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梅园星语 于 2014-9-29 01:08 编辑
(一)
一个月都病着,不发烧,也不打喷嚏,只是一味的乏力,头痛,彻夜地长咳,似有把心肝肺都要咳出来的感觉。家中无人,婆婆回老家了,老公出差多日。他们都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谁也不会去多想。而我也不想多说,尽量地忍受,实在扛不过去了,这才到医院输液。
扎针的小护士不过20刚出头,很白皙清纯的模样。纤手轻抚,目光温柔,看一眼她就觉得病好了许多。我竟然有些贪婪地把视线停在了她的面颊上,仔细地端详:柳叶眉,弯月眼,小小上翘的鼻子好秀气,粉嫩的薄唇甜死个人。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她太像一个人了。
是的,这护士的模样像极了素素。我问“你是叫素素吗?”小护士露出细白的牙齿笑了笑:“阿姨,我不是素素,我叫小慧(音同)”。
哦,是啊,人家都叫我阿姨了,而素素是叫我姐姐的。她不是素素。那素素去了哪呢?我努力地在脑海中寻找这个似乎已经忘了而突然又记起来的女子。素素能去哪儿呢?她哪里都没去,她还在那儿,还在我记忆深处的那个叫做河堤村的小乡村里。
(二)
我身体向来不怎么结实,1988年7月从学校分配到河堤村的河道管理处锻炼还不到两个月,一场大病就找上了门。那是刚刚完成第一个工作任务,就是从郑州花园口上船,沿着黄河河床顺水漂流至山东东明,对沿途的地质地貌,水流水头走向,泥沙淤积以及沿河工程的实地勘察,绘制出河势图并撰写出黄河水资源利用,以及防汛抗洪的整改性措施。一路上,白天被大太阳炙烤,夜晚喝着清冷的河风。从河道勘察归来,人就发起高烧,躺倒了。
在迷糊的潜意识里,似乎总觉得有个天仙般的女子在我四周飘来飘去。看不清容颜,一身素衣,洁净,清新,像在云里飞。当醒来时,才发现有一朵玉兰花在身边开放着。
素素第一次映入我的眼帘,戴着洁白的口罩,有双清澈的眼睛会讲话,像是高兴,又像是安慰我别动。我像个听话的孩子躺着,心里却有丝丝缕缕的委屈,泪就潮湿了眼眶。素素,那时还没有叫她素素,应该是她。她就很自然的掏出粉帕,替我擦了擦快流到耳朵上的眼泪,第一次听到她问:“姐,你终于醒了,饿了吧?想吃什么?”。此刻,我才有从天上落到地上的感觉,也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宿舍迷糊了快两天,而且身边冒出一个这么素净的女子。
“你是谁?”我迫不及待地问。
“姐,你别怕。郑医生是俺叔。姐那天病得可狠,是俺叔叫俺陪你。”她语丝柔曼,但很清晰。
“你是咱处医务所郑医生的侄女?你叫啥?”
“俺叫郑素敏,这里人都叫俺素敏。”她的语调缓慢,但听得出很认真。
“哦,很好记的名字。”我似似乎乎地附和道。
其实,我并没有去想这个名字有多少的好来,更多想知道的是这几天我迷糊时,她都做了什么?想问她,但是怎么问才好呢?我犯难了。我用眼睛开始环视宿舍室内的一切,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一看不打紧,多了一张床,显然是她的。
“你来这屋里住了?”我记得处长当时给我说的条件就是我在他们这里工作,可以享受住单间。怎么在我生病的空虚里就安插了一个陌生人?
“姐姐,你病得很,得有人看着,俺叔叫俺来陪你,俺不长住,你好了俺就走。”她弱弱地答,但像是早就想好了我要这样问一样。
那接下来我该怎么说呢?不能说,我已经好了,你走吧。这也太不近人情了。毕竟自己迷糊时人家都尽心照顾了。
我只好顺水推舟地问:“那你走到哪里去?回家?”
“啊,是,姐,你不饿吗?”她回答的闪烁其词。
是的,回过神来,感觉的确有些饿了。在家的时候,有病了,妈妈总是给我做榨菜泡米饭,可是这里哪有大米,更不用说米饭了,这些想法怎么去给人家说?还是算了吧。
“清淡一些的,反正没什么口味。你去食堂叫师傅做吗?”我问她。因为这个时候早已过饭点了。
“姐,你甭管了,俺一会儿就给你端来素汤面,你会喜欢的。”哈,我喜欢吃面?不,这小姑娘太自信了。我不好推脱,那就看看她有怎样的面拿来。
她的步伐似乎很轻盈,一闪就走出了门。留下我在屋里彷徨。我不知道自己这病怎么来的这么猛烈。记得那天冷得浑身像筛糠,就去医务所找郑医生,当时不记得有这个小女子。屋里很多人,有单位同事应该是,还有村里的老老少少,有个小孩在哭,嗷嗷的,像把我的头都撕裂了。之后怎么了就不记得了。我猜想,我不过是发高烧迷糊了,郑医生看完病给我输上液体,估计当时诊所没有床位了,我就被小女子扶到距离医务所很近的宿舍治疗。这比较符合逻辑。然后她就借此理由住下来陪我,或许,处长都不知道。
她的床安置的恰到好处,闪到了我的桌子和木柜子的外面。我的视线必须掠过柜子之后才能看到她的床头。不过一开门她的床就尽览无余。这床也没什么特色,与我的一样清一色的木质床头和木板的混合体,看来是这个单位统一定制的。只是这床上物品更像一个女孩子了;散发着特有的一个纯净处女的清香,整洁,温情,还有一些神秘。她喜欢的颜色是果青和粉白。我想这样的女子是极度安静的。床头边有一本书。拿起来看是儿科临床。哦,她还真是学医的?还是学儿科的,怪不得性情蛮温和的。再看床底深处,有一个红白条纹状的大袋子,估计她的家当就在里边了吧?刚把身子站直,门开了,小女子端着碗进来了。 (三)
发过高烧的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味蕾感觉是麻木和迟钝的,唯一可以感知的,就是盐味和酸酸的醋。这碗素汤面突出了这个特点。另外还很有色相,就是颜色搭配的清爽好看,白的面,黄的鸡蛋,红的胡萝卜,绿的青菜。虽然我没有感觉味道如何,却还是在色欲的诱惑下吃了不少。
抬起头来与她的目光相遇,突然觉得她有些可怜。小小的身影在柜子后面,静得像一朵花。我怎么没有问问她是否吃过饭了。也罢,我厚着脸皮装着很满足的模样,啧啧夸奖,这面味道真好,“真得好吃吗?还以为你不爱吃呢。”她天真地笑着,很放松自在了许多。我没有再过多地询问这碗面的来历,心里想她是不会做出来的。再说她去哪里做?指不定求哪个食堂大师傅给做的呢。
之后的几天,她给我扎针,端饭,晚间陪我说话。但大部分时间是去给她叔叔帮忙。晚上我读书的时候,她也看书,静静地不说话。我问她一句,她才慢慢地回答一句。
“你是哪个卫校毕业的?怎么没有去大医院?”
“俺没上卫校,姐,俺考上了。只是……后来俺弟去了,俺要给他学费。俺们,俺们,俺们爹娘都没了……”
我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扭过头看她。她背对着我,背影单薄,瘦小,似乎双肩在抖动。空气有些僵滞。该怎么办?我当时还没有学会去安慰这样一个女孩,只会愣愣地看她。
“俺叔对俺好,让俺跟着他学。他是你们这里的正式工,俺进不来,俺是临时工。”她悠悠地平和地说着,像在说另外一个人的事情,没有哀怨,没有难过,只是流水一般的平静。
“听人说,郑医生医术高,人也好,人们都来找他看病。也够他忙的,你能帮他再好不过了。”我想把谈话气氛变得温和一些。
“嗯,姐说得对,俺叔看病可神了,俺要好好向俺叔学。”听得出她很坚定。
之后,我的病好了。她说要搬走,但是我从别人那里得知。她回不了河堤村。河堤村是她婶婶家,他叔叔是倒插门女婿。她家在河堤村之外五十里的黄楼。爹娘外出打工双双出事后,她就与弟弟和奶奶一起生活,叔叔不断资助他们,婶婶就板着脸生气。后来奶奶过世,姐弟俩相依为命。她与弟弟一起考上新乡医学院,但是没有学费,弟弟去了,她留下来打工攒钱。她就来到我们管理处当临时工。
但是临时工是不给安排住宿的。她婶婶又极力反对她去河堤村的家住,说她身上带着霉气。她叔叔没有办法找了处长,她就在卫生所的一间仓库里支起了铺。屋里一半都是药品,也没有窗户。进去就有幽闷的感觉。可是她却感到很满足,还买了个电热杯。那时候没有电磁炉,在电热杯里下面条,熬玉米粥。一个星期只去食堂吃一次炒菜。她要把打零工挣来的钱给弟弟。我此时才知道,那个素汤面是她天天吃的,而且她不会舍得吃鸡蛋。而那天我碗里的是她从邻居家里借来的。
她坚持要搬走,我不想让她回到那个小黑屋里去,于是我给她说了一个大谎话,说夜晚宿舍后围墙老是听到有怪怪的口哨声,我很害怕,希望让她陪着我,屋里有两个女生总是可以壮一些胆子的。她似信非信地留下了。后来,她也多次问过我,怎么没有听到过,我都以种种理由搪塞过了,而她总是闪着大而黑的眼睛相信我的话。实事,我自己也不曾听过。这样,她陪着我过了大半年。
这半年里,她很像我的一个小妹妹,文静,节制,还有些许小主意。她特爱干净,经常换洗衣物,被单。我说她衣服不是穿烂的,都是被洗烂的。她说她特别喜欢水,一见到水她就很兴奋,心里也舒畅。我说,她不该学医,该去到黄河里做河道管理工作,可以天天看到黄河水。可是,她只是摇头,说她才不喜欢黄河水,太浑浊,不清洁。
虽然我们一起居住,但是饮食习惯还是不一样。她依旧是素汤面,很少吃炒菜。即使我多打来一份荤菜,她也不去吃。我说她多吃点对身体会好,整天不占点荤腥,像吃斋,吃素,是素食主义者,以后就叫素素吧。她只是笑,柔柔地看我,说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我便开始唤她素素,觉得,素素比素敏好听,也亲切一些。渐渐的她也答应起来。
“素素,起来,都几点了,起来。”这些话每个星期的早上我都会说几次。“嗯,俺再挺(躺)一会儿,就一会儿”。素素就是喜欢赖床,娇娇的像个小孩子。
我与素素有很多相似的感觉,就是喜欢素淡的花。比如飒飒风姿的蒲公英;如柳絮飞舞的合欢,洁润轻柔的玉兰,短暂绽放的浅紫色夕颜;还有散漫地开在河提那些石缝里的白色的野菊花,在河风里摇曳,听着黄河回旋拍打堤岸的浪涛声。我们总会在河堤上漫步,采来一束束一朵朵插到瓶子里。于是满屋子就香了。
素素与我也喜欢到集市的那家上海制衣店,去看他家的碎花的纯棉布。但她很少做衣服,只是看着我做,宛然一个设计师。一次我吹捧了她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希望她与我一起做一件青花打底的旗袍,因为这个花色太适合她了,打扮起来她会很美丽。她的身材虽然不高,但是她匀称修长,挺拔,真是不舍得浪费了她那好身段。她终是下了一次决心,一次狠狠的决心,还几次跑到制衣店叮嘱。新衣服拿回宿舍,她都不舍得穿,用手反复地摸来摸去,看出来她是分外欢喜的。
终了还是小心翼翼地穿上,系上腰扣,身板一挺,镜子里的她,简直让是痴迷。我愣愣地看着她,一个婉约秀美亭亭玉立的江南美人就站到了眼前。素素,或许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美,脸颊瞬时绯红起来。因为收腰的效果,她看到了自己居然也有高挺的乳峰。是的,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子,或许她还贫寒,但是,青春的冲动已经在心里开始萌发。
之后,她不再孤寂地把自己锁在书本里,偶尔也与我一起参加我们单位的文体活动。那时我是处里的团委书记,经常组织单位的年轻小伙儿和姑娘们跳舞,唱歌,打球,看电影。真要感谢处长很支持我们,给我们拨经费,在那个临着黄河边偏僻的小乡村里,在那样一个娱乐困乏的时代,我们单位的业余生活却那样的生机勃勃。
经过那样的一段快乐时光后,素素有了新的变化。 (四)
小河,在那个偏僻的小单位里,算得上是个风流人物了。他晚我一年来到管理处。他家在河堤村。当年他在省城上中专学的不是与水利专业,而是机电专业。只是他家与乡长有点什么拐弯抹角的亲戚,后来乡长找了我们处长,后来他就坐在我的办公桌对面,成了我们科室的一名技术员。
我们在一个科室,而他是主管堤防的,我主管河道。管堤防是需要与地方上的村民打交道的,这正适合他这个人。他能言善辩,看风使舵,哭着的人会被他说笑,笑着的人竟被他说哭,而且哭得一塌糊涂。这就是他这个人的能耐。
他会在女人的耳后根下吐蜜讨女人们欢欣;他也讨男人们欢欣,那是他会喝酒,会打牌,还会为男人们找女人;他更讨上面人欢欣,是他有一个乡长的亲戚。当然,小河的外表也讨人欢欣,不高不低一米七八,不胖不瘦78,国字脸,小寸头,眉横眼正嘴阔,通关鼻子,铜色的皮肤,是典型的情欲型男。
但是,我不看好他。我反感他的虚张声势,他的蛊惑人心。虽然他在我组织的活动中很会鼓动人气,我却不怎么理会。然而,素素,却偏偏不声不响地喜欢上了他。
这丫头是什么时候开始与小河好上的,已经永远是个谜,待全单位人都知道的时候,素素已经有了身孕。当我回过头来再去琢磨的时候,才觉得还是有些蛛丝马迹的,却被我这个被天天叫着姐姐的人给忽略了。
素素一向举止娴静稳妥,几乎从不去与她没有关联的地方。一次却突然来到我的办公室,坐在小河的椅子上随意翻看他桌子上的东西。我感到很惊讶,故意大声地告诉她,说那个桌子上的东西不是我的,是他人的,她才觉得失态了,脸红了一下,离开座位,说了一句闲话,匆匆走了。
还有一次,我问她,今晚我们组织跳舞,你去不?她起初说不想去,还要看一会书。后来又问我,他们都去吗?我说,谁们?她说,兰芝,美丽,姚蓉,这些都是常与小河斗嘴的几个顽皮的女子。我说都去,今天人还比较齐呢。结果她便急忙换上了那身旗袍,说她也去。
人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事情就这样的发展着,而我对其中的细节却了无不知。直到有天很晚了。素素还没有回来,我担心她,就去医务所找她。那里漆黑一片,门也是锁的。在单位院里的旮旯里都搜寻一遍也寻不到她。我很无聊地回来继续等她,终是坚持不住睡着了。谁知,素素后半夜才回来,就在那里洗衣服,一大盆,全部都洗了。我迷迷糊糊问她,这么晚了还洗什么呀?不睡觉。她支吾吾地语无伦次地说太脏了必须要洗干净。我知道她那个爱干净的毛病,不再理会,自顾自地又睡着了。
然而一个月后,素素有了反应,相当大的反应,恶心呕吐。终于她坐下来慌着脸给我说,“俺要搬走了。”我迫不及待地问她:“要搬到哪里去?”她说:“河堤村里。”“你婶婶同意你回家了?”看看我多天真。“不是叔家,是,是小河家。”我一下子惊呆了,像掉进了深渊。我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可是却一下子说不出来了。木已经成舟,我还能怎么说?我默默看着她把东西拉走,连同她曾经清纯的干净的身子也默默地走远,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人说,素素不吱声就找了一个好人家,这女子太有心计了。而我却感到莫名的无限的悲哀和凄楚。泪眼模糊,朦胧里,我看着桌子上那瓶已经干枯的花枝,想着素素这样决然地离开我,这样瞒着我。
静下来,我叹了一口气。也许素素只能这样走下去,只能早早献出她的贞洁换来这样的婚姻。因为他叔叔半年后就要退休了,到时他的临时工也就不会存在了。而他的弟弟还没有毕业。
有一段时间不见素素,我问小河,却问不出来,只好自己去村里看她。那天她在她家的院子里剥玉米,头发凌乱,极度的消瘦。我问;“孩子呢?没在家?”她很漠然:“早都没了。”我不敢再问了。她没有留我在她家的意思,空气凝结,只有嚓嚓声冲破耳膜。
后来我又看过她两次,她变得黝黑,瘦骨嶙峋,只有一副骨架子了。依旧不停地劳作。别人说她有过两次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不知道什么原因。直到我离开河堤村,她也没有再生孩子。
小河还是那样呼风唤雨地来来去去,似乎更有人缘了。听长舌妇们说外面有个女人给他养了一个胖儿子。
郑医生退休后在村里有个小诊所,生意还可以。
素素的弟弟毕业后留在了新乡医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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