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念

夏冰

意   念

　　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学爱好者。谈及文学的诸种奥妙深意，好像言不由衷，也仿佛力道不足，但起码可以以一个普通文学爱好者的身份，来一番推心置腹的说道。

　　说到文学，他记得，从小接受的灌输就是，文学是为某某某服务的。一方面，他长期受感于这个命题下的诸多不同见解，有些见解还相当的风马牛，不过随着他年龄的渐长，社会阅历的丰富，明白它们均算见仁见智，便一般不大理会，一笑而过；另一方面，读了一些书，看了一些事，他也喜欢和习惯在深夜睡不着觉的时候凝神细想，一统局面下的情形真的是意味深长的，特别的情境中，千人一面本身就不正常，如果是千人一心，就更加恐怖。四五十年前那史无前例的大炼钢铁、大炼红心运动，就是实证。所以让文学回归文学自己，算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吧。

　　文学到底是个什么东东？是很私人化的东西，还是社会化的东西？属于心灵的抚慰剂、精神的调剂品，还是意识形态领域的传声筒、催化剂？文以载道文以载道，它究竟载的什么道？它的功用若何？或者有人不以为意，想了也就想了，过后该干嘛干嘛去；或者有人耿耿于怀，夜不成寐，到白天上班了还因为发神经犯迷糊遭受老板的斥责。让老板斥责没关系，重要的在于，这些微细的属于个人的胡思乱想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需要理清？当然，人每天都会经历许多胡思乱想，要一一梳理归顺，貌似不可能，也没必要。不过很多时候，有一些意念会很执着。执着得无厘头，没道理。譬如说，若干年前，忽然有一个意念就冒头了，事先不容他有任何心理准备。

　　怎么说呢？事情就那样发生了，让他始料不及……

　　那是一个喜气洋洋的婚礼上，他意外地遇到了自己十多年前的学生，一个曾经十分喜欢笑的女孩，班上的学习委员。两人叙谈间，他突然就十分想知道，当年，气喘吁吁追上他时的她，究竟是穿着一条什么颜色的裤子来？绿的？蓝的？很模糊。他记得十分清楚，那天她是穿了一件灯芯绒的红褂子，这是肯定的。于是，那天的情景电影闪回一样，一次次在他脑海浮现。夕阳里，那红艳艳的褂子像是一团火，灼伤了他的眼睛。所以，他把目光扭向路的一旁。

　　他心里还翻腾着滚滚浪花。作为代教，他教了他们两个月。被代的老师病愈回来了，所以他便离校回家。为避免不必要的伤感，他是趁他们上课的时间离校的。但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他代的班那四十个孩子，自发涌到教室门口，默默地目送他出了校门。说“默默”或许不对，有的孩子哭出了声，但是压得很低，他只是从她们用手背抹着眼泪的动作知道的。他心里翻江倒海。那样的滋味不好受。他赶紧离开了学校。他担心自己也会控制不住哭出来。一路沉重地蹬着自行车，心情还沉浸在孩子们的送别氛围里。看看将近走到出村的路口了，隐约听到后面有人喊着什么。一开始他以为与自己无关，后来喊声不断，就停下车，扭脸去看。在夕阳下，十二岁的她像是一团火，跑到他跟前，呼哧呼哧喘着气，然后抹一把汗津津的脸，仰起脑袋，瞅着他，急切地说：“老师，同学们让我转告你，一定要记着回来看我们噢……”说完话，就转身跑远。接下来，那团火返身往村里跑去，越跑越远，直至他看不见。

　　现在，他们在别人的婚礼上巧遇。遇到的那一瞬间，彼此都有些惊讶，还有些欣喜，抑或还有另外的一些什么感触，意念纷繁，一时无以尽言。他们坐下来慢慢叙谈。很普通的一些话，在这个时候居然就有了特别的意味。她还是曾经的那副神情，看人的时候十分专注，眸子十分明澈，明亮的笑意弥漫在脸上。生活对她的改变并不是很大。是啊，注视着二十几岁的她，他眼前浮现出的却是她十二岁时候的模样。那时候的一切竟然如此栩栩如生，生命力顽强。仿佛一切刚刚发生。他沉浸在梦幻般的遐想中了。嘴管嘴说着话，脑子管脑子想着杂七杂八。是啊，那个夕阳西下的时分，她穿着一条什么颜色的裤子呢？这个意念先前没有跑出来过，就在这个当儿，突如其来，直不愣登的，就冒出来了。他忽然迫切地想弄明白这个。其他都退后了，显得无关紧要，只剩下了这个意念一再在心头闪现。很重要吗，那天她是穿一条什么颜色的裤子？无论如何，这个问题显然令人费解，甚或哑然失笑。可是，这个念头为什么如此顽强地攻占自己的心头？他无法明白。他努力去挖掘，探寻，无果。那个深长的记忆通道里，闪现着点点图像，色彩，其中红艳艳的褂子那团火红，扑闪扑闪，分外鲜明。但是她那天所穿裤子颜色这个细节，却是一片空白。完全彻底的空白。他知道，无论自己怎么想，都弄不明白了。于是他就叹了一口气。

　　或许这声叹气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抬起头来，明澈的眸子望着他，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老师叹什么气呢？

　　是啊，他为什么要叹气呢。他自己心里是明白的，但是要一五一十告诉她，就比较困难，显得不合适。他总觉得，十几年前她留给自己的印象，只能是惟一的印象。任是谁都无法再让那印象改变。就算是她本人，像现在这样，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也无法代替曾经那印象。而自己暗地里的心思，只能是属于自己的心思，无法跟人言说的心思。这个真实的她坐在了自己的跟前，也无法明了这心思，不一定懂这心思。意识到这一层，他觉得颇有些意思。又觉得，或许，这正是自己不肯示人的缘由？

　　他知道，不仅仅是一条裤子颜色的事情。一条裤子的颜色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有实际意义的是意念本身。这意念如此怪异，它钻心入肺地入侵，占据，丝毫不容情地一再让人注意，不可忽略。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沿着这条思绪，能衍生出一篇几万字的小说来也说不定。谁知道呢。世上总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事物存在。它们的来去全无章法，没有定规，无从捉摸。

　　意念的私密性，导致了它的潜在生命力，执着，柔韧，顽强，几乎贯穿人一生。意念，是个体化的私密性极强的心理体验，不一定归属于文学范畴，但肯定与文学本身相关。这样的意念，其外延和内涵，可以延伸出无穷无尽的东西来，让你一发不可收地展开遐想的翅膀，作广阔无垠的自由飞翔。而这应该就是文学本身的魅力。普鲁斯特凭借他意念丛生的非凡感受颖悟，成就了《追忆似水年华》这一煌煌巨著。福克纳则利用自己独一无二的感知和思考完成了《喧哗与骚动》这部深刻揭示美国南方现实状态与人物内在心理的杰作。文学如此，其他方面也一样。不同的意念肯定会引起你不同的感知，导致你不同的选择。一念之差——其蕴含的东西叫人不能忽视。须知，世界上不少的大事件正源自某人一个轻而易举的意念。时代的风云变幻、波谲云诡，人们的命运是非、悲欢离合，或许正由这一念所致。就算是一个普通人，也会因迥异的意念而走上不同的路途。就是说，意念可能是天使，也可能是魔鬼。要明晰厘清这些意念，让它们为自己、为大家正常服务，并不容易。

　　2014-10-25

夏冰

谨以此文，与诸位同好探讨。

水如空

不带整那么隐晦的，看了半天，品了半天，才咂摸出点儿滋味来……
为了这个回帖，搜来一道中学语文试题：鲁迅《为了忘动的记念》中说：“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请问，他懂了什么？

一水

话说，楼上滴如空也很隐晦，看了半天，才咂摸出你回复的意思来……
我突然想起李大嘴他前妻因梦的瑜伽冥想还有克里希那穆提的很多教诲来。夏版用第三人称写这篇文章，阐述意念在文学以及生活中的意义，所以使故事本身能够很好地发挥出来，很聪明的写作。我又想起木心写的一篇文章，王芳再去看望他，这位绅士绝对没有夏版这番善良的意念，我其实很为木心笔下的这个人物鸣不平，所以，自然就很欣赏和支持夏版的“意念”，你懂的。

夏冰

回复 3# 水如空

如空老师这个回复很智慧哈。
鲁老先生当年的懂得，也是经过了年月的淘洗的。看来年月是个好东西。

夏冰

回复 4# 一水
很是感怀水版的懂。

夏冰

回复 4# 一水
很是感怀水版的懂。
由此拓展延伸的内容，很值得去研读。

一孔

文字这孽障，终究不仗义的，一方面你要是说些大白话，人家说你偏文学性；你要是太隐晦的话，人家又觉得你是在出谜语，所以在搬弄他的时候，唯有小心翼翼，上楼梯、过拐角的时候都得悠着点。夏版这段既谈不上大白话，也还罩着文学性的帷幔，拿捏的不易啊！
文学是什么？文学该干什么？我没想过，也不知道，或者说懒得想，因为没有必要非要弄个三条五点的，又不是开会？
赵本山懂文学啊：床前明月光，玻璃好上霜，要是不勤擦，整不好自己脏！
如空应该是赞同的。

夏冰

回复 8# 一孔

戴镣铐跳舞，那啥，不由你，反正得想办法。卡夫卡还把人变虫子呢。呵呵。

一水

回复  一水
很是感怀水版的懂。
由此拓展延伸的内容，很值得去研读。
夏冰 发表于 2014-10-26 19:25

也没啥，我只是一下子想到了木心的温莎墓园日记，想到了他那个在哈尔滨的“芳芳”，挺文学的。

柳藏

很多人在店里摆一个关二哥的神像并不是真的为了拜

时光安然

裤子啊裤子，你到底是什么色的呢？

李华新

意念的私密性，导致了它的潜在生命力，执着，柔韧，顽强，几乎贯穿人一生。意念，是个体化的私密性极强的心理体验，不一定归属于文学范畴，但肯定与文学本身相关。这样的意念，其外延和内涵，可以延伸出无穷无尽的东西来，让你一发不可收地展开遐想的翅膀，作广阔无垠的自由飞翔。

值得的回味的一段话。

夏冰

回复 10# 一水


    嗯，我大概浏览了下那温莎。蛮好。

夏冰

回复 11# 柳藏

这已经见怪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