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山里事

天下为公

　熊立功
　　
　　天麻麻亮的时候，震生开着的三轮，就在集镇的菜街上，把采购的菜装好了。嘘口气，他把身子摔倒在司机靠背上，掏出烟，点着，边美美地享受，再掏出手机，像往日样，拍街上养眼的镜头，扫到菜街对面旅社门口时，有两个熟面孔入了镜。
　　
　　震生就就从座椅上翻下车，一歪一歪地走过去，横在两个人跟前，递出一根烟说：“三哥早啊，来吸个烟，提提神。”
　　
　　看看震生笑开花的脸，再看看脸上那张扯到耳根的嘴，被叫做三哥的人，是村主任，在兄弟中排行老三。和震生平辈，年纪比震生大十几岁，平日里，震生管他叫三哥，村里大多数人，也叫他三哥。三哥楞了下，脸上很快挤出笑，他没接烟，倒是从袋里掏烟，反递一根给震生：“吃我的吧。”
　　
　　震生把三哥给的烟看看，说：“三哥的烟好些，怕要半百一包吧？”
　　
　　三哥打个淡笑说：“震生大清早的上街，又是打货吧？”
　　
　　“嗯，嗯嗯……”震生结巴出几个字，“三，三哥昨天晚上在这，这过夜吧……”带笑的眼睛，瞄向三哥身后的女人，眼直了些，话也撵过去了，“青妹也在一起啊……”
　　
　　叫青妹的脸就红了，头也低下去。
　　
　　“你们俩这大清早的起床，不会是回村去吧？”震生把眼移向三哥。
　　
　　“嘿嘿，街上不能久留，这早，回村也遭闲言。其实，我是帮青妹做事的……你说怎么办？”
　　
　　青妹在他们说话的当子，悄悄地走了。
　　
　　看看青妹的背影，震生笑眼挪到三哥脸上，“我，我晓得你是帮青妹做事……那，那过一会，嫂子去我家问我，你昨天晚上在不在我家……”
　　
　　不等震生说完，三哥就把话接上了：“你还像以前样说，在你家玩了通宵牌呀。”
　　
　　“那，走吧，上，上我车，到我家，家里喝酒，喝酒去。”震生说完，打头走了。
　　
　　这呆子，对我还怪忠诚的。三哥看着一扭扭往前走的震生，迈着八字步跟了上去。
　　
　　震生是唐山大地震那年出生的。那年唐山震后，隔震区几干里远的震生家乡，一个山旮旯里，也听上面的号召，紧急防震。一家家都举家迁出，在稻场啊，小学操场啊等开阔地搭建棚子。震生娘那时正怀孕着震生，挺着个大肚子，不方便行动，不愿意出门，让民兵半夜从床上揪出来，往防震棚的半路上，把震生挤出来了。
　　
　　从娘肚子里溜出来的震生，从那夜起，慢慢变成歪嘴，结巴，走路一颠颠的。样子丑的震生，从在煤矿捡煤渣起家，慢慢经营百货，竟然在村里办起了个小超市。
　　
　　村干部就成了震生的主顾，今天这个拿条烟，明日那个拿提酒，全挂帐上。震生当然不问是公是私，都让经手人在村委会专帐上，签了字。下年的腊月里，震生抱着帐本，夹上两条烟，找三哥，财经，把帐一结，总能赚几万元。
　　
　　甚至，干部们打打牌，无论早晚，也常在震生二楼空调房里，打座场。饭熟了，一围就是一桌。震生酒饭可不是白待的，也全记在帐上。村里有钱啊，临近镇集镇，批屋基，卖地皮，每年上百万元。用三哥话说，“吃点，喝点，用点，是小钱哩，反正是为村民办事，集体不亏你震生私人的哈……”
　　
　　“震生，想女人不？”三哥提着酒杯，在震生眼前晃晃。
　　
　　“你，你说呢？！你媳妇那嫩，你还占着青妹呢……好，好在现在社会，好。憋的难受，集镇有，有红灯区……”
　　
　　“你喝多了，震生。我和青妹可是没事的！”
　　
　　“别，别瞒我，好不好，我，我手机里可，可有你们照片的。”
　　
　　三哥一身冷汗，“我不信，你让我看看。”
　　
　　“那，那不行，我留着有，有用……”
　　
　　三哥的女人进来了，把三哥去抢震生手机的手，吓回去了。
　　
　　“就晓得你在这！”三哥女人凶神恶煞。
　　
　　“嫂子莫，莫发毛，昨日夜，夜里三差一，我请，请他上的，要，要罚，就罚我吧。”震生插进两人中间。
　　
　　三哥从袋里掏出几张红票子，递给老婆，嘻皮笑脸，“赢得不多，下回再攒劲哈。”
　　
　　震生上了碗筷，“这早，嫂子一定还没吃早饭的，来对付下哈。”女人也不谦让，把肉屁股挪上了椅。
　　
　　往女人碗里夹上鸭腿后，三哥说：“震生想要个女人，你帮帮吧。”
　　
　　“黄花闺女是不可能的，村里那几个寡妇，你看哪个合适？”女人打着哈哈，斜眼瞟着震生，问得震生心痒痒的。
　　
　　“我要青妹。”震生这句话冲出来，一点不打结。
　　
　　“她怕是看不上你呀，人家男人没死前，可是煤矿的技工的……”女人嘴里打着哈哈，往震生周身瞄。
　　
　　“好，好嫂子，帮，帮帮忙啊。”震生抽出皮夹子，把里面的一叠红票子夹出来，往女人手里塞，“这些你先拿去打点，不够招呼一声就是……”
　　
　　“是啊，是啊，你就帮帮吧，震生样子差点，可是有心窍的。”三哥也凑过来帮腔。
　　
　　震生想得到青妹，可不是一天两天的，读小学时，老背青妹过河的震生，就想过，以后非青妹不娶。
　　
　　可细皮嫩肉的青妹，还是让大盘抢去了。癞蛤蟆吃不上天鹅肉，震生不怪青妹，他怪抢青妹的大盘，他恨抢青妹的大盘。
　　
　　三哥女人没过上两天，就给震生回话了，说青妹愿意和震生见见面，接触接触，地点由震生定。“就，就在我家呀，村里比我，我那小洋楼好些的地方，也，也就是你三哥家呀……”震生对三哥女人拍胸，“放，放心吧，嫂子，我还为，为她准备了几万块的，的见面礼，礼呢……”
　　
　　震生和青妹见面，是个麻麻细雨天。青妹撑着淡花色雨伞，进了震生厅屋后，震生就帮青妹收了伞，往二楼他卧室引。震生泡茶，剥水果的当子，青妹眼睛就四处瞄，像其他没有女人的男人一样，到处是凌乱的，除了床上换了新，整理了一下外，其他地下啊，床头柜上啊，沙发椅子上啊，这一堆，那一叠，充斥着霉味。
　　
　　墙上除了贴着几张光身子美女外，床的脚那头，挂着一件长了毛的皮夹克。扫来扫去，青妹的眼还是落在皮夹克上。
　　
　　“这件皮夹克，还是你前几年在煤矿时穿过的吧？”青妹走上前，踮脚摸着起皱的皮夹克，呼吸急促起来，“都破了，起皱长毛了，还留着？”
　　
　　“留，留个念想吧……”震生仍低头削水果。
　　
　　“你也还想着大盘？！”青妹的泪凶涌而出，掷地有声，和外面屋檐的滴水声，相呼应。
　　
　　大盘大学毕业后，到北方一家私人开的煤矿，做了技术员。青妹恳求他，把震生带去，挣几个钱，脱脱苦气。
　　
　　“苕里叭叽的，能干嘛？”大盘不屑。
　　
　　“看在他过去帮过我的份上，你就行行好吧……”青妹不依不饶。
　　
　　“帮你开屁股没，脱衣没？……”大盘虽然刻薄的话，让青妹火往上冲，但因大盘答应带走震生，她忍气吞声了。
　　
　　青妹嫁给大盘，是她父老子当的家。大盘大字毕业后，待业在家，没事到山上玩，让毒蛇咬了手，晕死过去。让上山砍柴的震生碰到并背下山，送到医院后，大盘的命是保住了，但左手从胳膊以下，截肢了。
　　
　　大盘成了一个残疾人后，找对象的要求就放低了。青妹的父亲一向认为文化人有能耐，听说大盘打算在当地找个农村姑娘后，就托人作媒，把青妹许配给了大盘。
　　
　　“别看他是残疾人，可有文化，有知识，总有一天要献本事的……”孝顺的青妹听了父亲的话。
　　
　　果然，大盘让人看中了，工资还很高。在煤矿很快成了上等人。
　　
　　委曲求全，让大盘帮帮震生的青妹，对震生纯粹是出于同情，出于感恩。对于她和大盘来说，震生完全可以说是他们的恩人。
　　
　　……
　　
　　青妹出门时，震生递给她一打钱，红砖一样。她没接，倒是要求震生把他那件皮夹克给她。
　　
　　“有，有啥用，我，我正打算扔的。”震生不明白。
　　
　　“作为念想吧，对你，对大盘……”青妹说这话时，泪又出来了。
　　
　　送走青妹的震生，从下午到晚上，就心神不定，做这不是，做那没心。特别是晚上，彻夜难眠。想到天明后，就可以和青妹搭车到县城逛，更是兴奋不已。
　　
　　天终于粉明了，有车叫声。震生打电话青妹，忙音。这早，她和哪个通话呢？想着的震生就下楼了，他打算拦个车，到村子那头把青妹接着，一起走。
　　
　　出门后，有个车就拢来了，不等震生拦车，车上就下来两个人，把他架上了车。
　　
　　车子笔直把震生带到了派出所，在一间亮着刺眼灯的房子里，坐着青妹，她披头散发。她面前的一张桌子上，放着那件他送给青妹的皮夹克。轰的一下，震生的大脑就不管事了。
　　
　　那件皮夹克，是震生到大盘矿场后，遇到东北一个皮货贩，用半个月拣煤渣的钱买的。用大盘讥笑的话说是“你个呆货，买的还是个真东西。”连大盘都说是个真货，逢年过节，震生回家，就少不了穿着真东西到处亮亮。青妹也说他穿着好看，减了不少土味。
　　
　　昨天，青妹把皮夹克拿回去后，用湿布抹亮后，几粒铜扣中的一粒，就有些走样。细看，那粒扣是换上去的。青妹呼吸就急促起来，胸闷气短。她在晕的感觉里，从一个箱子底下，翻出一个布包包来，从里面抖出一粒铜扣，和皮夹克上的铜扣一比划，人就彻底晕了。
　　
　　恍惚中的青妹，走进那年腊月。那时，有些想大盘的青妹，在腊八那天，突然就接到煤矿打来的电话，让她连夜赶到矿山，说是大盘在那出事了……和青妹一起赶往矿山的三哥，一下火车，就急着问前来接他的震生。看看和他一起来的煤矿头儿，震生没吱声。
　　
　　青妹他们被安顿在宾馆内，煤矿头儿和一个公安的，接待了他们，头儿介绍了大盘出事的情况，大意是，大盘半夜私自下矿井，失足掉下去了。公安的也证实，头儿说的情况属实，经过验尸，排除他杀，非刑事案件。
　　
　　接下来，煤矿头儿把三哥单独叫到另外一间房子里，协商后事，让震生陪同侍候要死要活的青妹。
　　
　　当天天擦黑的时候，三哥回到青妹住的房间，把谈判的结果告诉了青妹，火葬费带赔偿费一共30万元，让青妹表态。
　　
　　“我要把他的尸体带回去……”青妹只提出了一个要求。
　　
　　三哥又折回去，一会又折回来，“煤矿头儿和那公安的不能满足你的要求，火化是必须的。他们还说，就是答应你的要求，路上查的紧，你也带不回去……”
　　
　　“你说呢？”青妹五神不作六主。
　　
　　“就火化吧，几千里路，盘个尸体回去，怕是做不到靠的……”
　　
　　青妹就再不说话了，又自顾流泪去了。三哥就把煤矿头儿和公安的叫进来，让青妹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殡仪馆在离煤矿几百公里远的一个山旮旯里。到了太平间，青妹寸骨寸节地抚摸着大盘，摸到他右手时，那手紧握成一个拳头。费了好大劲，青妹才掰开。掌心一粒铜扣露了出来。
　　
　　“我要报案，大盘是被人害死的！”看着张大嘴望着自己的三哥和震生，青妹说，“我有证据……”
　　
　　“么子证据？”三哥问。
　　
　　青妹抖了抖嘴，没说。
　　
　　三哥和震生就劝青妹，劝了一气，不效。三哥就拨通了煤矿头儿的电话，说了半个多钟头，才挂机。
　　
　　“青妹，刚才和煤矿头儿打电话，我按了免提，你呢，也听到了，他的态度呢，也很明白。強生的死是经了公的，公安的呢，说排除了他杀，你也是签字画了押的。再翻案，要不是他杀，你那30万得不到不说，公安的就得问你的罪。就算真的是他杀，又得填条性命……”三哥说，“你自己定吧。”
　　
　　世上的事要是巧就是巧，那一刻，青妹虽然把嘴唇咬出了血，眼泪打湿了衣襟，可最终还是放弃了报案。
　　
　　从发现铜扣起，平心而论，青妹压根就没把大盘的死，与震生黏在一起。她只是梦想着有一天，大盘的死能够真相大白。
　　
　　在审讯室里，震生把大盘的死因道了出来：大盘落矿井死的那天夜里，大盘挨了矿头的剋，心里不痛快，就把震生叫上，借井口架子旁的一块帆布挡风，两个人喝起酒来，半瓶下肚，像往日样，大盘对震生又真真假假讥笑起来，骂起来。开始，震生懒的理他，到后来，大盘又把青妹提起来，让震生老实交待，“你和青妹在床上是怎么玩把戏的……”
　　
　　酒劲上来的震生，再也受不住大盘的气了，顺手就捅过去一拳头，大盘往后一仰，“啊”了一声，本能地抓向震生，只碰到一点点，人就往后倒下去，就往井下掉。老半天，吓糊了的震生，才听到井下一声闷响……
　　
　　震生在押期间，青妹只见过三哥一面，三哥问她，那天他们在一起的照片，在震生手机里，是不是删除了？
　　
　　青妹说：“我没提，是他自己主动删除的，当我面删的。”
　　
　　“这呆子，还真把你当个宝哈，莫不是癞蛤蟆真的想吃天鹅肉啊……这下好了，我们好，再没人烦吵了……”说着，三哥就往青妹面前凑。
　　
　　青妹没接三哥的腔，转身走开，一走，就再没回村。
　　
　　后来，公安局收到一份对震生的谅解书，有青妹的亲自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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碣石清风

天版这篇小说味儿浓厚，地道的乡土气息，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复杂的人际关系，善恶分明的人性，使这篇小说极具特色，即情节跌宕起伏，又故事内容厚重。小说为我们塑造了一位睿智沉稳泼辣野性的山村女子形象。丈夫死因真相大白时，她毅然离去，余味无穷，让人深思。文学作品中的原生态，点赞辛苦了。

暴雨迎风

熊老师很少写小说写得这么厚重的。小说故事悬念迭起，情节曲折，人物一个个个性鲜明，真实典型，一切意义都在文字和故事里，不错，支持！

天下为公

天版这篇小说味儿浓厚，地道的乡土气息，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复杂的人际关系，善恶分明的人性，使这篇小说 ...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4-8-22 17:35

谢谢清风版主点评，问好！

天下为公

熊老师很少写小说写得这么厚重的。小说故事悬念迭起，情节曲折，人物一个个个性鲜明，真实典型，一切意义都 ...
暴雨迎风 发表于 2014-8-22 18:19

感谢暴雨版主，谢谢点评鼓励，问好！

邱天

邱天来学习了。问好熊版。

五味轩主

欣赏学习，天版好！

西夏楼兰

学习熊老师的新作。这是大家写的小说，语言有味，构思精妙，故事情节跌宕起伏，非常耐读。小说中女主人公的形象立得起来。

木门长子

故事很顺溜，方言用得挺好。打清晨是大清晨的意思吗？

天下为公

邱天来学习了。问好熊版。
邱天 发表于 2014-8-23 15:04

    谢谢邱版，向你学习！

天下为公

欣赏学习，天版好！
五味轩主 发表于 2014-8-23 16:50

    O(∩_∩)O谢谢你，无味老师！

天下为公

学习熊老师的新作。这是大家写的小说，语言有味，构思精妙，故事情节跌宕起伏，非常耐读。小说中女主人公的 ...
西夏楼兰 发表于 2014-8-23 21:49

    O(∩_∩)O谢谢楼兰点评，谢谢！

天下为公

故事很顺溜，方言用得挺好。打清晨是大清晨的意思吗？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14-8-24 21:27

    感谢你木门版主。打清晨是笔误，应该是大清晨。

邱天

回复 10# 天下为公


    谢谢！

暴雨迎风

再次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