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有多远

一孔

　　月亮有多远
　　
　　挺文艺的一个名字，说的却与浪漫很远很远，几乎不搭边。
　　
　　就像毛姆的那本书，看到书名的人大约是猜不出里面的内容的。人们自然而然地会想到的是夜晚的宁静、温柔的星星和如水的月亮，再找俩俊男靓女往里面一戳，绝对又是一副感天动地兼流鼻涕的爱情故事了。
　　
　　这是我们的惯常思维，这样的思维浇灌着我们很久很久，且一直会浇灌下去。这情形如鲁迅所言，看到花啊、草的就会高兴，听到鸟叫就会黯然流泪什么的，说是本能的反应，其实还是在一种文化知识储备的情况下的反应，譬如一个瞎子或者聋子是不会有反应的，再者如同没有那么一点古典文学的渲染也不会一惊一乍的。
　　
　　是文化的因子左右着我们的情绪，并顽强地形成惯性，阻力很大，很难突破。
　　
　　如果想跳出这固定的轨道，很难，却也诱发着不断地探究、求索，文学乃至文化上的求新求变是文化人一直的追求，比如梵高、比如毕加索，比如福克纳、比如马尔克斯等等。
　　
　　也比如毛姆——应该说比如毛姆塑造的那个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多半认为他是高更，但他显然不是高更，他只是毛姆根据高更的一些经历塑造的一个人物，他脱胎于高更，但比高更更决绝，走得更远。
　　
　　自然，这本书就是《月亮与六便士》。我相当心仪，而且尤其心仪那个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一个文学史上的特立独行的典型人物，从毛姆制造了他的诞生之后就决然地生存于广大读者的心里，鲜活无比。
　　
　　这是一个天才，一个令人讨厌的天才，一个把自己完全交给自己和艺术的天才。在人到中年的时候，忽然抛家弃子，他只遵从于自己内心的呼唤和艺术的诱导，彻底地颠覆了自己的一生，直至最后被焚烧在太平洋深处的一个小岛上，被焚烧的还有他最后的杰作和他的木屋。
　　
　　故事其实应该还不能这样表述，因为他是不是天才也不是谁都知道的事情，应该说他事后很久人们才发现他的天才的，他也没有打算自己会成为什么天才。活在世界上的时候，他几乎就人是一个所有人眼里的疯子。这个疯子的形成是从一次出走开始的。在他原先稳定的生活当中，他是一名还算体面的证劵交易所工作人员——和任何时代的金融工作人员一样，这个职业背景下的人总是衣食无忧的，只会是略微有些沉闷而已。包括身为小说家的“我”以及查理斯夫人以及他身边所有的人从不认为他是什么天才，反倒是他和善的夫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文艺气质的，经常在文艺圈内游走，有意地将自己打造成为一个有着艺术素养的高贵的女士。但是这些不能改变画家的决定，忽然他就跻身于巴黎的一个破旧旅馆里怀揣着最后的一百块钱开始了他的艺术家生涯，此后再也没有回头。
　　
　　之后他的经历就更为乖张了。在他快要死的时候，他的朋友挽救了他，他不但时常奚落他的画家朋友，却搭上了朋友的妻子以及他的房子，搞得那一个对他极其崇拜的画家无家可归，也让那个女人迅速死亡。然后离开巴黎，过着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当过杂工，饿过肚子，喝过酒，打过架。为了逃命，跑到塔希提岛，娶了土著女人，生下孩子，并时常藏身于丛林之中寻觅灵感，不断地画出后来公认的杰作，最后身患麻风病，双目失眠的他以残缺的身体死亡。
　　
　　从通常的道德层面上来说，这个人不是好丈夫和好父亲，一个贤良的妻子和一双可爱的小儿女，他竟然能轻易地丢弃？当作者问他是否爱自己的家人时，他相当直接地表达了自己并不是怎样的深情；亦不是一个好朋友，朋友是相互的，平等的，然而他几乎就从来没有以平视的目光看待过他的荷兰朋友，尽管那个人把他当神一样看待，他几乎制造了那个家庭的家破人亡；更算不上是一个好情人，他恋上画家的夫人仅仅是因为身体的需要以及画画的需要，他讨厌爱情，以为那会耽误很多的时间，且很易受困，当然画家夫人不这样认为，和绝大多数女人一样，画家夫人没有办法承受查理斯的爱情观，最后自杀。他剩下的可能只是一个画画的人，这是他仅有的一个标签，这似乎也是他最愿意接受的标签。早外人看来，这个混蛋似的人物什么都不是，除了是一个喜欢画画的人以外。
　　
　　作者不是完全中立的，他没有办法完全克制对其人其事的看法。面对这个画家，作者说过很多相当令人深思的言论。比如，他借画家的口说，人所有的身份都是枷锁，只有把这些全部丢弃，才能获得最终的自由。他是一个做减法的人，他减去了自己身上丈夫、父亲、朋友、恋人等等的身份，结果，他相当自由地成为了一名后来认可的大师。
　　
　　我们非常不赞赏他的行为举动，但是我们却不能轻易地恨起来。他是一个对别人很蛮横的人，其实他也是一个对自己近乎苛刻的人，他首先是将自己完全舍弃了，然后才舍弃的别人，吃什么、穿什么、别人怎么看全部毫无意义，因为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他要画画，就像溺水的人需要挣扎一样，是一个艺术家本能的反应，是自己的内心下意识的牵引，似乎我们都不应该怪他——一个并非自私状态下的自我行为很难招人讨厌。
　　
　　再者，他的看法并非是完全是悖论。当作者指责他破坏别人家庭的时候，他没有任何自责与委屈。画家夫人是完全自愿的，也很清楚从查理斯身上是没有办法获得爱情的，但是她就是愿意，只不是最终还是因为无法现实地接受查理斯的爱情观而自杀。这个矜持的女人如此的决然怕也是遵从了一次自己内心的呼唤吧！是的，就像面对作者代表的公众舆论所判断的那样，那个荷兰夫妇看起来举案齐眉当真就幸福吗?再者如果他俩果真幸福的话，女人怎么会那样坚决地离开荷兰画家呢？
　　
　　爱情与艺术一样，大多见到的只能是表象，是掩饰之后的产物。这种掩饰有些是有意为之，有些则是无意之后的本能反应。只不过我们太习惯了表象，反倒以为表里理应如如一，没有多少兴趣去追究，或者，明明知道这些表象的孱弱却欣然接受，因为大家更希望应该是这样，那么，作为一样柔弱的你、我、他为什么硬撑着说自己是明白人呢？
　　
　　当所有的傻子集中在一起的时候，唯一的明白人屈原就是傻子，很正常。
　　
　　这个唯一的傻子没有多好的结果，跳江了，换来了数千年的祭奠。
　　
　　查理斯的情况还真不一样。查理斯的想法我们很多人都曾想过，甚至还羡慕过，只不过是仅仅停留在想法当中而已。他却做了，所以他不能算是傻子，只能是一个离经叛道、特立独行的人，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先行者的架势。
　　
　　艺术来源于生活，口号很响亮。但是只能说某些艺术来源于生活，还有大量的艺术来源于内心。
　　
　　一个连自己都轻视艺术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好的艺术？可是，反其道而行之的话，却更是生命的博弈，贝多芬的失明、高更的出走，梵高的疯癫，尼采最后的精神失常，还有一大批自戕的大师，要多少有多少，海明威、川断康成、老舍，马雅可夫斯基……
　　
　　查理斯夫人怎么着也说是一个文艺发烧友，但是，她站在的是外围，也不可能走进去。和绝大多数女人一样，她能够相当大度地接受他的男人被另外一个女人拐走的现状，但是她无法接受他的男人抛弃一切仅仅是因为想画画！因为，如果是前者的话，她可以借机展示自己的豁达与宽容，是传统美德的体现。而如果是后者的话，她会觉得自己遭受了侮辱，艺术当真有那么大的诱惑力吗？
　　
　　后期在夫人寡居的时候，她一方面可以把家庭经营的挺好，另外一方面始终还不忘记自己的文艺爱好者的身份——她只是一个票友，像我们大家。
　　
　　而查理斯不是，海明威那帮人也不是，他们连结局都是令人唏嘘的，这样的方式没有任何值得推崇和效仿的因素。他们是他们，他们是天才，天才注定着是天使与魔鬼的杂糅。我们每个人心里可能都住着一个孩子，不过我们心里的孩子只是偶尔出来透透气，可是天才却总是孩子，当他们和别人无法勾连的话，只能选择用孩子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只是，我们都喜欢孩子，而孩子却不怎么待见我们，因为，他们太受宠了，就像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四十岁之前是体面的成熟的中年男人，四十岁之后却长成了孩子，再也没有办法长大了。这不是传说当中的逆生长，而是他生命的一次诡异的变异。
　　
　　所以，我们很多时候摆弄的文字，绘画之类，更像是一种时间上的承接，就像“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一般，这有点像下棋，我们是在应招，我们的心里没有惦记着对方当中的那个元帅。就像查理斯夫人，她只是平视着前方，而查理斯惦记的是天上的月亮。
　　
　　月亮与我们是有距离的，尤其是在夜晚，看起来很清楚，也能深得人心，但她太远了。
　　
　　我们还是要生活，而生活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之类，缺一不可，这时，我们更多的时候会触碰一下自己的口袋，看里面有没有一些小钱，六便士都可以，可以喝口水的。
　　
　　可是，天上必须得有月亮，她孤独是她的事，咱们确实离不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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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宇

哪天将天上的月亮看作是在我们的心中，那就没有距离了！

暴雨迎风

独特的视角，新颖的观点，说理透彻，深刻睿智。

一草星天

而查理斯不是，海明威那帮人也不是，他们连结局都是令人唏嘘的，这样的方式没有任何值得推崇和效仿的因素。他们是他们，他们是天才，天才注定着是天使与魔鬼的杂糅。我们每个人心里可能都住着一个孩子，不过我们心里的孩子只是偶尔出来透透气，可是天才却总是孩子，当他们和别人无法勾连的话，只能选择用孩子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这般沉彻阅读，敏锐鉴赏本身就是创作！问好版主楼主！

一孔

回复 2# 姬宇

你离得很近，我不行，我得躲在一边抽烟！

一孔

回复 3# 暴雨迎风

谢谢暴雨迎风版主，

一孔

回复 4# 一草星天
先生过奖了，只是随便看看，瞎琢磨琢磨而已，很有特点的一个人物，对文学艺术之类的有些启发。

姬宇

回复  姬宇

你离得很近，我不行，我得躲在一边抽烟！
一孔 发表于 2014-8-25 20:04

我是对影成三人！

夏冰

那个度不好把握。太沉浸与一般的接近是两回事。天上那轮月亮很美，但只适宜远观。其实我们做一个旁观者就挺好，用不着像那些大师一样陷入深深的痛苦不可自拔。可这并非随人之愿的事情。也正因为如此，世上不少人追随大师们脚印，虽然自己离大师还很远，一辈子也达不到那个境界。

太和五中张奇

月亮与我们是有距离的，这个是绝对的。但只要心灵的距离近了，再远也是美的，更是值得怀念的。文章观点新，论述有深度思考。

一水

主宰世界的男人们，凡艺术家则可能另有分解：）

毛叔叔后来也大半承认，思特里克兰德就是高更；拉里虽然隐晦，但在周煦良的笔下他也确实能跟维特根斯坦挂上钩。无奈，我们没有能力读原著，靠译文就得有颗包容的心态。一孔的读书笔记做的很棒，学习了。

一水

恍惚记得台湾诗人痖弦好似说过，“月亮出来了”不是诗，“月亮来了”才是诗：）

的确，月亮两个字的指代很诗意，很文艺，也很浪漫，但在毛叔叔的笔下，跟六便士“合作”在一起作为书名，却在整部书中都没有太清晰的关于它的直接表述，或者，我们只能从艺术本身来理解。

摇曳风铃

一孔的书读得精，这点令我敬佩。主席说过，世上最怕认真二字。可见认真的力量。
有些东西不必深究，美好就好，比如月亮。我们终究是摘不下来的，但却是能欣赏她的美。有欣赏的眼光就好，她没有白来。

一孔

回复 9# 夏冰

抬头的时候看看月亮，低头的时候数数钞票。

一孔

回复 10# 太和五中张奇

谢张奇老师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