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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秋风吹叶落 ——(秋天的故事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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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2 08:2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母亲说,我周岁生日时,她为我摆了一方桌的生日礼物——有小圆镜、圆珠笔、缀满彩穗的红灯笼、玩具汽车,甚至还有一双白底红绿面的绣花鞋等等许多花样别出的玩意儿。那是我们家乡的风俗,小孩子到了周岁的时候,就让他自个挑选心爱的礼物,家乡人叫那样的仪式“抓周岁”。就是说,懵懂无知的小娃娃这一抓算是预示了这一生的祸福之命。

  母亲说,那时我还走不好路,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像踩在浪尖上,又像一个身不由己的木偶——木偶我小时候见过,那时村里时常有一帮潦倒的艺人来杂耍,有时就演木偶戏。两个小人在一个大红布围成的舞台上扭来扭去,我看不太懂,只觉得好玩。等戏演完了,那个操纵木偶的老汉就会一矮身从一人高的红布舞台后钻出来——母亲说,她那时不得不用长长的蓝围巾兜住我的腰身,因为我一看见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玩意儿,高兴得又叫又跳。

  “Hua—Hua……Hua—hua……我就是这样叫的,她说,这是我能准确发出的第一个连叠音。

  “Hua—hua”这个童音我自然记得,这是幼年的我对玩具的昵称,大概源自一种小孩常玩的玩具“摇铃”的响声——哗哗……哗哗——和大杨树叶摇响的声音最为相似,这声响至今仍和活在脑子里的童年记忆一起清晰地藏在我的耳膜里。

  她说,她那时还年轻,那印象我不可能记得,她却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很好玩,拼命往桌子边“跑”,小身子挣得快要趴在地上了。她觉得我像一个能喊会叫的布娃娃一样,而她呢,又像是回到了少女时代。那时的印象于她,就像一个开在春天的梦。

  我那时到底抓到了什么,母亲一直没有告诉我。直到那印象在她心中藏得快要透明了,直到那秘密困得她不得不说了。

  她说,我和三年后出生的弟弟一样,一伸手就抓住了漂亮的玩具小汽车,不愿放开。
  
  你父亲这期间在贾营运输公司搞货运,他当时还高兴地对我说:看哪,我儿子和我是一条心。谁知道他后来却为此丢掉了性命。我冥冥之中总认为,那件事也许就是一个命定的预兆。

  预兆?二十年了,我从不信什么鬼神预兆,可那一刻我的后背却凉凉地痛。我极力搜索少儿时的印记——柴油机渡轮上,经过黄山时的一瞬间,在父亲的驾驶室里……也许是三岁,也许是五岁,我的记忆却不可能往前走得更远些。渡船上一个小女孩怀里的猫,卡车“突突”的马达声,黄花遍野水一样向后疾驰……这一切,我都还记得,父亲当时就在我身边,也许在左,也许在右,反正总不会离我很远,我却不记得了。父亲那张稍显灰黑的脸我是不会忘记的,可我就是想不起来在具体的境地具体的事件中父亲的脸。什么也没有,哪怕是模模糊糊的轮廓。这么说,在自我出生父亲在世的短短十年中,我一直没有仔细看看这个至亲的人的那张脸?

  要是那样,难道我的降生仅仅是为了给父亲的终结提供一些真伪难辨的启示?父亲也和我一样在陪伴我的那些日子里对我的印象也是极为淡薄?难道我和父亲关系的确定不是源于我的出生而是那致命的一“抓”?

  渡船,有关渡船的事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占了很大一部分,好像是我生命的中心,记忆的源泉,一切未知的已知的皆与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很想知道在那次去新站的渡船上父亲是什么样子,他都对我说了些什么,他都给了我什么。

  二十年了,我以为都已忘记,可一想起渡船,暖日照耀下涟涟的水,记忆的线立刻勒痛了我,犹如一川瀑布不顾一切地飞泻如泼。

  一次短暂的渡船。两岸间不过半只烟的距离,在此岸甚至可以望见对岸的人来人往。我呕吐了一次,隔着栏杆吐在渡河里,一群小鱼匆匆游了过来——这当儿,父亲一定扶着我,他甚至还帮我捶了捶小小的背,擦去嘴角的污物——我什么都记得,就是想不起来在渡船上父亲的样子,父亲的抚摸,还有他身上浓浓的油烟的味道。
  
  我记忆的历史并不可信,即使存在也不过是一缕千疮百孔的印证的破旗。我的记忆竟遗失了对父亲印象重现的任何可能,这是不能原谅的。我不能容忍我对渡船的印记中竟没有父亲的生命这一事实。

  我问母亲有关渡船的事,她劝我说,孩子,你还是忘了吧。这不怪你,你那时还只有三岁半,怎么能记得那么多呢?

  母亲不会了解我,她不知道渡船的事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我越是要忘掉它,渡船的事越是在遥远的不可知的过去显的更为清晰。有时它是一江水;有时它是富有节奏的马达声;有时它只是一种依稀可辨的颜色;有时它什么都不是。一片清晰不过的空白,像不可知的黑洞将我越来越紧地攫住。

  我决定去一次新站。母亲没有阻拦我,也没有说什么,哪怕一顶点不确切的提示。
  
  新站是毗邻我家乡的一个小镇。时隔十七年小镇一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去之前,我已对小镇的变化做了最大限度的想象,可却没料到它竟破落成了这样。远远的有几户人家,低矮的土基瓦房像是世纪末的神砥,破败、凌乱、毫无规律地瘫痪在杂草枯木之中。原先有关对小镇繁荣兴盛,商城幢幢的想象慢慢在脑海中萎缩成球,渐渐地又化为水气,散淡得无影无踪了。

  我转悠了半天,却没有半点迹象可以让人联想到这里曾有一条渡河存在,遍访了仅存的几户人家,也毫无线索。那些世居此地的人为何对渡船的事竟至一无所知?难道我的有关对渡船的记忆只是童年时期一次迷了心窍的想象?我不知道是事实在说谎,还是我的过去在说谎。我不知道。

  我只能靠猜测以拯救失落的记忆。如果是十七年前,渡河也许正在我的脚下,也许就在我的背后,一条已死的河在我的记忆深处随心所欲地奔流。与我一般大小的那个小女孩以及她怀里乖巧可爱的小猫,我想念她们,她们作为生命体同样也是我生命历程的一部分,就像我血管里的血,流在记忆的长河,而这一切又皆源于我对父亲的思念。我想念父亲,甚至千百次自欺地妄想我的父亲还像我一样活在灵界而不是过去。在父亲离我而去的日子里,我时常梦见他,每次见到父亲,我就紧紧抱住他,我以为他还活着,十年前的伤逝不过是一次戏剧式的玩笑。梦中的我只是哭,像一个从不曾失去父亲的孩子一样放心哭泣。我不认为我是在做梦,他喊我的名字,声音和神情一如儿时。父亲把我抱到驾驶室里,我就趴在驾驶室内的发动机箱上,发动机产生的余热透过机箱传到我的皮肤。我专注地看着叼着纸烟手握方向盘的父亲,一如十年前。

  有时会一连几天梦见父亲。奇怪的是这样的梦会像剧本一样一幕连着一幕;有时很长时间不曾梦见他,偶尔梦见了也只是一些凌乱的场景。

  梦总会醒来,我不再坚持,只是希望梦会持续得长些。父亲已不属于我,他活在那边,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固执地相信我的有关父亲的梦来自父亲的力量,他想见我,于是就走进梦中,在可能的地方等着我。我宁愿相信梦是一个阴阳交接的集市,让活着的和死去的人之间的再会成为可能。

  在有关父亲的梦中,我甚至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灵魂走在梦中。梦中的场景是可见的,又是不真实的。

  父亲远远地向我走来,有时是我轻轻地向他走去。我问他,爸爸,你在那边还好吗?他拉着我的手,不时抚摸一下我的头,就像儿时一样,给我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我把这一切讲给母亲,她说,这是他以另一种方式给我的补偿,他欠我的。
  
  如果母亲说的正确的话,需要做出补偿的就不单单是父亲。如果说父亲欠我一份父爱,我何尝不也欠他一份血骨之情。从这一点上说,父亲给了我生命,我已别无他求。
  父亲从不曾死去,他从不曾被遗忘。

  父亲兄弟姐妹六人,排行老四,上有兄姐,下有弟妹。至于我的两个姑姑家我一无所知,我十岁之前,从没去过她们家,印象中她们也从未登过我的家门。直到她们的弟弟出殡之日,终算来了。她们腰缠丧带,一进门就趴在父亲的灵前悲声恸哭。她们哭道,亲人哪,如果你能醒来,我情愿替你去死。如果父亲灵堂的长明灯能够照亮她们内心的话,也许她们就无话可说了。我的二伯父和小叔叔在父亲发丧之日索性躲在门里不出来,我的爷爷直到他的儿子死了十多年还不知道他葬在何处。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曾经做错了什么事,直到他死仍得不到血脉之亲的宽恕。

  母亲在父亲死去多年后告诉我,他们一直盼着他死,就像他们宁愿他从不曾活过。

  关于我的家族,如果不是父亲的缘故,我也宁愿他们至此就死于我的笔下。

  我不爱他们,他们不值得我爱;我也不恨他们,他们不值得我恨。
  
  我唯一遗憾的是,在父亲生前,我不能更多地了解他。我常常想,如果他能活的更长久些,三年,八年或更长些,我对父亲的印记也就不会如此支离破碎,我的有关渡船的记忆也不会变的不可复现。

  “大林树,砍一刀,人在头里挑一挑,挑给谁……”这是童年的歌谣,玩一种游戏时唱的,游戏的许多场景仍令我念念不忘,甚至是满怀忧伤。这些都已逝去,对于别人,它是无足轻重的,而于我,怀念和希望同样重要。童年的玩伴大都难以记起,只有那童稚的声音仍在月夜浸润的大地上彼此呼和。

  父亲曾买过一块墓地,本意是为了他的生身父母,没想到自己却走在了前头。他死在自己的结局之前,葬在孝心的墓地上;他的父母却一直倔强地活到了现在,活到明天。

  父亲亲手栽的两排松柏却活了下来,成了他孤坟的陪伴。每到清明祭日,给父亲上过坟后,母亲总要我为这几棵松柏洒些水,添几锹土。她说,这松柏就是父亲的眼睛。

  小时候,每当天空有飞机飞过,我就缠着父亲要坐飞机。他却对我说,我是坐过飞机的。那时,我才六个月大,从东北到家,我一直不肯安静,在母亲怀里翻来扭去。他就接过我,把我放在靠近机窗的腿上。他对我说,儿子,看——天上的风景。

  我肯定我当时一定看到了蓝天白云,还有可能俯瞰了斑斑点点的大地。那个瞪大了惊奇的眼睛的婴儿,那个透过玻璃窗看云朵的小家伙,他是我吗?他曾经是我吗?他站在时间之流里都曾想些什么呢?

  我常听老人说,每个生命都来自遥远的天国,初临人世时,身上还留有上帝之手的余温。在他不会说话时,他用晶亮灵动的眼睛诉说;在他不知如何用人的方式去思索时,他依赖赤子之手的触摸。透过婴儿的眼睛,仿佛可以若有若无地看到一个神秘的世界;通过婴儿小手的紧握,也同样能够感到天国之音的微震。

  我至今仍对有关飞机和渡船的往事耿耿于怀。往事之所以令人缅怀和感伤也许正在于记忆的可重现性和往事本身的不可回归性。我对童年的回忆只是和往日的岁月一次次简化的约会,令我耿耿于怀的正是被剪去的恰是最重要的情节。我无力挽救,又无法补偿,在时光之流中,我是如此地无能为力。

  我不能索性遗忘。过去之于来,就如黑夜之于白天,没有了黑夜,白天也无始无终,遗忘了过去,未来也无所谓未来。我不愿借用天马行空的想象以填补过去已模棱两可的记忆,虚妄的热情对我来说就是最坚决的背叛。

  这些凌乱的片段就是我的溯源之足,回顾之眼,记忆之心。
  
  一种声音,锤锤打打,叮叮当当。一颗钉夯进潮湿的桐木、榆木或瓦红的杉木;锯末随着“吱吱——吱吱”富有节奏的锯木声一缕缕飘落在地;电动刨像剃头似的在光滑的棺木上忽前忽后,薄薄的弥漫着木涩味的刨木片从刨孔里钻出来,犹如一条条滑腻柔和的绸带。

  我就是在这样的声音和气息中降生。这种单调而富有节奏的金属与湿木的敲击声、切割声像是夏天的蝉鸣伴着我睡去,醒来,直到长大离乡。这声音巢居在我的耳膜里,它有时安静,有时愤怒,有时忧伤,有时愁苦……它的多变的情绪似乎在提醒我:不要试图忘记它,这种声音就是我生命的颜色。

  小时候,我躺在四爷爷刚刨好的棺木里嗅着清新的杉木香,望着蓝天上云卷云舒,恍若置身于天堂的摇篮,又像是在平静的大海上漂漂荡荡。我问四爷爷做这么奇怪的大箱子有什么用,他说,装殓死去的人。我有点不明白,甚至对将来会永远躺在里面的人隐含一丝嫉妒。

  等我长大了,能蹦蹦跳跳跨着书包上学了,终于知道了那狭长的怪怪的东西叫棺材。死人的房子,死人的床,要葬到地下的。在地下,在阴暗潮湿的坟墓里,那里无论白天黑夜,除了黑暗和眠虫偶尔的鸣叫,再也没有任何可辨别的颜色和声音。蓝天,白云,大海……死去的人,黑暗吞噬了他们的权利 。那时我就想,如果这些狭长的东西能够像氢气球一样漂浮在空气中,这些躺在里面的人应该更快乐些吧?

  在我的记忆中,经常有一些脚面缝白布,臂戴黑孝章的人到村里来。这时,那些叮叮当当的声音就会陆续停下来,有人会喊道:到这边来看看,刚做好的“喜活”。

  “喜活”就是棺材避讳的叫法。那些面色凝重、死了亲人的中年汉子或老汉就会给围上来的人作揖打拱,散烟致意,然后挨家挨户看“喜活”,挑到了相中的就留下话起身告辞。卖主自然极力掩饰住生意做成的高兴劲送客出门,然后赶紧在棺材头面上刻上大大的“福”字,修漆一新,第二天或第三天,就会随死去的人葬入地下。

  在这样的活动中,我乐意钻在人群中做一个毫无意义的看客。如果说我有什么目的话,那就是至少可以上前去像那些识货的人一样“咚咚咚”拍一拍厚实光滑的板面。
  
  在这些人散去好长一段时间里,我怅然若失。我问父亲:爸爸,你为什么不做一副棺材?别人家都有的。父亲愣了一下,随后

  大声笑了好长一会儿。他说,他不会;他只懂开车。我不满意他的回答,坐到地上哭。他哄我,逗我,直到他说带我去兜风。

  我爱父亲,爱他的卡车,喜欢他身上浓浓的焦油味和香烟味,甚至是汽车尾气的柴油烟味。我的嗅觉已经习惯了那股呛人的味道,我甚至能准确地分辨出柴油烟与父亲身上油烟味细微的差别。每次父亲出差远行,我总尾随着大卡车跑到它看不见了,汽车喷出雾似的尾气,我就一直追随着这股尾气,跑得满面乌黑,跑得泪如雨下,跑得筋疲力尽,感觉像是行在云里,飞在天上。

  我喜欢坐在他旁边的副手座上看他悠闲自如的样子。有时,我干脆趴在发动机箱上,像是骑在童话里白鲸的背上飞驰。我让他开快点,开快点,再快点,路两边的树木村庄水一样向后跑。有时,我趁他点烟的空,忍不住帮他打方向盘,扳离合器,父亲慌得手里的火柴都扔了。他像以前过马路时骂我闯绿灯的凶巴巴的司机一样对我低吼:活腻了——你!

  尽管百般哭闹求他,父亲出差时也很少带我去。他说,我还小,怕我自个跑丢了。有一次正赶上假期,终于松了口。

  那次,他是去平顶山为客户运烟煤。尽管我只刚刚上学,可对那唯一的一次长途旅行记忆犹新,一个再也清晰不过的印记,一个透明的梦。

  第一次看见光秃秃的大山,第一次领略到辽阔平原的壮观,第一次看到一眼望不到边的漫山遍野的黄花……我对着迎面而来的景物又喊又叫。

  一到夜里,父亲就会打开驾驶室里那两排大小不同的闪着红绿荧光的行程表、油耗表,它们像是怪兽的眼睛,为我的旅行抹上了神秘而刺激的色彩。

  旅途中发生许多莫名其妙的事。一天夜里,在行车途中,我突然看到有个影子似的东西从车灯可照见的雾气里一闪而逝。我拍了拍身旁的父亲,他说,他正在打瞌睡,什么也没看见。父亲停下车,我和他趴在驾驶室睡过了下半夜。天明的时候,我们几乎同时看到距车不远的前方竟是一块杂草横生的乱坟岗。父亲说,他记错了路。

  回来的途中,趁父亲休息的当儿,我偷偷溜下车,跑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庄,我胡乱闯进一家院子,向那户人家要水喝,那个村子的一大群与我一般大小的小孩子对我的到来产生了片刻的惊奇和浓厚的兴趣。我告诉他们,我饿了,他们一下子跑回家,给我拿了许多好吃的东西。他们告诉我村后有一条小河,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们一起去玩。

  河岸上蹦蹦跳跳有许多还没有褪掉尾巴的小青蛙,他们帮我逮了足有一塑料袋,然后他们又教我钓鱼、甩泥巴、撇水花,我甚至还到浅水里跑了几个来回,享受着浪花飞溅带来的快乐。我忘记了卡车,忘记了父亲,直到他找到村庄,找到河边。

  父亲把我抱上车的时候,那群孩子还挤在路边唧唧喳喳向我招手,我也挥手叫喊着向他们告别,他们连同村庄小河在呼呼的春风中渐渐远去。我不知道们的名字,甚至不知道那个村庄的名字,在分别的时刻,我没有丝毫的忧伤。到家的时候,他们送给我的那袋青蛙和草鱼都渴死了,只有几片杂草还泛着青绿。

  十五年后,当我再次想起六岁时的那个短暂的下午,那些孩子,那个村庄,那条小河,整个片段,我就已意识到,在有生之年,我再也割舍不掉那段模糊而惆怅的情结。在另一条长河里,那些孩子包括我是永远也长不大的,那条小河,那个村庄也将亘古如斯沉浮在时光之流中。

  打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带我出远门,直到他离世。

  母亲说,我虽生在北方,却是吃着南方的米长大的。父亲经常出差,她又要照顾几亩田地,顾不上做饭,就只好蒸干米饭炒鸡蛋给我吃。她有时有事出门不方便带我,把我一个人锁在院子里,玩墙角里那一堆粗沙,玩得饿了,只好吃剩下的米饭。
  
  那堆粗沙我还记得,母亲那时很少让我出门,我就跪在沙堆上挖沙坑,跺塌,再挖,或者不厌其烦地把从粗沙中拣出的各种各样的小贝壳分成杂乱无章的几堆,再随心所欲地把拣好的贝壳扔得满院都是。

  后来,我有了弟弟,我仍然领着他到那堆粗沙上挖沙坑,拣贝壳;再后来,我们搬了家。母亲说,我们搬了家,远离了那个充满屈辱的地方。

  搬家那一年,我刚上学。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照常和三岁的弟弟在沙堆上玩,突然觉得有些沉重的东西“扑通——扑通”砸在院子里。我和弟弟跪在沙堆上,张大眼睛惊奇地看着一块接着一块的砖头从邻院飞过头顶,落在地上,砸一个坑,滚出去好远;有的咚的一声撞在桐树上,桐树就被剥落一块青皮,落出白花花的树干,渗出一滴滴泪似的树汁。父亲不知从那里冲过来,一手一个把我们俩携进里屋。

  时而清脆时而沉闷的声音在头上的瓦片上、院落里此起彼伏。几块碎砖落在厨房的油模毡上,弹跳了几下,顺着斜坡滚下来。我和弟弟安静地坐在床上,瞪大了眼睛看着窗外的瓦砾奇怪地飞来飞去。

  这样的事情在我的印象中不知发生了多少次。自始至终没有亲人过来看一看我的父亲母亲。我父亲的兄弟姐妹在那当儿藏匿得无影无踪,他的父母在遥远的县城清闲地安度晚年,对他的事情不闻不问。

  母亲曾说,父亲整个家族的人流着幸灾乐祸的血,愚昧冷酷的德性深入到每个人的骨髓。

  她恨这个家,这恨中又饱含了对屈辱的不甘和对冷漠的无奈。
  
  小时候,我对母亲说,我和弟弟会长大的,那时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她每次都抱着我们兄弟俩泪流满面。

  我去找父亲。我问他:你是奶奶捡的,是吗?

  他打我。他不让我再说这样的话。母亲护着我,大声骂他,他就沉默了,更多的是痛苦。他双手抱住额头,像是要挤出血管里流的叛逆的血。

  他对亲情的冷酷却从不死心。有一年春节,他照旧去看父母。母亲说,我的头发要理了,他才带我同去。去的时候,母亲塞给了他二百块钱,回来的时候,钱没了,我的头还是那样。母亲责问他,明知孝敬父母的钱,父母在他一转身又塞给了他的兄弟,干嘛不能给孩子整整头?父亲不发脾气也不辩解,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也许,我命中注定不该踏进这个家门。

  这样的话,在父亲去世以后,母亲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她说,她做姑娘的时候,一个看相的先生就曾告诫她这门婚事不吉。可她是天生的倔脾气,硬是嫁给了父亲。谁知道她固执的代价竟是父亲的生命。

  母亲在父亲生前是不信命的。已长大成人的弟弟说母亲“迷信”,除了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这样的迷信出于爱,母亲的宿命的自责何尝不又是爱的归宿?
  
  母亲在我们兄弟姐妹不谙世事之前,已经历了太多的沧桑。每当母亲讲述往事的时候,我们兄妹几个都会坐下来认真聆听。曾经在幼年经历过的事情,在母亲平缓柔和的语调中顿时鲜活起来;有些已将淡出记忆的往事又重新回归记忆的长河;至于未经历过的事情,尽管我能够想象,但这些经历,母亲不愿言说的痛苦,我是体会不到的。其实,母亲并不企求我们什么,甚至是理解;倾述,对她的儿子,对她的女儿,对她的生命,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对于她,这已经足够。

  我不执著于信仰,可我却相信,一切未知的东西都是预设的,包括我的童年,母亲的心事,我和父亲的十年父子情缘,甚至包括不可逆转的厄运都是预先被原谅的。我常常想,在信仰这条宿命的道路上,一个人到底能够走多远?在一个人完全化为土灰之前,如果他的灵魂至少是过去仍活在爱他的人心中,这样的存在算不算生命在另一种意义上的延续?

  听命而不认命,也许能够走得更远些吧!就像屋檐上的瓦楞草,虽然不管怎样,它也成不了除草之外的任何东西,但它仍然在一次飘泊中落根在了屋顶,落在了离白云更近的地方,成了一株迎风飘摇的瓦楞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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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4-9-2 18:46 | 只看该作者
对亲人的回忆,带着伤痛和无边的思念……小说很充实丰盈,感人!
3#
发表于 2004-9-2 19:56 | 只看该作者
这篇小说写的非常感人,语言也很讲究,可是就是发的时机不好,再看看大家的跟贴情况好了!!

我跟了两次了,可是就是不显示,这种情况以前出现过好多次,不知道是怎么一会事!!
4#
发表于 2004-9-2 21:18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 秋风吹叶落 ——(秋天的故事征文)

最初由 谬斯之剑 发表
  母亲说,我周岁生日时,她为我摆了一方桌的生日礼物——有小圆镜、圆珠笔、缀满彩穗的红灯笼、玩具汽车,甚至还有一双白底红绿面的绣花鞋等等许多花样别出的玩意儿。那是我们家乡的风俗,小孩子到了周岁的时候,...

一篇不错的回忆性文章,小说语言细腻,表现手法新。
5#
发表于 2004-9-2 23:27 | 只看该作者
听命而不认命,也许能够走得更远些吧!就像屋檐上的瓦楞草,虽然不管怎样,它也成不了除草之外的任何东西,但它仍然在一次飘泊中落根在了屋顶,落在了离白云更近的地方,成了一株迎风飘摇的瓦楞草。

精美好文!
秋天的景色
秋天的心情!
6#
发表于 2004-9-2 23:32 | 只看该作者
渡船如人生!淡淡的伤感,优美!
7#
发表于 2004-9-3 00:06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回复: [原创] 秋风吹叶落 ——(秋天的故事征文)

最初由 王建设 发表
[QUOTE]最初由 谬斯之剑 发表
  母亲说,我周岁生日时,她为我摆了一方桌的生日礼物——有小圆镜、圆珠笔、缀满彩穗的红灯笼、玩具汽车,甚至还有一双白底红绿面的绣花鞋等等许多花样别出的玩意儿。那?..

提!
8#
发表于 2004-9-3 07:27 | 只看该作者
我不执著于信仰,可我却相信,一切未知的东西都是预设的,包括我的童年,母亲的心事,我和父亲的十年父子情缘,甚至包括不可逆转的厄运都是预先被原谅的。我常常想,在信仰这条宿命的道路上,一个人到底能够走多远?在一个人完全化为土灰之前,如果他的灵魂至少是过去仍活在爱他的人心中,这样的存在算不算生命在另一种意义上的延续?

感人的亲情好文!
支持一下!
9#
发表于 2004-9-3 08:04 | 只看该作者
亲情感人的小说!
10#
发表于 2004-9-3 08:55 | 只看该作者
学习并支持。问好!
11#
发表于 2004-9-3 09:13 | 只看该作者
精练充盈的文字,行文从布局到语言极为考究,真挚动人,支持!

诗一般的语言,结尾亦耐人寻味。
12#
发表于 2004-9-4 06:56 | 只看该作者
再学习!
13#
发表于 2004-9-4 20:35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 秋风吹叶落 ——(秋天的故事征文)

最初由 谬斯之剑 发表
  母亲说,我周岁生日时,她为我摆了一方桌的生日礼物——有小圆镜、圆珠笔、缀满彩穗的红灯笼、玩具汽车,甚至还有一双白底红绿面的绣花鞋等等许多花样别出的玩意儿。那是我们家乡的风俗,小孩子到了周岁的时候,...
学习,问好
14#
发表于 2004-9-4 23:19 | 只看该作者
小说的语言驾驭得很好,也写出了真情。问好。
15#
发表于 2004-9-5 12:46 | 只看该作者
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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