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4-9-16 21:46 编辑
它像一尾身影模糊的鱼,被一堆青蔓网住了,杂乱地纠结在一起,有藤蔓,有叶子,有绿的叶子,有黄的叶子,还有杂草,有高的,也有矮的,都被归结在一起,像是本来就不该分出彼此。它不喜欢这种样子,不喜欢这样的杂乱纠结;它喜欢原来的清晰,虽然那种清晰并非彻底,可是它能大体分辨出一种模糊的秩序,比如那些藤蔓伸展的样子,比如那些叶子与藤蔓相连的样子,比如它和藤蔓和叶子相连的样子,比如它们和土地连接的样子。它们和土壤自然地连接着,靠着一只粗大的根系,然后枝蔓叶子按照某种秩序分布开来,藤蔓向着某个方向伸展,与某个方向的另一枝藤蔓擦肩而过,就像路人偶尔邂逅。它们的叶子向着阳光伸展,像一个个抬头望天的孩子,希望接到从天上掉下来的雨滴和雪片。然后在那些叶子中间,它(们)出现了,开始是一朵花,白色或黄色,大朵或小朵,再然后花落蒂结,成了一枚果,一枚小小的青果,浑身披着细密的绒毛,有着新生婴儿样的光泽。当第一缕阳光出现在它身上时,它笑了,在心里笑了,笑得那样甜蜜而无声。这是极好的,不必任何修饰,以来时的样子,向着未知未来,憧憬某个地方,远方或是近处。它不确定远方有什么,它知道近处有什么,知道与否似乎并不那么重要,它不必知道何为轻何为重,也不必清楚要与不要,甚至不知晓需要与不需要。它从混沌中来,就像那风。它看不到风,不知道风的样子风的颜色和风的气味,但是它能感受到风的吹拂,它看到叶子摇摆,看到虫子从叶子上掉下来,感觉身子颤抖,身上凉爽,它知道这是风来。雨也来过,从远处,从近处,滴在它身上,滴在叶子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水花四溅,迷了它的心眼。这是惬意的,它要在心里笑出声来,它要在心里舞蹈跳跃。然而它笑不出来,也动弹不了,它甚至没有五官,也没有手臂,没有翅膀,无法像蝴蝶和鸟一样从这里飞到那里,在风里飞,在雨里飞,在阳光里飞,在黑夜里飞,从庄稼地飞到这片园子,飞到孤零零的园屋,飞到看园老人的肩膀,头上,看他眯了眼睛看着远处,近处。远处是田野、村庄,再远处是天际;近处是菜园是庄稼,是水渠是水车,是怀了简单需要忙忙碌碌的人。
那些人依旧忙碌,像不知疲倦的虫子,在阳光下,在风里,这里一个,那里一只,直起身子,躬着腰,身上的衣服有简单颜色,陈旧,落魄,像是这些就是他们的本色;还不如它,不如它身上的颜色,不如藤蔓的颜色,还不如蝴蝶的颜色来得鲜艳真实有力。他们把一些藤蔓从地上扯下来,扯断,连根拔起,带着泥土颗粒和块垒,露出土里的虫子,有肉红色的蚯蚓,有白胖胖的叫不上名字的虫子,扭摆着身子,仓皇逃离,隐匿,像是不喜欢阳光,不喜欢风雨,不喜欢蓝天笼抚下的一切坦白。藤蔓上的蝴蝶被惊飞,飞向远处,飞向近处,飞向草丛和庄稼;蝴蝶喜欢这一切坦白。藤蔓是喜欢的,喜欢阳光沐浴下的一切坦白,喜欢坦白的风,坦白的雨,坦白的声响和气味。它也喜欢,喜欢这一切坦白,然而它左右不了,左右不了留下还是离开,它只能跟藤蔓叶子走,就像它跟藤蔓叶子来一样。叶子变黄,掉落,似乎没有一点力气。藤蔓有极大的不情愿,用尽力气,用根须抓住土,用身子互相纠缠,用身上丝须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试图作出一种集体对抗,然而,这种对抗近乎徒劳,在人力面前,这种对抗力量极为渺小。有人说这藤真粗,长得真结实,像是不喜欢藤蔓的粗壮结实有力,边说边躬下身子,用粗壮结实有力的手用力扯拽,哗啦哗啦,骨架瘫倒,藤蔓被扯断,根还留在土里;有人说这样不行,得把根挖出来,不然会着(音zhao)虫子,于是有人叫喊拿铁器过来,铁器露出锋利的齿,被脚踏下去,咬进土里,将根须斩断,将主根掘出来,在铁器上磕掉粘连的大块泥土,扔在一边的藤蔓堆上,像一截折断的骨头,在阳光下露出惨白颜色和新鲜断茬,没有血,有透明液体慢慢浸出来,散发出熟悉的气味儿。它熟悉这种气味儿,与它身上的气味儿很像,又有点不同,它说不出来,但能感觉到,就像能感觉到阳光,感觉到风雨,感觉到细小的虫子从身上爬过,感觉到雨滴溅湿飞虫的薄翅。
园屋闲着,露出土一样的颜色,在阳光下没有一点光泽,像是根本不是屋,只是土上起了一只丘。门开着,屋里没有人,草帽挂在门后土墙上,尖顶边角露出灰色补丁,褐色竹篾发出些微光泽,旁边窗台上,煤油灯被油污和灰尘蒙了身子;里面的油不多了,像是好久没有被燃起。一只旧瓷茶缸,盖子摆在一边,身上的红字变得模糊,是将什么什么进行到底。木板搭成的床铺空着,旧草席子破了边儿,露出散乱的草茬。床下一只鞋子身上破了一个洞,瘪瘪地萎在床腿边,像是刚被从脚上扯下来。若在平时,在早晨,这只鞋子会携了老人在园子里转来转去,踏过一块块菜畦,沾了泥土,沾了露水,沾了草叶的清香,然后老人在某个地方蹲下来,吸上一袋烟,起了一阵咳嗽,惊起贪嘴的鸟。然后太阳升起来,几个男女来到园子里,嘻嘻哈哈,除草、间苗、灌肥。驴子或牛走转起来,水车响起来,清凉的水从阔口井里流出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从水车身上掉下来,摔在地上,将青砖砸得脆响,洗得干干净净,顺着沟渠流淌在阳光下,流进一畦畦菜地,流到它身边,滋养它的身子和身下的泥土,那种感觉多美妙呀。
现在驴子和牛都不在,只留下一些杂乱的蹄印儿。水车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水没有流出来,井口安静地阔着,没有一丝声息。几只麻雀停在水车上,叽叽喳喳,像是询问水车为什么不动了,驴子和牛都干什么去了,那些叽叽呱呱的女人们为什么不来推水车。
后来,驴子来了,牛也来了,那些叽叽呱呱的女人也来了,她们把那些藤蔓装在牛车驴车上,运到沟边,卸下来,说是要沤肥。一个小男孩儿在藤蔓堆里找到了它,像得了宝贝,它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了自己——一只瓜的样子。它不会知道,那个秋天,在东曹家庙家西高岗那片菜园拔园之后,它,以一只瓜的样子长在了男孩儿心里,青青芜蔓,从未剥落。它同样不会知道,几十年之后,也是在一个秋天,那个男孩儿试图回去,回到那片菜园,回到那个秋天,回到它身边,从它身上发现自己——会不会也是一只瓜的样子。男孩儿感觉自己骨子里也是一只瓜,像它一样,曾经与那些藤蔓连在一起,与那片土地在一起,与那些庄稼在一起,与那些野草野菜野花一起,与那些虫子一起,与风一起,与阳光一起,与雨露一起,花开蒂结,以一枚青果的样子坦白在同样坦白的天地间,看蝴蝶飞过,看鸟飞过,看云朵飞过,然后和它一样,那些藤蔓被扯断,在一个秋天,被堆在一起,成为城市里的一只青丘。会不会有一双眼睛发现他?将他从藤蔓上扯下来?它不知道,他,似乎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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