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

万里

出  嫁

　　十二辆迎亲的车子在门前排成了一条长龙。爆竹声噼哩叭啦地响起来，呛人的烟花味顺着窗缝，丝丝缕缕地钻入房里来，空气里弥漫着喜庆的气息。她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一身洁白的婚纱使她看起来宛若置身一片云彩中。
　　娘抚摸着她的头说，我的妮儿真漂亮。她没有答应，只是看了看镜子里妆扮一新的自己，心里想，要是太婆能看到就好了。妆是昨天晚上在婚纱店里化好的，为了不弄花了脸揉乱了发，她几乎坐了一晚上没上床。太婆总说她长得像娘：细长的双眉，挺直的鼻梁，眼睛不大但很精神，一笑起来，嘴角就往上翘。可她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准确地说，是从太婆离开的时候开始，她就不会笑了。她垂下眼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娘拿着梳子在她的头上象征性地梳理了两下。一边梳一边念叨着：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过门儿孙满地，四梳出门遇贵......

　　娘的声音很好听，可她还是不想和娘说一句话。她只是顺从地任由娘在她早已盘好的头上抚摸着。头是早已盘好了的。高高的发髻旁，斜插着一枝红玫瑰，在头纱的遮挡下半隐半现着。一绺流海从前额右半边垂下，有点性感，又有点高贵，根本用不着梳妆打理。但她知道，女孩出嫁前必须要由娘帮着梳一次头，这是规矩。她得听娘的话，这是太婆生前一再告诫她的。

　　她不喜欢娘。她知道自己出生仅三天，就被爹抱着送去了太婆那里。尽管太婆无数次地劝她别怪娘，可她就是做不到。太婆常常对她说，妮呀，别怪你娘，你娘也是疼你的，她实在是不得已呀。要是不把你送人，就没法生小弟弟了。太婆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小，她实在不知道两年后娘生了个小弟弟，跟自己被送到太婆家有什么关系。

　　太婆是娘的外婆，自己是太婆一脉相传的血亲，当然不会骗她。

　　太婆常常咧着没牙的嘴对她说，你呀，在我的怀里长了三年，又在我的背上趴了三年，后来......后来，又被你牵着手长了三年！她不等外婆说完，就抢着说了。太婆就用手轻轻刮一下她的鼻子说：小鬼灵精！她喜欢跟在太婆身后，一蹦一跳地去菜园子里摘菜。她喜欢太婆拉着她的小手去邻村看大戏。太婆的儿子儿媳是她的舅爷爷舅奶奶，可是她们不喜欢她。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有太婆，一切就好了。

　　她记得，在自己六七岁的时候，有一阵子太婆常常大清早就带着她躲到豆地里去，直到天黑透了，才摸索着回村。那时候，豆地里的人可多了。好多和她一样大的小孩子都被大人领来这里，她们想在一起玩会儿，可大人们却一个个面带惧色地告诫她们，不准出声。她记得太婆最爱说的话就是：妮呀，别出声。让外边的人听见了，把你抓起来可就回不来了。太婆说这话的时候，表情非常严肃。这让她本能地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只能顺从地趴在太婆的怀里，大气不出一声。时间久了，也就睡着了。直到太婆把她摇醒，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土，叹着气说：又一天过去了！妮呀，咱们回家吧！她就揉揉双眼，抬头看，天上已是繁星点点。于是顺从地牵着太婆的手，跟着豆地里钻出来的其他人一起往村里走。

　　她喜欢和村里的铁毛一起玩。她曾经问太婆，为什么铁毛不跟着她们一起在豆地里躲着。太婆笑笑，摸摸她的小脑袋说，铁毛是个男娃子，哪用得着受那份罪呀！太婆这一说，她才注意到，躲在豆地里的小孩子真的都是女孩。

　　很多年过去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终于明白了，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在中国广袤的农村大地上，上演过怎样一出闹剧！不，简直就是悲剧！有多少家庭为了那个时代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很多女孩还没来到这个世界，就被她们的父母放弃了！还有很多女孩刚来到这个世界，没来得及打量父母一眼就被溺死了！像她这样被寄养在别人家中，有一个像太婆这样的人疼爱着的，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可是，太婆走了。再没有谁能那样掏心掏肺地疼爱自己了。在她十七岁出门打工后的日子里，她从来没有想过任何其他的人，却经常千里回乡，只为看太婆一眼。她太想念太婆了！想到这里，她感觉眼睛酸酸的，忙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忍住眼泪不流下来。这样的日子，她不想流泪给人看。

　　门外的爆竹声再次响起，她知道那是催嫁的意思。爆竹响一响，娘泪三两行。她甚至看到娘正努力地揉着眼，想要挤出两滴眼泪来。可惜周围全都是一片欢笑声。这大约影响了母亲的情绪，她最终还是没能挤出来。不过，哭嫁的旧俗总还是要应一应的，娘终于在已经在努力想要挤出两滴眼泪来而未果后，大声地嚎了两句：我苦命的妮呀，这么小就要出门子呀！

　　她看着娘滑稽的表演，心里就想，要是太婆还活着，看到自己出嫁会怎么样呢？她不知道，但她能确定的是，太婆是绝对会真心为她高兴的。太婆是那么疼她，她永远无法忘记太婆离去时对她说的话。太婆躺在床上，已经快不行了，还拉着她的手说：妮呀，我走以后，你千万要自己想开点。一点不难过是不可能的，但难过时间长了，会伤身体。到那时，你就是哭死了，我也不知道疼你了！太婆还没说完，她就止不住哭开了。太婆努力抬手摸摸她的小辫说，看，现在就哭了，叫我怎么放心呢！太婆顿了顿，又说，妮呀，我走以后，你还是回你爹娘家里去吧，你娘还是疼你的，比在这里强。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将头埋在太婆胸前，一任泪水滂沱。等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太婆已经去了。太婆的眼睛似睁非睁，好像在看着她，又好像在看着一个不知名的远方。

　　太婆的话，她是一定要听的。于是，在她二十一岁的时候，她回到了爹娘的身边。在她二十二岁的时候，娘给她介绍了对象，她也没有反对。她还记得那个早晨，天上飘着云，她要出门，娘拉着她的手说：妮呀，那个男孩的父母找我们商量，想让你们早点完婚呢。她一怔，半天才说：你们拿主意吧，我听你们的。娘看看她说，那好吧，就这么订了。她转身出门的时候，分明听到了娘的叹息声。

　　她想，太婆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诚然，娘是疼自己的，可娘的疼已经不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疼爱了，那里面包含的太多，有愧疚，有自责，甚至还有怜悯。于是，娘不敢大声对她说话，凡事小心翼翼唯恐走错半步说错半句。娘的爱太沉重了，她对姐姐也是这样的吗？娘说她是回家了，可她分明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陌生无比，这种陌生感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也无法消除的。弟弟喊她姐姐的时候，她有些恍惚。娘喊她妮的时候，她几乎不知道是在喊自己。爹似乎很怕她，虽然没有刻意地表现出来，可她们虽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碰面的机会却是极少的。她想，家里人对她的确是很好的，但恰恰是这些好，最终变成了一道道屏障，将她与他们隔离开来。

　　也许，出嫁是件好事，她能够从这个家里堂而皇之地搬出去，能将这一切的尴尬极大程度地消减——这是弟弟背她出门时，她心里实实在在地想着的。

　　婚礼的习俗就是多呢！你看我弟这么瘦弱，还得背我出门，你可得给他个大红包。她对前来迎亲的男孩说。男孩忙着点头答应，于是一个大大的红包经由她手塞进了弟弟的口袋里。

　　婚车启动了，路两旁的树木快速地向后退去，连同这个村庄，还有这个村庄里的人。此刻，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就在刚才，她分明看到娘依门张望，直到车子出了村口上了大路，再也无法看清。

　　坐在一旁的姐姐递了张纸巾对她说：哭花了脸可就不好看了。她没吭声。姐姐又翻了翻包，从里面拿出一张卡来，递给她然后说：这是娘给你的，里面有六万块钱。她说时间匆忙，来不及为你置办嫁妆，让你喜欢什么，自己买点。她接过卡，忽然觉得喉头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姐姐又说：你别怪娘好吗？其实，那个时候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呢，都是时代的错，怨不得哪一个人的。娘还是很疼你的，只是不知道怎么疼才好罢了。

　　她的心里暖暖的！是啊，谁又说得清呢！她于是又想起那些和自己一起躲在豆地里的小女孩们。那是个时代悲剧，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因为男孩女孩的问题，曾经困扰了多少盼子心切的夫妻啊？有多少女孩在那段灰色的岁月里逝去？即使如她一般侥幸存活了下来的，又有多少人能够明白她们与父母亲人们之间那份难以与外人道说的隔陔？太婆的话是对的，娘是疼她的。姐姐的话也是对的，娘只是不知道怎么去疼她才好。那么她自己呢？她又为改善这种尴尬处境做出了什么呢？她将头扭向窗外，陷入了沉思。

　　窗外是大片麦田，金黄的麦穗在风的抚动下，正翻滚着金色的麦浪，向她涌来。

二哥哥

特定的背景里的人间情亲，总因了血脉而融汇，感染了人心。

碣石清风

出嫁瞬间，回顾特定历史时期的女孩命运及血脉亲情，感人的故事，小说以叙述取胜，情节脉络清晰，娓娓道来、颇见功力。作者塑造了几个女人的鲜活形象，情感细腻地刻画，豆地躲避，梳头，催嫁，尤其是太婆临终前的嘱托等诸场面描写，形象生动逼真，生活气息浓郁，很有画面感。作品厚重大气，学习祝贺

万里

回复 3# 碣石清风 谢谢清风版主的高评。其实，说起写本篇的起因，是因为前两天参加了一场婚礼。女孩就是因计划生育政策，从小被寄养在别人家中。虽然现在回到父母身边，但彼此相处得并不开心。看着一家人小心翼翼的样子，挺有感触的。
再谢了！

万里

回复 2# 二哥哥


    是的，就写的是这么一个情字呀！

琴岛小丫

《出嫁》描写的场景叫人感叹而又惊奇，幼小的妮儿即被父母送给隔了两辈的太婆抚养，尽管太婆的孩子们不喜欢她，可是她再太婆的爱里长大了。在太婆的规劝中，她回到了母亲身边，然而怎么也找不到和太婆在一起的那种感觉，妞儿出嫁的日子，母亲还有姐姐他们对自己都祝福着，希望自己幸福，母亲还给了自己6万元的存折，可是妮儿复杂的心情里还是想着太婆……作品以细腻见长，以感情真挚打动人心，通过一个小女孩矛盾怀念的内心，写出了一段特殊历史背景下的命运挂念，值得一读！

杨进修

文字见功底；人物心理和社会场景的描摹，刻画，揭示，真实可感！问好！

邱天

细腻中见真情。欣赏了。

淡淡不如风

一身洁白的婚纱使她看起来宛若置身一片云彩中－－这句很精彩。

淡淡不如风

多数心理描写和细节描写均独到之处，值得学习。

五味轩主

小说深刻地、细致地进行了人物心理活动的刻画，而且很成功。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悲剧造成了主人公心理的阴影。赏读学习。

若水

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在出嫁前的瞬间在脑海中复活，既有对太婆的怀念，也有对那个特定时代造就的一代人的心理的解剖，细腻温暖的文字，欣赏，问好！

群山

好

群山

题目朴实，内容也实在

木门长子

一个场景，万般心情，三个女人之间的缠绕，读来让人回味。小人物，大社会，很多时候人由不得自己，己由不得事变，这文中最让人同情的是那母亲了，她的情感其实最复杂，也最让人难理解。问好万评论员，多多回来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