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4-9-29 11:11 编辑
不到早晨8点,哀乐轰然响起,如晴空起了一片雷,打破村子的宁静。
阳光暖煦,街旁有刚脱下来的玉米粒,黄里透红。晒玉米的女人身形矮胖,旁边站着她的儿子,手里提一只化肥袋子,一脸木然;很随意地和路过的族人打招呼,然后低下头,用耙子将玉米铺成薄层。有人在院外晒青草,半湿半干的样子,散发出淡淡草香。有人晒起今年摘拾的棉花,像平地起了小片波浪。晒棉花的男人露出镶牙,双手扶叉,和路过的人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他神情随和,有着惯常的温度,像是丝毫没有受到哀乐影响。
哀乐兀自循环,同阳光秋风一道,拂过房屋、街道、树木,拂过晾晒的玉米粒、青草和棉花,拂过劳作或行走的女人和男人,拂过隐秘心河,像是没有、像是根本不必泛起一丝涟漪。哀乐低沉而缓慢,每个音符都坠有一块铅,一下一下砸在人心,木然地絮叨,走——了,走——了……
以前村子里不时兴奏哀乐,遇到白事找几个吹鼓手吹打一通;近几年新上了电子琴、萨克斯,男男女女连唱带跳,长头发甩来甩去,很是豪放。这种场面她生前见识过,站在人群里人高马大,喜得裂开嘴,像个不知深浅的孩子。
精神好时,村里有白事曾找她去帮差。在户主家门前搬条板凳坐下,负责接待前来吊唁的女客,把提来的果子纸接下,放到一只宽口筐里,指示灵堂里的孝女来客了,于是哭声顿起,她则拖着宽大的裤腿踢踏转身,像一截移动的木头,硬戳戳的,无妖无娆。担任这种差事的是村子里固有的几个妇女,长得大大咧咧,身上的女性性征比较模糊。得了精神病以后,从理论上她已经无法胜任这个差事,像一只裂开的水瓢被搁置一边,再也无人问津。
在村里人的印象中,她邋遢,爱串门子,搬弄是非,再加上饭食不好,不会收拾家,男人常打骂她,属于上不了台面的那种女人。得病以后,村里人极少有人在意她的病情,更多体谅她男人不易。对男人和家庭来说,她成了一个累赘,在如今这个世上还有多少存活意义呢?早走早解脱。这种话没人说,但是有谁会否认这些话这些内容的存在及其合理性呢?
她爱说,喜欢拍对方肩膀,用眼神、表情和声音的变化来渲染表达内容的重要性私密性。得病之后她很少出门,因为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一个人回不了家。可是有些事她一直记得,比如疼自己的儿子。年前家里杀羊,她未经男人同意,擅自给大儿子送去一点羊肉,少不了一顿骂;男人已经懒得打她了。过年家里来客人,她和小儿子躲在厨房里悄悄吃完,然后一人一个小马扎,安静地看电视,像幼儿园里的孩子。除非过年,很少有亲戚到她家里来,这样的亲戚家有谁愿意走动呢?她去住院时盖了一床自己常盖的薄棉被,脏得不成样子。出院时护士皱着眉头问家属,她还有没有别的被子?……母亲叹气说,这也是一辈子。
对于她的话,她男人更多时候置之不理,烦了就骂几句,要么自顾低头喝酒吃肉,把电视音量放大,把自己放进酒精里,放进绚烂的画面里。她最后一句话是说给小儿子的,“小辉,亏着头晌(上午)把羊放了吧……”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外面下起了雨,雨天不能放羊了。她男人也说,她今年挺好的。所谓挺好的是说犯病间隔时间长了,清醒比糊涂的时间长了。这是极其难得的。
哀乐一遍遍重复着固有的腔调,走——了,走——了……喇叭安在她家屋顶,朝着她的墓地方向。——其实不能算是她的,是她男人是郭家的。作为一种资格,她曾陪侍过男人,给郭家传宗接代。
哀乐响着,以“和平家(的)”的名义。从出嫁开始,她的名字就被自然隐去,而被冠以“和平家(的)”——和平是她男人的小名。现在她的名字终于得以光明正大,一个白色灵牌上面用漂亮的硬笔字写着“先妣赵桂芹之灵位。”先妣是对离世母亲的尊称,这里面有她小儿子小辉的一份。——他也是个“傻瓜”,因患癫痫和她在同一所精神病医院呆过;有人曾联想,这会不会是一种遗传。或者说,是不是风水出了问题。即使这样,也没人能剥夺一个“傻瓜”对于母亲的尊称,即使母亲也是一个“傻瓜”。
整个上午,她家所在的胡同里人来人往,不停有人前去吊唁,这让她的男人脸有荣光。有人提了果子纸,有人拿着花圈。亲戚们在胡同口早早把孝帽戴上,腿上扎上孝带。她的遗体被安放在水晶棺里,照片上看不出她傻还是不傻。我也规矩规矩地给她跪下,磕了四个头。然后按照外甥的辈分,在灵棚里找好位置,陪灵。每一分钟都是煎熬。借着去厕所的机会,我站起来,舒展一下身子,掏出手机一看再看,很无聊。
灵棚里,她的小儿子小辉抽泣不止,像是只有他一个人悲伤,像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用眼泪来表达悲伤,或者是在这件事面前,在她的像框面前,他不会别的,不懂别的,只能尽自己的一点本分,用眼泪与她建立最后的联系。没人能走进他的心里,没人知道他想什么,那于别人来说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她的大儿子紧挨着小儿子,没有一滴眼泪,像是没有闲暇哭,像是有更重要的事压在他心上。她的孙子也没有眼泪,大眼睛忽闪着,灵动而乖巧;他们都不傻。
灵棚旁边的羊圈暂时空了,这种场合是不允许那些羊们吖吖乱叫的,即使她是一个“傻瓜”。平时这些羊由小儿子放。羊们有时欺侮他,乱跑,他气得要发疯。她的男人狠狠地惩治捣蛋的羊,棍棒皮鞭狠狠地抽打在羊身上,羊们发出哀嚎,像是一曲地狱之声。院子不大,地上有新扫过的扫帚印,几根白色的羊毛顽固的粘在地上,几只小身量的黑色蚂蚁缓慢地爬来爬去,用触角试探着前进的路径;一只蚂蚁叼起同类的半只身子,艰难地爬行着,以收获的名义。墙边横躺着一只大瓷缸,瓷缸上有亮光,映出灵棚的样子,连同后边的屋顶。屋顶上安有太阳能,一束管子从屋顶上穿出来,将地下的水和天上的太阳连接在一起,以文明的现代的方式。
又有一个客人行完礼走了。相框中她面无表情,像是这一切与自己没有一点关系。小辉抬起头来,脸上闪着泪光,眼神空了,空着……像一只木然的羔羊。
夜里十点,村子里跳广场舞的散了场。一些亲戚从远处近处赶来,在大街上祭拜,将她的魂魄送走,送到每个人都去的宿营地,不管你傻还是不傻。烟火渐渐变为灰烬,像是熄了的舞场。母亲拍着小辉的肩膀说,别怕。小辉轻轻嗯了一声,像是真的不怕。羊圈似乎还空着,没有一点声音。星光高而远,穿过黑夜洒下来,观照着这一切,来,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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