,更多的时候则糊涂得像个傻子。想起她,我觉得快乐而伤感。思念是一件比时光更加漫长的事情。
   
现在我已经记不清我们是怎么走近的。但我知道她在我生日那天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是多么快乐。事后她说自己病着,每天自己给自己输液。我后悔让她为难。她是不是为难了?我说不出来。但她在我的面前流露太多的感伤。也许她有太多的故事不愿意说出来。应该是这样的。我每每记得,她转过头去,眼中含泪。她的样子让我手足无措。心中慌乱得无以复加。而我希望她是多么清晰而且透彻,多么生动而且欢乐,我希望是这样。但根本做不到。在别人的面前——我真是没有留意过,但在刚刚走近她的时候她是快乐的,或许她掩饰了大半。或许她不愿意流露自己的痛苦给一个基本上没有交往的陌生人——是这样啊。在那么多的日子里,我觉得她遥远,也许喜欢她,但没有想过去亲近她。说出这个,也许会伤害彼此的情感。或许会吧,但我觉得我在那时候偶尔会记起她的样子。美丽而且开朗。后来我知道我的感觉错了。
   
我每天写作,她说你们都是在无病呻吟。我想起她说话的样子,总是感觉有趣。但她也许对写作者难以真正认同。她是一个忍受过磨难的女孩子,为此觉得人世中的一切事都不过如此。我不想她这样。但好多时候我无法。我希望她真正快乐。但她好多时候都不快乐。她的心中有许多事情难以调和。她在一些时候的绝望让我心痛不已。但我不能够表现出来。我认为这样子是有害的。我记得自己在23岁以前是这样。经常这样。对这个世界绝望而没有信心。难受的时候觉得活着无意义。现在不了。我记着许多时候的转折。在江南天涯孤旅的苍凉。身体不适时,一个人躺在异乡的悲伤和孤寂。死灰般的孤寂。我每天昏睡,奇怪,病着时没有失眠的记录。在深圳时我想象自己是彻底失踪了,同家人许久没有联系。每天上下班。辞职离开以后的多数时候,一个人在繁华的都市里走,看见许多红男绿女,感觉自己与他们全不搭边,坐上中巴车在城中闲逛,觉得可以一直这样逛下去,慢慢的,在陌生人的城市里老去。后来我读西川先生在印度游荡时的笔记,仿佛看到了我在深圳时的样子。他说,若就此死在异国他乡,肯定不会有人知道。我觉得他在说许多人想说的话,但也仅仅如此。这也是读书和写作者的无病呻吟。在生存者看来应该屏弃这些,在多数时候的我看来也应该屏弃,但事实上我做不到。也许一直做不到。为此我可能一直写下去。
   
我觉得每个人容易走进自己人为设置的误区。我想多数人如此。程度不同而已。我总觉得自己看透了这些事情。为此对一些人世的悲伤感觉麻木。我想自己可能清晰地辨明了活着的目的。或者,没有目的。但我没有理解她。但她拒绝我去了解这些。我想这是一种顽强的拒绝。这样的时候我想到自己对世事的自以为是和事实上的一窍不通。想到这些的时候我无法轻松。回头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仿佛是个讽刺。我想我自己也已经走进一个误区里去。
   
这是春季。2003年的春季。我在无意识中遭遇了一场爱情事故。只能这样认为了。我在昨夜对她心存祝福,并且一直难受,直到睡过去。夜里我睡得不踏实。这些天一直这样。我想一定有一些我不了解的魔幻的力量在控制我。我已经难以把我和自己统一为一体。这是爱情的样子吗?没有人告诉我。
   
现在,我可能比她更加迷惑。这个小妖精一般的、快乐的、悲伤的、固执的、任性的、温和的、柔顺的女孩子。我想起她笑的样子,那么轻盈而富有诱惑力。
   
我可能想过爱情是一只鸟儿。它从我们仰视的角度飞过去。那只鸟儿,我始终看不清楚它。现在依然这样。但我记录了这些——我在记录中分解了我的直接的感受,对这个世界重新充满了疑虑。天啊,难道是这样?
   
我越来越对自己无把握了。对她也是。但她是多么让人疼爱的女孩子。她知道这些吗?
    也许。

    [2003.3.28上午8:30-11:30, 2003.3.29上午10:30-12:20]  



    ㈡[恋爱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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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闫文盛

  
   
冬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天气开始变得冷起来。这是庄禾在T城将要度过的一个完整的一个冬天。半年多了,他知道事情正在无所顾忌地变更着。每一天他经过门外那个小商店,风就从巷子口一点点地吹过来,终于有一天这风把他脖子上的一条白围巾悄然吹落在地,而他竟没有发现。那围巾是朋友刚刚赠送的,他围着它回家,后来就没有了。丢掉它的那个夜晚他或许还丢了别的什么,现在也没有想起来。这件事情发生在深夜。大约已近零时。
  你说他整天忙着什么呢?有一天他注意到大门外堆了满满的青砖,楼前楼后的人家都开始在拆房子,要改建楼房了。夜里也经常有响动,或许仅仅白昼里的忙碌是不够的。他经常睡得很沉,夜里做一些事后想不起来的梦。但有一次他梦到了一年前他居住的小县城和半年前寄住
过的那座城市,并在后来清晰地记住了梦的始末。他的梦中有晃来晃去的人影,能够看清的是他们脸上莫名其妙的笑容。他冲着其中某一个打招呼时,好多人都回过头来,他们指点着他:
    你看到了什么?
  有一些片段还是无法忘记的。时光的力量让我们偶尔会产生陷身人丛的感觉,但一些突兀的场景会带动人的视觉。当他观察到居住地的街景,或者一座刚刚开张的小酒店,就没有什么外力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们从记忆里取走。在他居住过的三个城市,不同的风俗人情以岁月的
形式在心灵的时空上定格,当他一个一个地离开它们时,那些旧事旧物被“回忆”这个词反复淘洗。
  有一个上午,庄禾在家里读书和写东西。房子的窗户朝南开着。气候已然变得冷硬,但外面的阳光却很好。它透过窗纱一点一点地投射到桌面上——那上面摆满书、杂志、纸和笔。它润物无声般地进逼,没有多久,从面前的方格稿纸上折射回来的光线就充满了眼眶——他急着
要写下什么来回报它的照射,他的心底是一片空茫怀旧的柔暖——在寻找某个词的刹那,他转过头去——左转——被幼时的我们多次描摹过的那种“灿烂”就那么直接地进入了他的视野,或许是他的注视轻易地走进了它的“观察”。彼此就这样对视着,它的脉脉温情让他的视觉出
现了短暂的疲劳,它周边的光晕滴水不漏地漫溢过来。他被初冬的阳光包围,无法解脱,也丝毫不敢浪费。它的稍下方,是房东家的小商店,几条电线纵横交叉着分割了时空。
  这是公元2002年11月3日上午10:50,庄禾,在T城。
               
  
   
在天彻底地暗下来之后,会有一刻的蛮荒般的宁静。这个时候的庄禾像一个幻想家一样沉浸到往事里去。总是在这时,她欢呼雀跃的样子进驻到他的心底。庄禾一遍遍地想这些,他想:天啊,这是怎样一回事情?他肯定已经遗忘了许多相关的情节——因为遗忘,他的心灵变得冲动而急躁。免不了青筋暴起。有一次他顺势抱住了她。让她感觉到自己深深的渴望和尴尬。她挣扎了一下。但她的挣扎是无用的。他甚至觉察到自己正在暗暗使力,仿佛要把她搂到——自己的骨头里去。但他依然怀疑她的身份,因此牵涉到对自己的怀疑——他默不作声地行动着,动
作清净而直接。他把她的身体旋转了一下——想像中的。他听到了她的泪水流下面庞,有忧伤和数不清的爱情在往下掉。他还听到了自己的心在加速跳动——他觉得就是这样。他把嘴唇吻上了她的眼睫毛、额头。她的鼻子。她的唇。她的唇如同晨露一样湿润。他想像她的双唇的样
子,像花瓣的样子?她闭着眼睛。她的视线在心底收拢,他想:他看不到她。她的身体。她的肩膀和双唇。他只能够想她。她的动作。她柔软的潮湿的局部。
   
天很快愈加暗了。比夜色更加浓重。这个夜晚如同瀑布。他觉得他和她被冲刷到了各自的记忆中。他的记忆却是深灰色,在出口处,透出一丝亮光。他想,只能够这样了。但她会知道吗?
    那一年他们拥抱了许久,然后,就分开了。
   
庄禾知道自己曾经迷恋上了那个女孩子。那是一个长着长长的眼睫毛的姑娘。她的回忆中只有一汪深水一样的宁静时光。但事后的情形她再也想不起来了。她的心因为片刻不停的“想”而胀得生疼。后来她干脆放弃了。只有在梦中,有一些片断会固执地重现,但它们仅仅浮现在梦中,没有滑行到现实的边缘。醒来之后她觉得自己的眼睫毛粘湿陌生,她想:她肯定哭过了。
    不过,谁又会知道呢?
   
她的每一天都像在过着别人的日子。她看不到自己的身影。但别人的日子过得如此雷同。有极个别人“活色生香”。他们的日子也“活色生香”。不过,她总在说:也未必呢?她时时刻刻注意到有一个人站在她的身边,她总在想:他是谁呢?
    但她又是谁呢?
   
她很少照镜子。她觉得镜子里那个长着长长的眼睫毛的女孩子不是她。她是一副入世的样子。清醒的、闪亮的样子。她看着她时,能够看到她嘴角掩饰不住的笑。一个被爱着的女人的笑。她觉得那真不是她了。她开朗、舒畅、线条明快、柔和。她冲她扮一个鬼脸,那么飘渺的
一个动作。她的心疼了一下。她肯定有一个深爱的人。她肯定有过。一个男人,把手放在她的腹部。在那样一种比黑暗更加浓重的夜色里。
   
那一个夜晚应该不会比昨天更遥远。现在她记不起来了,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一定记不起来了。她相信这点。他也相信这一点。有一天,他站在曾经逗留过许多天的岸边。
而她正在家里抚弄那一张刚刚被拂去了尘土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完全是记忆中的样子。奇怪的是,她也是。她似乎突然知道了,从前,自己和他有一张照片。她的眼睫毛长长的。一如平时。
    她始终想不起为什么会这样。
   
后来,庄禾同他的朋友们谈论往事。他一次次地说起那个女孩子。说起这些的时候他仍然迷惑不解。他一再地想,她是谁呢?她到底是谁呢?有一些时候他觉得自己比其他人稍微明白一些,更多的时候他像陷身到往事的泥沼,许多未知,像时间的流逝一样,根深蒂固,决绝而从容。

   
有时夜间睡得很晚,所以上午醒来得很晚。夜里一个人睡着时感觉不到时间——它们都跑到身体外面去了。做梦,也许不做梦——整个夜晚,孤单被放射得无限大。这时候就确实想过有一个女孩子在身边,她应该是他所深爱的人——她同他说会儿话,或者,什么也不说。她的肌肤很白,也不一定。但她的肤色让人感到青春和温暖,她的额头光洁,她的声音清脆。他禁不住就想吻她了,但她会笑着躲开他的嘴唇,并且调皮地刮他的鼻子……
   
这是他年轻时候经常想的事情。这样说似乎很好笑,因为现在他也未必老去。远未老去。可是,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就变老了。那阵子,读这样的文字会看到自己在2003年的样子。他的心情总是很乱很拘谨。他歪躺在床上,因为仅仅有一个人,屋子里显得很空旷。其实是很小的
一间屋子,并且塞了纷纷扬扬的心事。但他总是填不满它。他伸出手去,握不住什么,墙面上,有一个女孩子妩媚但却空洞的笑——
   
上午的光阴是最值得珍惜的。尤其是有阳光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总是很少,并且稍纵即逝。他觉得憋闷的时候就想起他的青少年时期。在乡下的那些漫长的、散碎的、空荡荡的上午。后来他觉得那样的时辰很奢侈。当时却未必这样想过。他记得,在十三岁之前住过的那个老院
子里,长着一些粗壮的、朴素的树。他喜欢它们站在阳光下的样子。喜欢它们长着绿色的叶子,像俏丽的姑娘娇憨的身体。它们葱茏并且记性良好。偶尔他久久地坐在树下,观察那些枝枝杈杈,这时候可能会有一些笑声穿过来——阳光穿越那些枝叶,鸟儿们不小心抖动一下屁股—
—更多的时候树同它们交谈,说:这是老三家的孩子,前天他在这儿读过什么书……
   
想起这些他总是快乐。一个人的时候傻呼呼地笑起来。他觉得自己的笑显出了一些苍老——天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一个月总会有几个上午是这样。他坐在桌前,写一些字。有阳光没阳光都不会影响什么——这样说,似乎是,有一点点固执。你知道他喜欢阳光灿烂的上午。可这样的上午不是很多。尤其是住在这里的这些日子,屋子外面是一个小商店的屋顶——那样的日子他保持自己对汉字由衷的敬意,在写字中使自己的力量得以无限扩张。这些上午因而显得强大而漫长,似乎是,每天都这样,中间并无空缺。事实上他却觉得不安。更多的情况是,他离开
了这些宁静的时辰,在外面跑动或者待在网吧里写作。有一天他凝神看着前不久写下的厚厚一个本子,外面的雪和雨水占据了阳光弥散的天空。这个上午他早起,夜里睡得不错——时间一滑就是一夜——然后,在这个上午,他对着自己未曾经历的一段时辰,悄悄地走神……

   
T城是他命运中的一个转折。他想,来T城之前的那些憧憬像一棵幼树一样在静默中生根发芽。
   
每一天,他都会有意无意地发现自己的生活在想象之外的某一地。但如果再仔细想想,或许有一些事情会告诉他这一切具有无可比拟的真实性。他自己其实是迷茫的,对于T城。除了爱情,还有许多事情难以索解。

   
曾经逗留的许多地方都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记。有时候他骑着车子从胡同里穿出来,路上遇到一些人——有不少人已是熟面孔。但他只记得他的样子,却不知道他是谁。经过他的身边,偶尔咳嗽一声。偶尔,他同其中的一两个人打招呼——他也多半不知道他是谁。他们说着话,彼此熟悉而陌生。有时候他挽着某个女孩子的手臂,有时候他孤单一人。他们肯定记住了一些事。但没有说出来。
   
前前后后,庄禾在师范街上住了将近一年时间。在这儿,他经历了自己心灵中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觉察到自己的心如潮水。他都能感到岁月一天天地向时间的深处渗透——甚至,他慢慢有了扎根的感觉。这一点让他吃惊而无准备。在这儿,庄禾度过了半个夏季、一个秋季
和冬季。转眼,已经是春天了——他坐在屋子里,听到窗外打夯机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在他所待过的地方不同程度地留下来,他记起它们,仿佛记住一个个地名。他总在文字中夸大自己的游历,为此让空洞的日常生活愈加空洞起来。在师范街上住了半年的时候,他统计了一下,大
约写过三十多篇类似的文字。寂静的夜半时分,他会咀嚼它们,像咀嚼自己的一辈子。但窗户外是T城的天空,这个拥有2500年历史的老城,难道便成了自己的归宿?他不敢相信。但那一刻的感受却是直接而奇特,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是一种宁静中的加速度。
   
师范街上,经常有拆房子的事情发生。有时候他上午离开,下午便发现回不去了——路口是狼籍的砖瓦。甚至有旧日子的陈腐气味弥散开来。他须得看看附近的标志物方可确定自己的“驻地”——多么奇怪,他几乎成了一个迷路的人。在整个白天,他逗留在外面,很少去想这些事。闲下来时他才会琢磨这些,像一个孩子重新打量他的出生地——可在这儿,他到底是一个局外人。他把自己的身子寄存在此处,但没有人留意这些。连自己也未曾留意——如果一走许多天,他就差不多要忘掉这个地方了。以前庄禾常常很奇怪自己会产生这种念头——像一个都市
的流浪者。实际上,后来他会不时地想起许多曾经居留过的地域,想起路上屡次碰到过的某些人,想起饭店里一个北方的女孩子,她亲切的温和的笑——像想起幼年乡下的邻居姐姐。或妹妹。

   
其实,自己是一个标准的乡下人。在师范街上,他一再地重复这样的感受。在那些零碎的念头的缝隙,这种感受交替穿梭。他不清楚城里人的想法跟自己有什么异同——他甚至不清楚他们心目中的“家”是什么样子的。在一个有阳光的早晨,庄禾透过窗子往外望——巷子里小贩们的声音带着让人昏睡的气味响起。他看见了他们的身影。简单而朴素的衣物上带着这个城市最家常的烟火气。这样的时候他觉得亲切。在早晨熹微的光线中,黑的夜渐渐地醒了。它悄然褪去灰暗和忧伤,甚至,连梦境也去除。庄禾觉得自己像一只突然睡醒了的虫子,面对窗外层层
叠叠的阳光,开始拥有久违的好心情。这心情有它不期而至的由来,像他曾经不期而至的爱人。但她曾经从他的视野中消失,曾经,他以为,或许,终此一生,他们都无缘分。在这样的一个早晨,他想起她,想起他的青春年少。转瞬间,这青春加速因而陌生,他的记忆仅只是一只
虫子,他以此作比,觉得自己可以慵懒和随意,偶尔,他还会写字,像虫子爬行,划动泥土,进行它的劳作。

   
夜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黎明是他许久不曾经历的美妙时辰。我是说,在这样的时候,他多数安睡,因而变得疏忽。这种疏忽仿佛一个牵引,它把他容易感动的性情置换和更改。他在这样的时辰睡眠并且做梦。他做的梦稀奇古怪。它们也是毫无由来的。

   
黑的夜醒了。但沉寂和感伤睡去。昨夜他又梦见她。她的神情惹人爱怜。“我肯定会记忆她一辈子,爱怜她一辈子。”这样想的时候,她已经多次占据他的梦境,像幼年时城市占据他的梦境。他把她的声音录入心的库存,把她的脸色、发丝、她的欢快和忧愁。她短暂的喜怒哀乐都深刻地记下来,并且不厌其烦地想她在他这儿的时辰。她把被子的一角盖上自己的膝盖,另一角,帮他盖上。她的长发掉落了几根,她心疼得过分。他摩挲她长长的发,心中的爱恋无与伦比。她的脸色差些,仿佛夜里睡得不好。

   
夜真的醒来了。阳光已经透过窗户抵达他的床铺。每天早晨,在这样宁静的照射中离开一些时辰赶往另一刻。他的白天里的思维开始复苏。一些简洁的字句开始复苏。其实夜里它们也未必离开过,只是他的记忆曾经消失。好在,黑的夜醒了。
   
在家里,庄禾可以听到黎明带来的信号。窗子外面,是周而复始的喊叫。悬浮而欢快着的人群,他曾经寄身其中的,而今,他仿佛从他们中间离去。他暂居的高处是自己的想象力的发源地。在醒来和睡着的间隙,他的思绪散漫而铺陈。有时候他产生幻觉,仿佛不知自己置身何地。这样的时候没有人群,他们与他的生活大幅度地背离。不,应该说,是他在悄然疏忽,看不清许多人的面影。他的生活曾经简化到极致。眼下,却还不至于。他只是醒来,但分不清白昼和夜的界限。他不曾晓得夜是什么时候结束的,白昼是什么时候来临的。起床的时候,他发现一
天如此突兀地开始,或许夜里,它也会不明所以地结束。

    但此刻,是一个明亮白昼的启幕时刻。黑的夜醒了。

   
现在,庄禾就坐在这些记忆的旁边。那记忆的棱角触动了最敏感的感觉神经:所有的一切都曾在岁月之中逃离。由最近的秘密带路他慢慢地返回,时间是如此奇妙:它在一种陌生的倒退中展现出逃离的幻境。

   
某一个早晨,他曾在书桌前静坐。桌面上是一个平面镜。在镜子里面,他可以看到一个人头部的完整图象。他年轻、英俊,下巴上有密而短的胡须。他沉思的姿态带着不可抑制的惊惧和忧伤。这是一种永恒的投影。在这样的投影之中,他自己的,完整的一生又出现了。但获悉一个秘密是如此可怕。它甚至超越了流逝本身所呈现的色彩:那些黑白分明的潜逃之中,只有一个人的速度落后于时光本身。所以他一度沉陷于对昨天的重写,以及对今天的追赶之中。而那些无关紧要的部分在连续的行进中逐渐淡去,最后,只剩下了一个梦幻般的光圈。           

    [2003/7/14夜8:00-9:00]


    ㈢[爱情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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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闫文盛



   
在庄禾的记忆里,每一年中总会遭遇几次周期性的病痛。他不知道这种病痛始于何时,也不知道它的终止。其实谁又能知道呢?身体的秘密似乎掌握在神灵手中,在这个问题上,他彻底消灭自己的自信。有时候,突如其来的疾病仿佛一重幻觉,在它们走后,他回头,无论怎样使力,都看不到它。但日常生活使他渐渐明白,活着是在自己与自己的对视中减轻束缚。其实这种经验因人而异,对庄禾而言,只是一次次的提示和唤醒。因他常在一种感觉中沉睡太久,事后虽然怀疑和总结,但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可以成功地救治其后延续的疾患。它们像些孤单的虫
子,一旦发现有机可趁便相继而来。
   
那一次的腹痛带给庄禾对生活莫名的惊惧。原来一些不曾知晓的隐秘事件就隐藏在时间中。他在大量的岁月里相信自己甚于他人。为此,他是固执的、倔强的,也是慌乱的。可一次深刻的疼痛却带来了另外的生活经验。那一次,身体中潜伏的东西出现,而他丝毫没有准备。先是腹部涌过一阵鼓胀的感觉,就在其后的一刻,他知道自己的心情变得灰暗。一些陌生的成分出现,一些可能尾随而来的深刻的打击他无法阻止。是的,他确实无法。人一生中,到底有多少事充斥了这种深重的失望——庄禾不晓得,他晓得的是,从此以后,他的健康的心灵中有了阴影
。它们也许终身不会扩散,但他的心里有了阴影。

   
对低烧的发现却是来源于医生的提示。他说,你低烧。哦。是的。庄禾应着。然后他发现,他说出了他一直猜测但说不清楚的秘密。他浑身上下都不在常态中。他觉得,一种弥漫性的病开始袭击了自己。有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呼吸急促,而且,鼻孔也不畅通。他说,呼吸道有点问题。好像。是的,他说。他同样无力阻止。身体中的肌肤仿佛被低温淹没。相对于高热,他并没有觉得已经有了什么严重的不适。但心里有烦闷的情绪涌动,它们像时光深处的愁,片刻间,他的心情仿佛改变了质地。
   
低烧。他咀嚼着这个词。渐渐地,觉得这种说法隐含歧义。他的秘密被它篡改。有时候,它一点点地进逼过来。从无到有,他心中想象的,低烧。有人站在旁边看着。他的额头冒出汗来。是身体不舒服了吗。他们问。他说,是。没有客气过。而且,感到还有更多的事情自己无法阻止。连停下来看看它们都不可能。有一年他在冬天里外出,路上就察觉到身体内部的热。天气是黯淡的青灰色。后来,就落了雪。他走在离家的路途中。身体慢慢地变得陌生。走路成了一种负担。他抬动脚步,还有一些事是无法预料的。低烧。后来他听到医生在说这个词。你这样
子多久了。他还说。我记不清楚了。也许有好多年了吧。

   
刷牙时会有一种作呕的感觉涌上来。听到他类似呕吐的声音,母亲总是关切地转过她正在忙碌的身体,你怎么了。他不好意思地冲她笑笑。她的眼神中含着忧愁。这孩子,年轻轻的。他转过头看她,希望她不再说下去。哎,她叹气、转身,然后他的工作就结束了。但那种感觉滞留下来,它们在他身体内部的一个隐秘的角落暗藏。他时常会有这种呕吐的欲望,喝多了酒,或者吃坏了肚子时——但与刷牙导致的后果有些出入,他在正常的状态中保持坦然。现在是不同了。他仿佛发现了自己灵魂中奇怪的疼。它们约好了来整治他。他还发现了类似老境来临时那
种强大的幻觉。因为对许多事,他开始力不从心起来。

   
经常性地,半夜里没有睡着。脑子里迷迷糊糊地在想些事。想什么呢?他说不清楚。失眠像一次日常生活的过错进驻他的心底。蚊子在耳畔纷飞。它们嗡嗡嗡的叫声使他的失眠被打断,转而变成一种有意识的聆听。蚊虫的侵袭与失眠有无关系?对一些事情不明所以的想与失眠有无关系?他的思绪停留在一些白昼里的场景,他想要回避的事情其实顽皮而固执。他想起她的样子,一如既往的想。他的身体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维,它们渐渐地不属于他。但她的样子如此明媚,她的笑、她走路的姿态,她文静的看,她坐在一边的寂寞,在一些时候,他知道自己的心
思张皇而纷杂——难道能不想她吗?在一些夜里,他觉得自己如此多情而孤单。
   
失眠是一种什么样的病灶?而对它的记录是一种什么样的病灶?离开她的前夕,夜里,从她的家里赶回他的住所,那么远的路,他觉得树木的倒退追踪自己的身体和记忆。他在路上行走时看不清自己。时间像一把无形的锁,但它在宁静中保持一种清醒。他回头,依然是那么远的路。离开她的时候他就害怕。没有离开的时候偷悄悄地看她,凝视她的容颜,因夜里上网而略显憔悴的容颜。现在他失眠,接着,开始写这些字。而这些与他的身体有什么关系?白昼里她的笑容他记住了,想着这些,感觉到失眠似乎无止境。
   
“难道,我是真正的病了吗?”夜里,庄禾没有睡着。好几个夜晚重叠起来,他的脸色变得灰暗。“亲爱的,咱们走吧。”他想起她开着玩笑的样子,那样的一个女子,她开着玩笑。这玩笑开得过分了。是过分了吗?他想。然而他是高兴的,喜欢的。这样的事情其实由他发端。这样称呼她的时候,他觉得多么温暖。然而,他总是没有勇气。一位同事说。对爱情而言,这是一种致命伤。唉。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爱情病人,常年累月,他其实已经不堪重负。

   
截止目前,我必须代替庄禾,说出他的心思。这种说出其实稍晚了些,但好在,我知道自己将要说出了,为此,我觉得庆幸。

   
她的样子,总是在一些时分突兀地降临,她的声音也在一些时分降临,前此,他经历别一些未完成的情感,后来,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底开始变得慌张。一位朋友喜欢她,托他介绍,他真这样做了。这样的时候他觉得心里微微发酸,好在,这件事情没有开始就结束了。他想起朋友,觉得自己无法。真的是无法啊。现在,他想起她的一切。他第一次见她的样子,她穿绿衣服的样子、穿红衣服的样子,她在公园里开心地拍着手,这样的一个女子——他曾经因为她对他的若即若离的情感而伤感,他开始感觉到她对于他的重要,一次次,与朋友们,与她,在一起。
然后,大家分手,彼此各自回家去。他注意到她的背影,她俊俏的身材有些落寞地离去。他真有些伤感,甚至他想着有一天可能彼此分开,甚至,彼此之间,将只能是朋友,心里就不由自主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孤单。因为她年长于他,他想,她年长于自己吗?想起初来报社的时候
,在一个大办公室里,注意到她,一个容貌俏丽的女子。他这样以为,她文静地坐在靠墙的一张办公桌前,端庄而大方。寂然中,在想着,她有男友了吗?悄悄的,这样注意着她。后来有一天,向她说出这个,她奇怪而且意外,她说:你当真这样想了?他说,是的。后来,是她温
暖的声音在说。他在使劲辨别她的说法。她在说什么呢?在那个夜里,给她发短信,向她说出了他心里的话,然后,打电话给她,她说她在读小说。想起她的声音,有一些柔软的疲惫。唉,也许,当时应该说,是喜欢她。是爱她的。但又为什么,不敢说出来。
   
其实是因为成为同事,关系很好的同事,因为太熟了,对自己的情感,他有些不明所以。不由自主地注意她,留意她的一言一行。她的神色,她高兴或者情绪败坏了,她一个人走进办公室,偶尔,有男子在她的身边逗留。他注意到,她埋着面孔做事的时候专注而沉着,她在一些时分笑着,灿烂而明媚。他曾经希望她成为那种直接而朴素的朋友,但总是不能。我是说,经常性的,他会对她的身份产生怀疑,进而,对他自己产生怀疑。觉得一些夜里想起她的时候也是带着深刻的不安,因为年龄,她像一个姐姐的样子,但其实不是。总觉得她的心态是年轻的,
有些时分,她像个少女。惹人爱恋。那才是真正的她。她开着快乐的玩笑。她也会对他说起一些事情。譬如,有意无意地,她说起自己的喜好和厌恶。他想,她是一个自尊的、传统的女子。很多人喜欢她这一点。他知道这些事情,心里总是高兴而茫乱。

   
曾经,在深夜里送她回家。那是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啊。她轻轻地拒绝:不用了,先送你吧。我家大老远的。她的声音在喝了啤酒后仍然清醒,她真是清醒啊。他有点奇怪她的理智。一个女孩子啊。他想。看着她在夜风中的身影,偶尔回过头去看她。那个时候,在想,是什么样的原因使她如此。她有时候在歌厅里,欢快地唱歌。她的歌声,是婉转而明媚的。他喜欢听她的歌声。这样的时候,许多人中,熟识的朋友中,她一个人唱歌。说起一些过去时候的事情。
   
她跟别人说起,被他偶然地听到了。他不由自主地留意到她。许多天——想起来,差不多是一年左右的光景。他跟她是同事。关系不错的同事。但也仅此而已。

   
断断续续地,经历过别的一些事。庄禾发现自己越来越不知道自己的情感。不仅不知道,而且越来越混乱了。想起她,觉得心才慢慢地安定下来。她在一些深入的夜间,发短信问他:睡了吗?他被突兀的夜间的声音惊醒。他在想,她一直习惯于夜间上网。这样的夜间,天气并不炎热。她的话语在黑夜里响起。她在一些夜里不能安睡。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是的,他多数不知道。但她的偶尔的说出使他惊奇于她在人生的某些瞬间蔓延滋长的伤感。她说:跟我说说话吧。那样的一个女子。差不多是凌晨3点40分左右的样子。她在夜里没有睡着。他听到夜间的
手机短信响起来。是她吗?他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它们茫然地冲撞他的心壁。其后的一些日子,他那么期待这样的声音。她说:鸟语唧唧。大约是凌晨5:10左右。她还是没有睡吗?

   
这样的日子像日常生活中的隐秘处。他在一再孤单的生存缝隙里发现了纠结在心灵间的深刻的期冀。那一天,已经是他来到T城一年后。他突然察觉自己对她的情感。他在深夜里写诗,他把自己的诗命名为爱情,但实际上,在她的心目中,这是不是爱情呢?他越来越说不清楚:

    我记得她在回家时一个劲地往前
    她的眼睛没有向后看。也不向左或向右
    她的绿色上衣
    像她的青春标记。她的样子,在季节的
    外面。从春天到夏天,再到不知秋天还是冬天
    她看起来只是变得爱笑。偶尔噘起嘴巴
    她从路上走来,到桥下。天空因而记住她
    我也记住她。因为思念多起来,她的样子开始
    模糊。她,一个女孩子。我站在离她一尺远的地方
    回头看见她的眉毛。哦,她用眉笔描画过的眉毛。
    在一个天气里,她让我的诗行变得歪斜。分散。

    我怎能忘记她。时间在深夜里在五楼上变得绵长。
    还有爱情埋藏在我和她之间的什么地方。一次,我
    送她回家。在雨中,两个不说话的人。短暂的沉默
    送她回家。有一刻,她回过头来。让雨水就此结束
    而思念开始。越来越快的车速带着她。像鸟儿飞行
    真是太快了。我说。她没有笑。她的声音在半个小时后
    响起。她的手指在手机键面上奔跑。我听见她在黑夜里
    呼吸。她在深夜里没有睡意。

    我们预约了好几个星期。一个下午她从桥那边来了
    自行车上她带着她自己。她好像在飞机跑道上。
    我们之间还有马路这个小秘密。天空看上去并不很空。
    它也许还会下雨。在雨中,我们将要去哪里

    那闪光的水面和夜空中的星星。那水边的快乐人群。
    她拍着手。像一个孩童一般拍着手。我趁机拉起她的
    右手。我的左手。在黑暗中让它们在一起。此时回忆

    越来越浓。那越来越浓的陈年旧事。在七月份。
    我一次次地向她说起心中的爱意。唉,她有时
    假装忘记这些。直到深夜里我失眠。时间和冲动
    在二00三年。变得清晰。以此推理,
    我应该总结经验教训

    然后。这一切在诗歌中排成行。一个清秀的女孩子。
    她在无意中诱发了一场爱情。然后她回家去了。
    这一切像一个女子的做派
    后来我把她装到心里。一天。两天。五天。一个月。半年。
    一年后她再也逃不出去——

    ——《爱情故事》

   
他怎么能说清楚呢?他发现自己总是不能够坦然面对她。而且,在需要表达的时候缺乏必要的勇气。他察觉到自己的这一点。心中有强烈的自责。他想起她的说话。她对他的回避。她偶尔的不高兴。想起那天夜里,她对他说:事实上,可能是,你觉得你的缘分到了,而我觉得还没有。是这样的说法让他尴尬?他仍然说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己在意这些。当时有许多不愉快。
   
通完话就把手机关掉了。她还说什么了?她是说,我把话说清楚了吗?这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无法坚持。她的态度让他发现自己在这份情感面前严重的慌乱。为什么,他还是准备不足?她说,你是不是有些遗憾?他想起这些,细节和隐秘。一点点地远去的细节和隐秘。他想,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思维。这样的打击让他发现了自己身体中的痛。哎,事实上是,在她还没有出现之前,他就发现了这些。这么些年。它们潜伏并且生长。他对她的爱情也开始潜伏。一位朋友说,爱要说。爱要做。他想,自己是落后了吗?

    亲爱的,也许有一天我们突然就老了。
    我的白头发和你的白头发一起老了。
    当我在夜风中经过我们二十多岁时漫步的公园
    你的声音依然在风中飘荡。
    你的发香在风中,像许多年前一样。
    我在回头中可以搂住你的身体。
    你的额上的纹又多了一瓣
    那么清晰。
    没有人会看到许多年前的你。
    那么俊秀的你。系着红头绳的你。
    你的夸张的动作
    你大幅度的摇头和像个傻孩子一样的笑。
    在经过草坪时岁月一点点慢下来。
    在冬天可以在这儿堆个雪人。把你的左鼻子
    和右鼻子都用雪围起来。还有你的耳朵和嘴唇。
    你说,那样鼻子和嘴唇都冻成了雪的样子。
    这样我们就不用回家了。雪在雪地里就可以过。

    你的眼睛一会儿变成单眼皮一会儿又成了双的
    当我从往事中回过神来。你的双手已经掩上
    我的眼睛。你总是迷恋于这样的游戏。或者,
    你的身子软软地靠过来。
    当我们老了,记忆开始旋转。我偶尔把你的
    故事提起。你在修剪窗台前的花。
    你这个老头子。
    你这个老太婆。
    啊,你的儿子回来了
    他左手搂着他的女朋友。右手指着我伸向你的
    额头的右手。你瞧瞧他们。
    你瞧瞧他们长了皱纹的手。
    这时我们已经老了。
    而时间正在变得天真。随意。

    岁月在经过我们时没有说出什么
    只有在我仔细看时它把我们家的门吹动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亲爱的。是我们家的木门在响。

    ——《爱情诗》

   
他觉得一切向着未曾预计的方向发展。是因为爱着他,一次次地,他对她说起心中的感受。他说起自己的思念。在时光面前,他像个孩子一样回到从前。在恋爱面前,他全无经验。想起送她回家后,转向自己的住所的路上,天空中下着雨。零碎并且复杂的雨。对她说,总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她说,要不我们一起去夏威夷。想起她问过如果两人选择去一个地方,你会去哪里?想起这个名为夏威夷的答案代表了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他想,这样的日子是温馨、短暂的,但为什么,转眼之间,它们就不见了。

   
其实可能是他自己失察,总是不能很好地把握双方的关系。似乎是,他全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然而,他怎么能够不知道呢?有时候,是她在对他的情绪产生怀疑。是这样吗?他想,在已经过去的许多日子里,他并未清晰地想清楚未来的走向。也许,他的情感只是来自自己瞬息间的迷茫情绪。有许多个夜里,他在闲极无聊时收到她的短信。她那时候也是理智和控制的。但还是让他看到了她心底里的孤单。奇妙的、一个女子的孤单。他想,她是这样的吗?但她并不会承认这些。有一次,他看清了这些。但事后,他很快又不明白了。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地过着,他时不时地想着她,有时候与她说话还是高兴。但总觉得自己对这种关系没有充分的认识和把握。时间晃晃荡荡着,像不经意似的,过去很久,他会突兀地想起一些与她在一起的细节。
   
夏天渐渐深入的时候,单位里发生了一些变动。他和她的工作也发生了一些变动。这样的变动差不多使以前由于时常在一起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濒临疏离。但他不能不面对这些。在她深夜下班的时候问候她,想知道她一个人怎么可以走长路回家。送过她两次,但终于因为上班时间不一致没有继续和坚持。她的家,离单位大约是七八里路的样子。骑自行车大约需要半个小时。她在上下班的时候会经过一座桥,长长的连接起河东河西的桥。想起两年前他经过这里,三年前,他也经过这里。周末的时候,他,她,还有别的同事偶而会相约着到这里来玩上一个下
午。桥下是汾河公园的中段。他们在这里打打牌。说些话。总是看见许多谈恋爱的男女青年路过他们的身边。他们已经走过去了他还会盯着其中一些年龄小他一些的孩子们看。仔细想想,这样的日子也慢慢地远去了。

   
但生活其实没有停滞下来。他对她的思念没有停滞下来。只是时间开始显现它深刻的力量。这种显现使他觉察到人生中的许多事情具有相似之处。有一天下午,一位刊登他的专栏的报社的朋友说有个女孩子在向他打听他的联系方式。“你小子,就等着一场艳遇吧。她说是你以前的同学,谁知道呢?”他后来等着电话响起。忙碌的间隙想起这事。直到夜里10:30左右他几乎忘却的时候等到了那个电话。她叫着他的本名。然后,有片刻的停顿。她不愿意直接说出来自己是谁。他说了一个名字。然后迅速反映过来,错了。然后就猜出了是她。是她啊。想起在学
校的时候,有一些日子,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偶尔还想过关系可能会更深一层。但后来他先一年离开了,而她在随后的日子里毕业返回家乡。后来偶尔想过去她的家乡看看。想想也就算了。
   
我也是在想,不知道你怎么样了?其实现在看起来你一点没变。只是我觉得奇怪,大约有六七年了吧。没想到在这个城市又见面了。
   
他倒是不觉得诧异。她似乎长得胖了些。结婚了。有个两岁的女儿。他的丈夫,看起来挺随和实在的一个人。他们结婚了。两年多了罢。
   
她说,你会留在T城吗?你还是留在这儿吧,在这儿成个家。买个房子,安定下来就好了。
    也许吧,出来好多年了。他觉得有些累了。
   
她说,那天看到你的文章,感觉真像见到了人一般。我觉得是你。我老公不相信,他还说重名
    的多着呢。我想不可能。果真是啊。你瞧瞧,真是想不到啊。

   
一年前他曾经想着在T城待上若干天后离开。那时候他想着自己命运的轨迹依然是一条未知的曲线。那时候他还没有很深地留恋这个地方。事情说变就变了。在渐渐察觉到自己喜欢上一个人之后他几乎觉得自己再没有了直接的勇气告别这里。她知道这些吗?他想自己感受最强烈的时分总觉得她是若即若离的。尤其是,总还有别的人观察着他们。是一些彼此关系不错的同事。她们开着类似的玩笑。这玩笑使他心里惊奇而慌乱。看起来她对这样的玩笑并不拒绝。
那时候并不觉得这种玩笑会影响什么。可几乎在有意无意中,他发现自己心里的感觉得以强化。
同她在一起的时候有了些微的不自然。有一点点吧。                                   
     
   
更加留心起她的情绪。她有一点不高兴会对他当天的生活造成影响。一个人下班回家,刚回去就想联系她,同她说说话。又怕她厌烦这些。甚至有几次想返回单位去看她。其实她是在上夜班,深夜里很晚才可以回家。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她去单位。总觉得这种安排对她不公。可又实在不好说什么。而他只是在周四、五的时候才需要上班。这样的时间排列对彼此的相见造成了障碍和错落。他想,这是老天的旨意吗?想想真是有趣。似乎是转眼之间,他就发现她离开他愈远愈远了。

   
然而,在心底里,他觉得彼此之间有一些事情开始埋藏下来,或者说,他仍然认为双方的心灵是相通的。想起她在一些时候说起某一件事情,然后他接着说出这件事情的答案。他是那么清晰地知道她在某些事情上的想法。她对一些观念的拒绝,为此,他觉得他所喜欢的、欣赏的、思念的她就隐藏在这所有的事情的背后。她其实像个古典的淑女一样,本分、大方,无意识的,逗引起人的相思。于她,真的可能是无意的。在深夜里,与她说话,觉得她是那么令人难以舍弃。但她在白昼里成为另外一个人,在她的眼中,他也是吧。为什么,双方总在这样的游戏
中耗费着时日。莫非,他不可以对她说出心中的想法?事实上,慢慢地,他已经把她看成了他的爱人。他真的这样想了,同她说话的时候也在表达着这些,向她说起对她的感觉、思念,说起她留在他心底的种种。也同她说起自己的一些事情,有意无意地说。她是那么善于倾听的一
个人。他也是。然而,在一些问题上,他们都充当了这样的角色,疏于交流。她在深夜里的无眠。极其偶然的,她的茫然。她的孤独无助。她说,同我说说话吧。她说,你是如此喜欢深夜里被吵醒同我说话吗?她说,谁让你是这个时分惟一可以骚扰的人呢?在后半夜的朦胧的睡意
中,听她说起这些,在白昼里的回顾中觉得恍惚若梦的对话。他说,是啊。我是情愿的。他这样说了吗?困乏中想着她怎么还没有睡着呢?这样累积的惦念让他困倦。她为什么没有睡着呢?夜已经快结束了。深睡将从黎明开始,她说,该睡觉了。你也睡吧。

   
似乎只能这样了。同她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爱情的幻觉渐渐地从他的心里淡去。这你已经看出来了。这种事情不在一个平等的层面上。我是说,庄禾,他的希望来自于自己的想象之中。
   
但他没有办法不承认这件事情带给他的挫败感。事实上,这种挫败感从那个夜晚就开始了。他想,她觉得自己的缘分未到呢!她是那么直接地说出这些。事后有许多天,他觉得自己走进一个失恋般的怪圈。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开始和结束的。
   
那一天她确实是去了他租住的房子。他要求她去的。事后看来这次邀请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们的关系。但这种改变有什么用呢?他只是更加快地发现了事情的实质。也就是说,在他还没有充分感觉这件事情的时候它就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

   
当时她坐在他的床上。他说,我们包饺子吃吧。她说,这太麻烦了吧。他说,你不喜欢包饺子吗?他想她是说麻烦吗?他当时却是愉快的。他记得她后来也高兴起来了。吃饭的时候她说:
    我比在家的时候多吃了好多个呢?我饭量够大吧。
   
她吃饺子的样子也是很好看的。说不清楚,他总是迷恋这个。后来她曾颇有疑虑地问他: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他却无法回答了。事实上,他能说,他喜欢的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吗?她走路的样子,她在深夜里柔弱的说话的声音,她煮东西文静的姿势,她站在公园里,一个
瞬间的茫然神色。还有,她愈来愈克制的情感。也许,她无须克制,因为事情本身就是这样子的?      
   
她确实说过她对他是有好感。但要组成一个家庭,仅仅这一点是不够的。她多么明确地说出这个。   
   
多么奇怪,就在这样的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受伤害了。事前他已经叙说了自己的感情。他对她的迷恋。他感到她对这种说法缺乏准备。事后他就想到自己错了。在她还没有理清这件事的时候他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再一次为自己在感情面前的迫不及待而深感吃惊和焦虑。
太年轻了。唉,他还想,自己不够稳重。她到底会怎么想呢?

   
事实上除了那一次她来到他的住所,除了那天夜里她说出了心底的想法,后来,一直是他在说。这样做的时候其实离他的初衷已经越来越远了。在这种事情上,他完全是被一种茫然的情绪牵着鼻子走。他表达的技艺是拙劣的(这本来能够想象得到,令人想不到的是,这一次他表现出了让他自己都吃惊的耐心来),所以我说,他应该首先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应该想好了然后才去做。事情确实是倒过来了。

    后来有一天她可能厌烦过。放谁身上也要厌烦了。
   
他对她说的话太多了。在这里,说出成了一个累赘。他想,自己怎么如此喋喋不休呢?
   
还要记录一下他说过的那些废话吗?事过境迁,想想算了。但确实有一种东西被改变了。只是双方都不说出罢了。

   
一位同事帮助他预计过这件事情的美妙前景。她鼓励他一定要勇敢。在这种事情上一定要男的主动。他主动了。过于主动了。但他做得不漂亮。在把握不好的时候他就准备撤退了。
    她可能是被他不成熟的话语纠缠得怕了:

    我不会再允许你对我这样喋喋不休
    把你的痴情转回到你的文字里去
    只有专情于文字的你才是完整的你
    目前的你已几近沉迷

    当一件美好的事物被拂起上面的微尘
    显露出它光鲜的色彩
    或原本朦胧的景象拨云见日
    这是最最美妙的
    但如果在这之后再过度的擦拭的话
    只能是适得其反

    因为那样做不会使事物更光鲜
    而只能使它褪色
    我想不用我再多说
    因为你应该也明白什么叫适度
    对不起
    于情于理我都只能这样做
    也希望你能理解并认同

   
把这些罗列出来不是我的本意,只是为了增加事情的真实性我就这样做了。按说这是在伤口上撒盐的事情,点到为止吧。到了这个份上,这件事情的当事人双方,他们都累了。我想,真是累了,连作为叙述者的我都感到了这一点。但对庄禾来说,不这样又如何呢?相信您已经看出来,他不是一个久经情场的老手,如果是的话,事情早就结束了。幸亏不是,这篇文字才可以慢慢地罗嗦下去。

   
我们还可以看出他其实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感到在一而再的拒绝面前他就要缴械投降了。现在你瞧,他其实慢慢地回到自己这边来了。但后来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她在上班的时候不小心被一辆摩托车擦伤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有些不知所措。她伤得严重吗?已经有十天左右,他差不多疏忽了。他注意过她这些天的感受吗?
   
这成了一件事儿。他还想也许这是一个转机。也只是想想就算了。但他还是急匆匆地去了电话。
    怎么样,要紧吗?他辞不达意。
    说清楚点,我听不大清楚。
    听说你被挂伤了,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了。你听说了吗?谢谢你。
    她说谢谢你。她这么客气。
    他的心里有一点点难受。但听起来确实不打紧。他放了心。

   
这件事情远未结束。他想,怎么能结束呢?不管作为读者的您怎么理解,在我看来,作为当事人的庄禾,他是多么不情愿。他记得那一天去了她家。她位于河西的家。夜里因为送她来过几次。但昏暗中只是留下了一个仓促的印象。
   
现在他记得在白昼里看到她家的样子。甚至看到了她的闺房。她的窗口对面是几棵树。那就是“鸟语唧唧”这个词的出处了。她的父亲年龄很大了。看得出,是疼他这个女儿的。因为,他说她倔。疼爱这个词的另一种用法就是这样。说孩子不活泛,总觉得不能令人放心。
还说她内向。
    是那样的一个孩子。在她的父亲的眼中。
    那一天,就向她提起这个茬,她说:
    父亲还说我什么了?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就这样。母亲总也嫌他是那样一种性格。她说:打你时跑开就算了。我那是在气头上。你跑了,我还会追着打你吗?就是倔得不行,愣要挨那一下打。
    打完母亲就哭了。这孩子,气死我了。

   
想起先同她说起别的,她父亲对她的评价。她的性格之类。她说:你小时候父亲就是这样说你的吧?然后同她再说起这些。然后还说别的:
   
一般男孩子同母亲的关系较为亲近。父亲,那是一个男人。他对儿子不会像母亲那样(言下之意,即使打过了,也没有那么多弯弯饶),但对女儿的话,是另一种情形。
    发短信向她说起这个。
    琢磨着她应该这样回复:
    谬论。
    果然。

    那是你本来就这样想了。她又说。
   
其实还不是,世界上有些事情其实是明摆着的,只是不经解释。越解释越不清楚了。
    对她也是这样。

   
在现在的他看来,她还是当初那个样子。其实就知道是。他觉得,他会一直记得她那个样子,并且会一直惦念着。起码,在相当长一些日子里,他会觉得,她是不可替代的。
    甚至一辈子。兴许。他想。又觉得苦恼极了。
    她还那样。

    [2003/7/17-7/27]



    ㈣[情感胡同]
    ——————————————
    闫文盛



    往事

   
我叫柯蓉。那一次是她先做的自我介绍。我留意到她的身边的人都转过头来看她。但她仿佛未曾意识到这些。她指着自己手边的一堆物品说。你能帮我拿一些东西吗?好重的。真是不好意思。她说。你看起来像是个读书人。
那一次她刚从外地旅行回来。不知道她为什么认准我可以帮她拿东西。
   
许多天后我觉得我已经变了,可当时的情况我一清二楚。我看见她清秀的面孔时觉着眼前一亮。我还想起来我可能观察了一下她周围的男人们。是的,没错。同她全无关系。她一个人慢慢地走到我的身边来。
   
当我能够回忆这些的时候她已经准备离开这个城市。后来她当真走了。再后来她又回来。以后的事情是,她联系我或者我联系她,或者我们压根谁也想不起谁,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她在我这儿的时候我把一切都决定了。我告诉她我就是那个名叫杨晨的报纸编辑。她曾经在灯下温柔地看我。她的眼神中那种温柔我第一次见到。她近乎有些怜惜地看我的眼睛,说,你这个男人呀。在那件事情发生的过程中她的手使了好大的劲。我发现她都快把自己的力气用完了。完事后她的情绪有些低落。我点了一支烟。我告诉她我好久不抽烟了。她把手伸过来,帮我点上,你抽吧。她说。我喜欢男人抽烟的样子。
   
我自己觉得她的神情有些奇怪。她的视线里仿佛装着一些难以破解的谜。我的手穿过她的身体。她在我的怀中呻吟了一声。她拿舌头咬着我的耳朵说,我又想要你了。可是她的眼睛中那种表情仿佛一个故事在等着她。你来吧。她说。我不需做什么准备,可我发现她眼中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抱紧我。她说。
     
这个叫柯蓉的女孩子后来成了我在2003年的第一个恋人。我们的关系有些突兀地发展起来。她来自比T城更北的一个城市。她曾经对我说起她家里的事情。只说了一点点,她就忍不住哭了。我最受不了女孩子的哭。那时我的心会不由自主地向一个方向倾斜。我那一次发现了她的悲伤铺天盖地。怎么了?我说。
   
柯蓉在一个文化公司做事。她告诉我这是她离开家乡后觅得的第一份工作。我不知道她在白天里如何忙碌,只有夜里她才走近我的身边。她身体中的那种柔软在疲惫的夜里挥发出来。我说,我曾经以为我自己是孤独的,可你在的时候我的孤独跑丢了。她有时不说话,她不说话的时候我以为她那种悲伤又来了。她只说她的父亲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去世了。在父亲去世以后,她觉着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那种心情。我说是什么呢?她的头靠在枕头上,长长的黑发几乎铺满了床单。
   
我觉得自己没人管了。我不习惯没有父亲的生活。我觉得自己会死。小时候我爸爸是最疼我的。
   
我的心情沉重起来。其实我没有意识到她那种悲伤,我没有遇到过。她在说起这些的时候并不看我。
    你那会儿多大了?是我的好奇心在作怪。
    你别问了。别问了。她好象突然醒悟似的拒绝了我。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觉,半夜里我起来去卫生间,回来时发现她蜷缩成一团,她的睡态像一只猫。我还能说什么吗?她在梦中把我的手抓住,你别离开我。她的声音中那种黏糊的睡意像浓密的夜色。我当时支棱起身子扭头看她。接下来是她在梦中的呓语。她睡前喝过了酒。她的舌头散发出一点点酒味。我看着她一边说一边睡。后来她就醒了。肚子疼。疼死了。她说。
   
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来。然后我的手放到她的腹部。我感到她颤栗了一下。后来就自然了。这儿,这儿,她的手也伸过去。我感觉她的语调透露出一个女孩子的调皮和幸福。她那时候使我相信她被一种奇怪的快乐淹没了。不疼了吗?我说。
   
哦。她的眼中又流露出那种神色。我觉着她的声音中藏着什么东西。至于是什么,我一直无法判断。她的身体变得潮湿起来。只是我并不能集中精神。后来是她反过身子抱紧我,我的手抓住了她的乳房。她像一只小动物一样往我的怀里钻。我觉着她的动作使我有另一种怜惜和震惊。我们都看见对方的眼睛里那种东西。她说她觉得这样儿好好的。真的。她突然又咬我的耳朵了。我把她的身子箍紧。深夜里那种缠绵让我想哭。我发现她总是这样子的。我的手顺着她的乳房下滑。她的手也在轻微地移动。我开始看到了她心里那种动作。每当这时我就想她是那样一个女孩子。我感到她的喘息变得粗重起来。我还感到她那种绝望。她的力气仿佛大极了,她的手也有些不由自主地抓住我的手臂。她的指甲长长的,几乎嵌进我的肉里。后来那个地方真流血了。她眼神中那种光亮使我回想起来,在那种时候,她经常留下泪水。她无法让自己清醒下来,我说:爱情。我觉着一些可笑。她抬头看我。眼光里那些柔情密意。                                    

    夜晚

   
我在报社上班,时间方面比较宽松。你一定知道那种事情,我甚至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对付自己的工作。所以我闲置下来的时光通常就不知道做什么好了。刚开始我希望能够在谈情说爱中找到乐趣,但事实上恰恰因为如此我才更觉着自己的生活如同一团乱麻。我有时能够看到自己失控的情绪在昼与夜的交替转换中移动到一个我所不曾到达的方向。
   
有一天柯蓉回来时我已经睡下了。她推醒我,问我今天干什么了?我想了想,还是觉得恼火。
   
你问这个干嘛?再说,我不一定记得那么多。我并没有特别想拒绝回答她。只是忽然想到这样不好。我生活的规律似乎被打乱了。柯蓉没有注意到我的神色变化,她去了卫生间,隔了一阵出来时她长长的头发都束起来了。她的后脑勺上盘了一堆头发,我忽然觉得柯蓉的心思比我想象的要深。她转身从柜子里取出几样东西,然后她告诉我说,我可能会换一个单位。说完她甚至朝我做一个鬼脸。
   
我不说话。盯着她看了一阵。她的面孔在灯光下显示出我所没有意识到的那一面。她静静的,似乎心里全无事情。我开始认定她会慢慢同我说起,隔了一阵我不这样想了。因为柯蓉的样子看上去忽然不再镇静。但她背对我转过身子,然后她低声抽泣起来。我被她弄得不知所措。其实我可以靠近她一步,然后我的手臂自然地搭上她的肩,她可能会拒绝,在这之后呢?她可能就会钻进我的怀里,然后我们会彼此对视着。那样我就应该知道她的事情。可我不敢保证肯定是这样。这样的等待有一种焦灼和新鲜感。她从前也有过这种情形。通常我不用怎么去想就去做了。譬如亲吻她并且把她抱到床上去。她也渐渐习惯如此,可太多次的重复像一种平淡到极点的游戏。我觉得这一次自己有些紧张,甚至没有多想就把心里那只伸出去的手臂收回来。
   
柯蓉的哭使我心烦意乱。我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窗外有月光和星辰。透过窗帘我可以看到外面的天色灰白幽深。许多天前她住进来的一幕慢慢浮上我的脑海。那时她像个识事未深的小女孩一样对我说她希望自己的生活慢慢安定下来。在此之前我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使她相信我是真正在意这些的。她看着我把东西搬进来的时候有一点点疑惑。那天晚上她不让我碰她。她一个人缩在被子里,用一种防范的姿势把自己抱紧。第二天上午醒来时她朝我羞涩地一笑。从那天开始我觉得自己的心悄悄收拢。她原来的东西都一点点地搬了过来。她后来把自己租的房子退了。
   
我把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扯紧了些。这些日子我似乎已经习惯她的一切,习惯了听半夜里她的呼吸和她有时候对我的耳语。我们搂抱着像进入死亡一样走入梦乡。她在夜里总是安静之极。有时她还是会对我说,想她父亲了。但她从来拒绝真正说起那些往事。她后来只是告诉我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十八岁了。
   
那一天晚上我们都觉得奇怪。柯蓉在哭完之后端来一盆水。她坐到床沿上来。我似乎感觉到她用手碰了我一下。我装着自己已经睡着。后来她叹了口气。偶尔我睁开眼睛看她。她沉思的样子又使她恢复到以前的状态。许久,她保持这种姿势不动。我拉了一下她的衣襟,她像受惊似的回头看我。
    你骗我。你这个人,讨厌死了。
   
她脸上有种潮红开始浮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声音和这种神色会同时使她变成另一个人。我把她拉紧被子里的时候她喃喃着说,我以为我们该结束了。我真的以为我们该结束了。
   
我用嘴堵上她的嘴。我想,不管我们以后会不会在一起,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在我的抚摸中睡去。她的手臂搭在我的肩头,我借着月光,看到了她额上的一颗红痣。在白昼里它近乎隐藏起来,但现在它静静地长在那儿,有那么片刻,我甚至觉着它鲜艳夺目。                                 

    迷团

   
许多女孩子都会在意男人对她们的感觉。这如同一句废话。那一天早晨起来,我注意到柯蓉穿衣服时慢吞吞的。在这之前,她说,时间还早,要不再睡一会儿吧。当时她还抱紧我的身体,我心里惦记着朋友上午打来的一个电话。我得在一个小时后赶到他们那里去。柯蓉知道这件事情。但她的动作传达出另一种意味。她让我帮她把梳子拿来,然后她开始仔细地整理她的一头长发。我自己是个感觉迟钝的人。那一段时间我的记忆似乎短路。她扭过头来同我说话的时候,我正观察着停在窗户上的一只小鸟。它的翅膀上有一点粉红色。
   
这一天似乎就是这样开始的。柯蓉对我不时表露出来的焦急始终不以为然。那时我已经察觉自己心底那种差别。我渐渐地表现得不耐烦。柯蓉的头发好象永远梳不完了,我把右手放上去的时候她拿自己的手挡了一下。
    我自己来好了。
   
她的眼神是一个新人那种。仿佛全无计较。我认真看她梳。有片刻觉得这种生活像是居家过日子。我们后来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说话。有一些陌生的东西流淌在我和她之间。
    你一会儿真要出去吗?
    是的。我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去。
   
我对柯蓉的说话方式感到好奇。对她今天非同寻常的表现感到好奇。说实话即使她说出来或者说不出来都于事无补。我的那些朋友们,我有时想想,他们对女人也许是另外一种样子。我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怎么了。渐渐地,我看出柯蓉的动作中有不情愿的样子。
    你不可以在家里陪陪我?也许过后我们就会分开了。你不在意这些?
   
我突然有些不自然起来。柯蓉的脸上波澜起了复又退去。她同我说话时简单地看我一下,我想她大概在猜想她的语言对我会起什么作用。她不用猜,事实上当时我也不知道。知道我可能会多停留一会儿。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必要了。大约十点多的时候我们相跟着出去了。柯蓉在出门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她看我一下,然后有意无意地离开我一点。她的声音里有点愤怒。我不知道她是针对谁的。
   
这一天的事情像接踵而来似的,我先是感觉到了一点。后来,在下午的时候柯蓉就打电话告诉我说她晚上不回去了。我在想她是不是有什么事的时候她已经挂断了。那时候我喝了一些酒,但还是感受到了有一些事物开始变得奇怪。柯蓉也变得奇怪起来。我打电话过去,她已经关机了。
   
我好象明白怎么回事了,但我没有办法按照她的逻辑去做。或许她的暗示够多了。我想我那么傻。当我再回家时,那个曾经留有柯蓉气息的小屋子再度变得空旷起来。我琢磨着,她在这里住了不到3个月的时间。我铺开床的时候,捡起几根长长的发丝,那是上午她跟我怄气的杰作。柯蓉心里的不痛快会发泄在这些细节上。我跟她出门的时候她可能恨我。但转出一个路口时她的恨已经减轻了许多。她跟我道了再见,然后我看着她的身影融进人流中去。我的目光追随了一会儿。后来她就不见了。
   
一连好几天柯蓉的手机都不开。我慢慢地变得焦躁和不耐烦了。我曾把电话打到她所在的那个文化公司。接电话的女孩一听我报了姓名就轻轻笑了一声,然后不等我说什么就把电话挂断了。
   
有一天就听一位朋友说起柯蓉的事。他向我说起这事时仿佛全无企图,但他神色中那中蔑视流露出来。他说,柯蓉不是做过你的女朋友吗?
    我说怎么了?
   
那时我们在一个茶社。午后的阳光流泻在桌面上。他的身边坐着一个女孩子。我们所在的位置差不多是整个茶社最好的,我看见他在说话的时候环顾一下四周。我知道这是熟人们经常出没的地方。可我倒是没有怎么在乎。我看着他,多少对他的动作有点吃惊。
    你不知道柯蓉现在同别人好了。你真不知道?
   
我心里一下子有说不出的难过。其实从柯蓉不接电话这件事来说,我已经隐隐约约猜出了什么。但从一个陌不相关的人嘴里说出来我还是接受不了。我心里想,你小子算什么东西。我想他没有把我当作真正的朋友。那种时刻我开始认真地恨自己。我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容忍这些。
    你他妈的今天神神秘秘的就是要同我说这些?
然后我就站起身来。我看见他面前的女孩子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她似乎意识到我要怎样去做。事实上我正准备着呢。不过后来我控制住了。
   
我朝她摆摆手。一转身,柯蓉已经站在我的身后,她似乎早就在这儿等着呢。

    说话

   
同面前这个女孩子交往了足足有半年了。但当她在我的面前正襟危坐,她穿一身得体的服装,眼睛里全是那种恼人的沉静,我才发现我对她其实丝毫都不了解。
   
你不是有话要同我说吗?她似乎胸有成竹。有好多次,她在家里会对着我笑起来,然后她说:你跟我说说话吧。她的顽皮在说话的时候一点都不保留。我有时专注看她时她会拿手将脸挡住,有什么好看的。她的手慢慢移开,有几根软发罩着她的眼睛。你总是这样看人吗?她对着我笑时一点不像一个成年人的样子。一开始她也许故意这样做过。以后就不行了。她会等我看累了时过来拔我的眼睫毛。她说那么长啊。
   
这会儿她在那儿坐着。你要说什么话呢?她看我的样子像个陌生人。我突然又焦躁起来。怎么我认识的女孩子都这样呢?
    我说,去你妈的。
   
你说什么?她仿佛听到了。她眼睛那种惊恐和怒气使我发现我又做错了。我说,去你妈的。我看见她眼眶里那种无法自制的委屈开始泛滥开来。我一直愿意相信自己可以彬彬有礼。但在她面前我失败了。
   
事实上是我一直在这样想了。我在说出来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说出了什么。但我的神色一定使她感受到了压抑和尴尬。
    那么,我们就结束了吗?她说。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突然发现自己在这样说的时候不难过了。有那么片刻我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做到了。在这以前我相信她早已经做到了。但她到底无法使自己面对这些。后来她双手颤抖着端起面前的杯子。我还是不能相信她已经有了别的男朋友。那一天我是有些过头了。我说,你怨恨我吗?
    谈不上。
    柯蓉的脸部渐渐变得正常起来。
    你不可以跟我说说他?
   
不。我以前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些无聊。但现在我知道你了。我知道就是在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都没有认真对待我们的事情,我说得没错吧?
   
你真这样想了。你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关键是我自己都没有认识清楚自己。你能知道我就好了。你能告诉我,在你看来我是什么样子的吗?
    无赖。你真的像个无赖。我奇怪我以前会喜欢你。
   
我明白了。我觉得今后我们可能会没有什么瓜葛了。仿佛我们的经历就是一次过错似的。那时候我想在此之后我在外面做什么都不会再提起柯蓉了。
   
但那天下午的时光似乎漫长得无止境。柯蓉坐在那里,许久之后,她才说起,她宁愿相信自己可以有一种理想的生活。她希望找一个特别在乎自己的男友。一开始我以为我找到了。但后来我发现你不是这样子的。真不是。她说起自己父亲的死。一晃是五六年的光景。父亲的影子慢慢地淡下去了。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只是在找男朋友的时候她看到了一直忽略不过去的事实。
   
“我希望他能像父亲那样包容我。真是好笑,我一直这样想。他为什么不能呢?我记得父亲对我妈妈就是这样子的。我记得父亲在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是幸福的。有时我想我长大了如果找不到父亲这样子的我宁愿不嫁人。我高中毕业那年父亲处于弥留之际。他走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会再活下去了。我妈妈哭得死去活来。她对我说,她这辈子再不会遇到这样的男人了。她希望我能碰到。父亲活着的时候对妈妈和我百依百顺。我妈妈说,一个好男人就是那种,他不会因为自己的原因使家人受丝毫委屈和伤害。我妈妈是这样说的。我自己并不知道。我只想着父亲走了。父亲真的走了。他再也不会在我们害怕的时候适时地回到家中。他再也不会对我讲起自己年轻的那些年因为对妈妈动心而觉得世界就是那么美好。他觉得有时活着就是两个人。后来是三个。他再也不会对我说这些了……”
   
我多少明白了这些。尽管我知道我不能是她相信我能做到她所描绘的那种样子。但我说,我确实被打动了。她的话使我又难过起来。柯蓉,她坐在那里,她的脸部并不对着我。但我注意到她对我说这些的时候那种渴望和迷茫神色。我相信她还没有找到她所希望的那种爱。我想她一定没有。我突然预感到所有的说法对柯蓉都是一种伤害。接着我试图对她说出来,我能理解她。我还说了我在这个世界里所感受到的障碍。我说起我们的交往。我的思维有时变得混乱了。最后我说我有时觉得自己被慢慢甩到生活的边缘,我努力了许久,但失败了。事实正是你所看到的那样。我已经伤害了别人。柯蓉,我说,其实,都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样子。
   
我没再说下去。柯蓉迟疑而疑惑的样子在我的眼前晃动。我想走过去拥抱她。可是我不能。不能。不能。
   
后来我们离开了。窗外夜色降临。我想起那些夜晚,柯蓉像一只归巢的小鸟,栖息在我的怀里。我想,这都是多久前的事了啊。                                                     

    幸福

   
严格说来,柯蓉是个文静的女孩子。我想这大约跟她的家庭有关系。她从来不会争吵,即使对什么事情不满意,也只是用眼神表达出来。她跟随我重新回来的那个晚上有些疲惫。我看出来了。我觉着我开始心疼她了。她刚一进门时还有些犹豫。我知道她在自己的心里做一个决定。我双手把她的身体圈住。柯蓉,我说,我会好好待你的。她有些疑惑地点了点头。她说自己饿了。我到厨房看了看,给她弄了几样小菜。我们在灯下吃饭的时候那种久违的感觉又回来了。那时我已经觉得柯蓉差不多认可了这种方式。她知道我其实在意的事情不多。属于没心没肺那种人。后来她还提醒我说,你今后可以做点别的事情,要不看你整天闲得慌。
   
其实那时我已经开始琢磨出路。因为我所在的报社情况不太妙。一年到头都在变动之中。我刚来的时候接触到的一些人已经陆陆续续走了几个。我所在的部门则基本上都是女编辑。别人说我是万花丛中一点蓝。没有法子。我可能是种疏懒的性子。柯蓉计划把我从这种状态中解放出来。我知道她这种心思的时候笑了笑。她没有看见。后来她问我是否想到离开报社了,我说,为什么要离开呢?
   
我一想到你整天面对那几个女的就心里紧张。你敢保证她们中没有一个喜欢你吗?我原来看你的文章,喜欢你那种真性情。可现在我总是担忧你会把握不住自己。有时我也想这种担忧是不是过分了,可看你做事一切照旧我又忍不住。你不是经常同她们泡在一起吗?我说在一起也只是工作上的事情,这种控制力我还是有的。柯蓉的脸色还是冷了下来。
    其实我的意见你一点都听不进去。你并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在乎我。
   
我只好不吭声。那时我有一个计划。希望自己能够利用这种空闲写些东西出来。但到底能不能成,我自己心里没底。我曾经琢磨着告诉她这些。但后来我忍住了。
   
其实还是渐渐安定了。看见柯蓉夜里静静地躺在床上看书的样子,我想我终于使这个女孩子返回到自己身边来了。当我在写作的间隙回头,确信她就是半年前那个冒失的丫头,我才相信属于我的幸福原来是如此之近。我那时因为经历了相当长时期的独居生涯,所以格外珍视这种貌似稳定的生活。我觉得我所有的情感都是单纯的。至于在这幸福的后面还潜伏着什么东西,就是再重新回到那段日子里去,我仍然无法想象。
   
柯蓉的唠叨多起来。她总是觉得我的性子对过生活极不相宜。她说她自己也是那种人。她找男朋友原是要人疼的,现在反过来有时还得照顾我。我听她这样说的时候心里有些愧疚。因我经常忘记一些事情,生活中的琐碎她包了大半。有时她生我气就连家里都懒得收拾了。以前在一起的时候还不觉得。这次重新回来她的小性子多起来。她会在我上班的时候打电话过来,一聊就是一个小时。还不允许我在这中间挂电话。有时我觉得时间紧了就得哄着她把电话挂上。她总是在电话那头一种委屈口气。我写作时她会介意我写到什么事情,跟谁谁做什么事了。开始我一个劲解释是虚构,后来就懒得解释。只是她在的时候尽量减少她的疑虑。这样时间一长就觉得疲惫了。
   
后来有一天她喜滋滋告我她终于知道写作是怎么回事了。我这是觉着她傻得可爱。她还到底承认了她是我女朋友这个事实。那一天我把同事们都叫到家里做客。柯蓉很乐意地做一个女主人。我的那些女同事们异口同声地讨伐我隐藏这个事情这么久。我说,你们都不知道?真不知道?我可不是有意的。柯蓉缓缓朝我走过来,她拿起我面前一杯啤酒。她说她今天有酒兴,就同大家干了一杯。她喝酒的姿态令人惊奇了一阵。我害怕她把自己灌醉了,但她面色中那种绯红,以及她话语中那种绵密告诉我她其实深藏不露。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喝酒。以后她说自己那天情绪不错,事实上她在见我之前经常喝酒的,只是心里一有事就醉了。
   
我那天还想知道我这日子是正常的,还是虚幻的?我尝到了酒味,那种滋味我真的已经疏远了。我害怕我当真产生错觉,把我自己深陷进去。你当时一个劲地喝,你那天喝多了吗?后来你那些同事是怎么走的你知道吗?
   
柯蓉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又一日。那一次,她到底还是没有控制好局面。她说自己又破例一次。而在此之前她暗暗下过决心再不喝酒了。

    直觉

   
大约一个月后柯蓉回了趟老家。返回T城的时候她仍旧拎着大包小包。她红尘仆仆的样子让我看了心疼。那天我意外地加了一次班。去车站接她的时候她已经等了近半个小时。这在我们的生活中是绝无仅有的事。在路上打车往那里赶的时候我心中就忐忑不安。果然,柯蓉远远地一看我过来就开始埋怨。我一个劲地解释,她不信。你肯定有别的事瞒着我。我说没有。
   
她憋着一股气同我往家走。她气呼呼的样子我第一次见到。我想她当真是气坏了,可是我甚至不能以道歉的方式使她原谅我。到家后她就开始冷战了。
   
这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夜里她睡着时开始哭泣。一直到梦里她还在嘀咕着这件事。我慢慢地觉得她过分了。我坐在床沿上,把手伸过去,被她一下子打开。我觉得她真是过分了。可她抱头睡在被子里的无助的身影使我心里的怜惜泛滥开来。可我动不了,她一次次地拒绝,仿佛成心要激怒我似的。事后她说自己也不知怎么了,暗底里也希望我发一次火。我说,不可能。我如果憋不住了连我自己都害怕呢!她惊奇地看我的眼睛。她说,是真的?
    真的。
   
这一次,我觉得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上,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好了。在我做最后一次尝试的时候她一转身把我搂紧。她说,我妈妈托人给我介绍对象了。她想让我回到她的身边去。
   
我一下子静下来。不久前她关机不接我遍寻不着的一幕又浮现上来。我突然有些烦躁了。我把她的身体推开,坐起身来。她惊慌地看了我一下。你怎么了?
    没事。我想抽支烟。
   
那个夜间,我们都没吃饭。关灯后我觉得整个世界突然就暗了下来。我坐在床上,看着这个缩紧身子静静地装睡的女孩儿,一种巨大的失落像烟雾一样涌进我的身体。我突然就有了一种冲动。我把柯蓉的身子扳了过来。我说,你还年轻。你妈妈为什么要那样做?她可以跟你一起到T城来的。
    不可能。真的不可能。她不会离开我父亲的。
    我被吓了一跳。你父亲不是去世了吗?
    没有。谁说我爸死了?谁告诉你的?你在咒人吗?
   
柯蓉喊完以后我感到一种刻骨的仇恨从她的身体中传递过来。她果断地推开我的身体。我感到了她因为挣扎而带来的疼痛。她刚才喊出来的时候语调都变了。我想,是她父亲的死,留给她们母女的伤害太深了。
   
第二天柯蓉对我说她想她妈妈了。她说,我真想妈妈了。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她在对父亲的思念中损害了自己的身体。她年轻时娇好的容颜现在已经变得苍老了。这次回家我们母女抱头痛哭了一次。我真受不了了。我们不可以分开吗?
   
讲完这几句话后柯蓉沉默下来。我的心被一种全新的恐惧笼罩了。我说我先前有过这种直觉的。我总觉得你可能会离开我很久。
    是真的吗?你真感受到了?
   
柯蓉的语气有一种恶毒的兴奋。我看看她,觉得一切也许不是想象中的样子。
   
我说是真的。你那次喝酒我就感觉到了。你是在抗拒一种由来已久的困苦。你关机不接那次我也感受到了。我都感受到了,可我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柯蓉,我是不是应该放你走?天啊!
    你别问我,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你别在折磨我了。
   
……要不我们先分开吧。真的,我们先分开吧。这样我真正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就会减轻双方的痛苦。
    柯蓉。我认为现在已经不可能了。真的不可能了。
   
“不,”她突然打断我了,“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她这时表现得有些无情。我甚至看见她嘴角的笑意。我觉得自己看花眼了。“柯蓉,”我说,你一点也不管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这个无情的女人啊。
   
她离开家的时候我绝望了。在我和她的关系中这也是仅有的一次。她一个劲地走出去,慢慢地离开了我的视野。我想完了。真没想到是这样快的结束。她走的时候甚至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的依恋来。
   
我转身回家把她的相片取出。接下来的生活依然是那种样子。只是柯蓉走了。我对自己说。柯蓉这回真的走了。我们一度互相热爱的生涯就结束了吗?我不敢回答自己。我看见灯光下她读书的影子还在。每当早晨我从梦中醒来,摸一摸身边空荡荡的床铺我就想哭。后来我就很少在家里待了。我知道自己回避着什么。我知道其实有许多注定要来的事情是躲不掉的,可我还是无法面对它们。
   
有一天深夜却还接到了柯蓉的电话。她抽泣了几声我就听出来了。我感觉到自己的兴奋。她后来哭得有些忘情。你还爱我吗?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柯蓉的语气吓了我一跳。我说你怎么了?你说呀,你到底怎么了?
   
大约有十分钟左右,柯蓉逐渐冷静下来。没什么,就是想哭。我明天就要回去了。也许我再也不会回来了。你真的还爱我吗?我觉得我伤了你的心。
    我的泪水又一下子涌出那么多。柯蓉,你在哪里?我说,我现在想见见你。
   
不用了。没这个必要了。明天上午八点我就离开了。以后我怕是不敢给你打这个电话了。真的,我怕我自己受不了。
   
我又一次试图说服她。我觉得她站在我的对面。她说母亲的情况比较特殊,她现在的身体真的不好。我不能不回去照顾她。妈妈,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了。原谅我,杨晨。你知道的,我爱你。
    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那就再见吧。真的,再见。
    电话那头,柯蓉仍旧泣不成声。我看到窗外变成铅灰色。那么浓重的黑。
    你在哪里呢?柯蓉。这声音把我的胸膛都快撑破了。但柯蓉真的不见了。      

    [2003/11/20-2003/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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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31 00:31 | 只看该作者
老弟篇篇具佳啊!学习了!
3#
发表于 2004-8-31 05:33 | 只看该作者
好小说,学习了。
4#
发表于 2004-8-31 07:55 | 只看该作者
谢谢文盛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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