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万里 于 2014-10-30 21:34 编辑
弹弓与白鸽
夏日的太阳光火辣辣的,照得人头发晕。可我不怕。趁着大人们午睡,我带着几个小伙伴直往村后的树林子里钻。
林子里树荫浓密,果然就不那么热了。我们不敢大声说话,只是轻声嘀咕着。就听三喜说:看,那边有只麻雀。我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过去,果然有一只。于是掏出弹弓,包了一个小石子,用力拉皮筋,然后猛地放开,只听“扑”的一声,那麻雀应声掉了下来。
四毛快步地跑了过去。可是他的速度太慢,铁蛋早就冲上去,捡了过来。一面跑还一面喊:看,它还没死呢,只是被你打晕了。四毛怯怯地跟了过来说,可以给我吗?我大方地一挥手说,想要多少打不来?这只你拿去吧。四毛于是很高兴地接过麻雀用手捧紧,生怕它突然醒过来,扑棱棱就飞走了。
一整个下午,四毛都捧着那只小麻雀。直到它彻底死了,冷了,才不舍地丢开。铁蛋说:想要的话,让二娃哥再给你打两个呗!他那弹弓可好使了。四毛于是看着我手里的弹弓,两眼直放光。终于,他说:二娃哥,你能不能把你的弹弓借给我玩一天?我保证一天就还你!我一挥拿着弹弓的左手说:想都别想,小白鸽!身边的铁蛋和三喜就哈哈大笑起来。
小白鸽是我给四毛起的绰号!他是从城里来舅舅家度假的,浑身上下透着城里人的白净。尽管这些天,他也没日没夜地跟着我们一起疯跑,可就是和我们这些乡野孩子是两个类型。再者,他的舅舅家里养着一大阵鸽子,其中有几只就是白色的。每当我看到他白白的脸蛋时,脑海里自然就浮现出那几只浑身雪白的鸽子来。至于铁蛋和三喜他们笑,倒不全是因为我叫四毛小白鸽。他们自然是要笑的,因为他们知道,这弹弓就是我的命根子,我是谁也不会借的。四毛竟然异想天开到找我要弹弓玩。
这弹弓是我专门找镇上修自行车的二叔要来的一根钢丝弯出来的。后来,我又偷了姐姐扎辫子用的皮筋儿。姐姐找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后来发现的时候,狠狠地追着打了我两顿。不过,就算再挨两顿打,也值得,这弹弓,真他妈漂亮!
铁蛋对四毛说:别痴心妄想了!连我和三喜也没有摸过二娃哥的弹弓呢!四毛就低下了头,过了半晌才说:我会拥有一把弹弓的,我让我舅舅帮我做一个!然后,就跑回家去了。
四毛的舅舅就是村后的二拐叔。打我记事起,二拐叔走起路来,腿就一拐一拐的。人又黑,脸又长,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可他妹妹却出落得水葱儿似的,又白又俊,任谁也看不出是亲兄妹俩。按我娘的话说,凤凰还得凤凰配,他妹妹终于嫁进了城里,后来就生了四毛。我曾看过四毛的娘从城里回来,提着大一包小一包的好东西。我跟着同村的小孩往她面前跑,喊一声“姑姑”,她就笑眯着眼答应着,又慌忙从包里掏糖果来给我们吃。终于,在城里妹妹又出钱又出力的操持下,二拐叔娶了个媳妇。那媳妇娘家是个养鸽子的,于是带了整整一笼子鸽子当了嫁妆。虽然二拐叔不会调理,但那媳妇倒真是个行家里手,才两年的光景,屋檐下那一排鸽子笼早已是满满当当的。看着可好玩了。
关于四毛的舅舅,我倒也谈不上讨厌。说实在的,除了长得丑点,他人倒不坏。有时候在上学的路上见到,他还会拐着个腿给我让路。就在我从他身边一闪而过的时候,他会抬手在我的脑袋上拨弄一下,然后对着我的背影喊:小鬼头,好好学习啊!他还经常会给我几个鸽子蛋。那是比鸡蛋小很多的白色的蛋,我每次都舍不得吃掉,而是装在口袋里玩。直到一不小心,碰破了一个,让衣服上沾满了粘粘的蛋清蛋黄。为此没少挨娘的训斥,可下次二拐叔给了我,我还是一样装起来玩,直到弄破。
我也曾找过二拐叔,想要两对鸽子养着玩。可二拐叔就是不给我,他说,你小子想不务正业呀?把心思花在学习上是正事,养鸽子?先养活你自己再说吧!就为这个,我心里暗暗发狠骂过他两回。我想,要不是还贪图着他的鸽子蛋,我可是真要当面骂他小气鬼了!
二拐叔很疼四毛这个外甥。我知道,只要四毛张了口,二拐叔自然是会帮他做一支弹弓的。但一个连路都走不周全的人,还指望做出一支好的弹弓来?做梦吧!于是我们迅速将四毛和他幻想中的弹弓扔在了脑后,往林子深处钻去。
整整一个下午,我们打了七只麻雀。铁蛋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叫:二娃哥,我们别打了,再打就拿不下了。我不理,还在林子里钻来钻去的,当一只斑鸠被我打下来的时候,我真的在他们的欢呼声中飘飘然了。这时候,西方已经是晚霞满天了。
我们正在欢呼,突然听到林子外传来一个声音:二娃哥,我也有弹弓了!我们扭头看,正是四毛满头大汗地从林子外跑来。他手里果然拿着一支弹弓。他的脸本来很白,可是现在,不知是因为天热跑得太快的缘故,还是心情过于激动,脸涨得红红的。
我和铁蛋、三喜对望了两眼,突然就放声笑了起来。原来,四毛手里拿的弹弓只是一个分岔的小树枝,在上面绑了两截皮筋儿。土得掉渣,丑得出奇!铁蛋笑了半天,才揉着肚子说:小白鸽,你这也算是弹弓?别逗了,你也不看看二娃哥的!三喜一把将那弹弓夺了过来,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几眼,然后扔在地上,嘿嘿地笑着说:这要算是弹弓,那你也打一只麻雀下来吧,小白鸽!
我没有说话,只是举起弹弓和刚打下的斑鸠,向他示威似地晃了晃。然后,我带着铁蛋和三喜向林子外走去。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战场上的英雄,不动一枪一弹,就将四毛挑于马下。而四毛,则跟在我们后面涨红着脸辩解着:能的,一定也能打下鸟儿来!他努力想要让我们相信自己的话儿,可那话里已明显带着哭腔了。他本来是满怀欣喜跑来给我们看他的弹弓的,现在却无端被我们三个嘲笑了一把,自然是要哭的。可他这是自找的,活该。也不让他舅舅看看我手上的弹弓,就胡乱找一个分岔的小枝儿绑上两根皮筋,冒充弹弓!弹弓,多么神圣的物件呀!哼!
我不想搭理他,带着铁蛋和三喜往林子外走,四毛终于停了下来,一个人傻呆呆地站在那里。晚霞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落在他的身上,倒像是结了一个金灿灿的鱼网儿将他网在了那里。我们走出很远,他才冲着我们的背影喊了一声:等着吧,我一定用这支弹弓打几只鸟来给你们看!我头也没回,远远地甩给他一句话:那就等你打着了,再来夸口吧!
之后的几天,四毛手里拿着那只简单的弹弓一直四处溜达。林子里鸟叫声此起彼伏,他猫手猫脚地巡着鸟叫声靠近,掏出石子儿,用弹弓瞄准。“嗖”地一声过后,那鸟儿却拍翅飞走了,只打下几片树叶儿来。我和铁蛋三喜就拍着手儿笑,直笑到四毛耷拉着脑袋走出林子。有天下雨,我们躲在家里玩,透过窗户,看到他仍旧手拿弹弓在树下抬头张望,浑身上下都混透了,也不知道找个地方避避雨。铁蛋说,四毛一定是疯了。三喜嘿嘿地怪笑着说,要不,咱们再去笑话笑话他?于是我们就跑了出去。当然,我没忘记带上了我心爱的弹弓。
我说,嗨!小白鸽!他吓了一跳,显然没想到身后突然冒出人声来。等他扭过头来,看到是我们,似乎很高兴的样子说,原来是你们呀!我告诉你们,我刚才差点打到一只斑鸠了。你们不知道,下雨天,他们的羽毛都湿了,随便打中它身子的某个部分,它就会掉下来。我们都笑,说:那你怎么没打下来几只呢?说这话的时候,我故意将口袋里的弹弓掏出来,向他示意着。他脸上的表情立刻僵了下来,笑容一点一点褪去。三喜又向前凑了两步说:别丢人现眼了,就你那个破弹弓,一辈子也别想打着鸟!
我看到四毛的嘴开始哆嗦了,而且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因为下雨,我分不清他有没有流泪。就听他一字一句地说:等着吧,今晚我一定能打到鸟!说完后,他就转身跑开了!他说这话时,极其严肃认真。三喜一撇嘴说:说的跟真的似的,好像只要下定决心就真能打下鸟来一样!铁蛋听了就哈哈大笑起来。可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的心却忽然为之一震。
四毛终于没能打下两只鸟儿来向我们证明!就在第二天上午,他匆匆回城里去了。那时我正在村东头的小溪里摸鱼,看到二拐叔提着四毛的书包向镇子的方向走去。四毛跟在后面,一脸沮丧。
恰巧当时铁蛋和三喜没有和我在一起,破天荒的,我向四毛笑了笑。四毛也回报了一笑说,二娃哥,我要走了。我点了点头。那一刻,我才发现,四毛已经晒得小脸黑黑的,完全不像他来时那样白了。我心里想:那个小白鸽的绰号可就和他不相符了!
太阳升起了老高。我忽然觉得浑身懒洋洋的,没劲!就上了岸,无精打彩地回了家。躺在床上,娘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娘出去后,我就掏出那支弹弓,翻来履去地看。窗外有鸟在叫,咕——咕——我知道那是斑鸠的叫声!可我懒得出去。
这时候,我就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我伸头一看,是二拐叔。他刚送走四毛从镇上回来。他给了我一本小人书,说是四毛让他给我的。我接了过来,没有说谢谢。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想说话。
二拐叔又拨弄了一下我的头说,问你个事呗。我看看他,没吱声。二拐叔就说,昨晚四毛干了一件怪事,他等鸽子都入了笼后,把笼门关上,然后用弹弓打死了十来只关在笼子里的鸽子。本来我和你婶也不知道,可他一大清早又来找我们,承认了自己做的坏事。我们问他干什么要打鸽子,他却不肯说。单是说自己错了,不该逞英雄,打死那些鸽子。然后就执意要回城里去,怎么留都留不住。我想你大概知道是为什么吧?
听了二拐叔的话,我的身体不禁抖了起来。我终于知道昨天下午,四毛为什么说他晚上一定能打到鸟了!他本想用鸽子来骗我们,好为自己挣回一点面子。可后来,他大约是想着这样欺骗别人没意思,于是向二拐叔承认那些鸽子是他打死的,然后才执意要离开了。
二拐叔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我,他在等我的答案。可我我什么都没告诉他。就这样沉默了许久,我突然将那支弹弓掏了出来塞在二拐叔的手里。我说,下次见到四毛,麻烦你将这个给他。见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反而是没头没脑地塞了一支弹弓给他,二拐叔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了出去。一边走,嘴里还念叨着:可惜了我那几只白鸽子!怎么打死的偏巧就都是白鸽子呢!
铁蛋和三喜正好此时跑了进来,一见我躺在床上,就要拉我去小树林子玩。我却看着床边放着的那本小人书,感觉眼前出现了一大批白鸽子的尸体,一阵恶心,于是重又躺了下来。再看铁蛋和三喜,忽然感到他们好陌生,仿佛不认识似的。我说,你们自己去玩吧!他们不依,又拖又拉了好半天,终于彻底失望,败兴地离开。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觉得好没劲。我也在想:四毛打死的,为什么偏偏都是白鸽子呢?越想越恍惚,始终不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可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觉得自己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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