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飞鸟

万里

坠落的飞鸟

一

　　算起来，我吸烟的历史也有六七年了。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高中生，才刚十七岁。我们班的男生几乎都抽烟，我例外。他们经常递烟给我抽，但我一直不接。

　　我们班上有个同学叫春子，人长得倍帅，出手又大方，所以在他身边常围着一圈人。他爸是什么局的局长，家里常有好烟，他也常常带几包好烟来给别人抽。

　　那时候，追女孩还流行写情书。我的作文水平不错，于是春子常常找我代笔。渐渐的，我们就成朋友了。再后来，我们一起翘课，一起打电玩，成了形影不离的铁哥们。

　　一次，他从家里带了一包黄鹤楼，说是一百四十块钱一包，非让我尝一根。我啧舌说：乖乖，这一根烟不就七块钱了吗？他扬着眉毛说：可不是！别人送我老爸的，他收得挺紧，我好不容易偷了一包出来，你要再不抽，可就太不给面子了哈！我想想，接了。有了头一回，就有下一回，慢慢的，我也就抽上啦！

　　在家里抽烟，我总是事先抽一张卫生纸，用水浸湿，然后将烟灰和抽完后的烟头往里面一包，直接塞马桶里冲走。我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可就在我抽上烟大约三个月后的某一天，我老妈说要找我谈谈。我妈是个老师，有训人成瘾综合症。没等我坐好，她就问我：你抽烟了？我说没有。她把脸往下一拉，厉声说：你别以为你老爸老妈都是傻子！你躲在卫生间里点烟的打火机声音我们能听到！你出来时满嘴的烟味我们闻到！我听我妈这样一说，我就笑了。

　　我说，既然你们都知道了，那还问我干什么呢？我爸看看我，叹口气不说话。我爸这人吧，就是某局一小科员，在单位受憋屈惯了的，凡事都能忍得下去。可我妈不好应付，这不，她又犯了职业病了，一边继续黑着脸，一边劈头盖脸地训我：你小小年纪不学好，跟着一帮二流子学抽烟，将来上不了大学怎么办？走上社会怎么办？

　　我真是受够了她这一套。于是我抬起头来直勾勾地与她对视着说：那你说怎么办？我跟你说吧，四十岁的女人可不经老，你不生气还挺好看的，你要再这么着爱生气，马上就快老成一农村大妈了！我妈气得扬起手就要削我，可我爸摆摆手说：算了，抽就抽吧。以后懂事点，别老惹你妈生气。又扭头看着我妈说：叛逆的孩子，你得慢慢来，过两年就好了。

　　那一刻，我觉得这个能受气的老爸还是蛮可爱的。我甚至觉得，以他这样的涵养与心理承受能力，过几年混个小科长还是大有希望的。作为感谢，我说：到底是男人理解男人！于是，就这样，我由地下式抽烟变成了台面上的抽烟，一抽就抽到现在。

二

　　这个冬天来得有点早。距立冬还有半个月，气温已经迅速下降到零下。

　　北方的天气就是这样，前几天没准还是绿树荫浓，可一阵风就能将树叶儿扫得干干净净。人走在大街上，风呼噜噜地吹，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生地疼。

　　这样的天气，我不喜欢出门。一个人静悄悄地躺在沙发上，嘴里叼着烟，看看书听听音乐，实在是不错的选择。空调的温度打到二十三度，无论外面天气多么寒冷，家里依然温暖如春。随着这两年我爸职位的不断提升，家里的条件也水涨船高。所以，当我接到春子的电话时，我犹豫了一下。他说要请我去嗨歌，我想了想，最终还是答应了。我知道他现在心情不好：他老爸老妈被纪委带走好几天了。

　　我们约好在海马KTV见面，我到达时，天空灰蒙蒙的。我看见春子裹着一件大衣正在门口张望，陪着他的，还有两个朋友，都是以前的老同学了，不过交情不算太深。

　　我们点了一个中包，二百块钱四小时。我说，先说好，这次我来付账。春子看看我说行。进入包间，我说，还和以前一样，咱们一人点个小姐吧。春子摇摇头说，不必了，今天没心情，就想和你喝两瓶聊两句。我说行，于是喊服务员搬两箱啤酒进来。两瓶酒一下肚，气氛打开了。那两个朋友先去嚎歌了。

　　昏暗的灯光下，春子的脸有点扭曲。春子趴在我的肩上抬眼看我，先是笑，笑着笑着就哭了。我说春子你别这样，多大的事呀？男儿流血不流泪呢，你怎么就哭上了。春子一仰脖，又干了一瓶啤酒，然后抹抹嘴说：兄弟，我的心里乱得很！我说，我知道。其它的，我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春子说，我老早就知道他得出事。家里好酒好烟不断，超市购物卡一撂一撂的。我只是没想到连我妈也进去了。

　　歌声太吵，灯光太暗，在这样的环境里，听着春子的诉说，分外替他难过。我知道受贿是怎么一回事，我也讨厌受贿的官员，可此刻，我看着春子，我却恨不起来，只能安慰他：你别想太多，也许没大事。来，我给你点歌，你嚎上两嗓子放松放松心情吧。春子揉揉眼说好。

　　我点了一首《好汉歌》，这是春子最爱唱的歌。春子的头发不长，可以前每次唱这首歌时，他都要模仿刘欢重重地将脑袋往后一甩，惹得我们哈哈大笑。我不知道，今天的他是否能够潇洒依旧。但我希望他能，至少那表示他能有片刻忘却痛苦的时刻。

　　现在想来，那一天真的有点诡异。我眼睁睁地看着春子一手拿着啤酒瓶，一手拿着话筒，刚开始唱第一句“大河向东流”，包间里突然漆黑一片，连音响也没声音了。我打开门一看，过道里也一样的黑，原来是停电了。黑暗里，我听到春子轻声地说：黑了也好，咱们出去吧。

　　我们去前台退了款，前台是两个衣着性感裸露的小姐，热情火辣的老板娘此刻也在帮忙，见到我们，满脸堆笑说：真是不好意思啊，让你们这些老主顾没能玩得尽兴。这样吧，刚才喝的啤酒算是赔礼，还请下次再来呀。

　　我们跟老板娘又扯了两句，然后才转身离开。一出门，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竟下起了雪，一脚踏下去，竟淹了脚。那雪还在下，漫天如扯絮般。在雪地里站了好长一会，春子深吸一口气说：我决定离开这里！

三

　　我爸还是那个我爸，这一生，我们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了！可我爸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我爸了。早年，他抽七块五的红双喜，曾几何时也抽上了软中华。以前我妈在家里说一不二，颐指气使，现在跟我爸说话，语气也要矮三分。

　　时至今日，我还记得六年前他说过：孩子叛逆，过两年就好了。我想他可能错了。伴随着他职位的升迁，他的脾气也在变大，而我与他的距离也不可避免地一步步拉大着。从上高中开始，我就没有一件事是顺着他的意思。这其中最严重的一次是在我高考失利后，他要我去复读，我没同意。他退而求其次，要我去读一个对口专业的大专，好在我毕业后，凭关系安排工作，我又断然拒绝了。

　　我其实很想听他的话，让他开心点，毕竟他是我爸。可我看到他和我妈之间态度与地位的改变，我就有种要守住阵营的决然：我不能对他心软，否则他就会像老鹰捉小鸡似的吃定我！是不是人担惊受怕委屈自己的时间久了，一旦有了权力，就想要牢牢掌控身边所有的人？

　　我知道家里有好烟，可整整三天，我翻遍了所有的抽屉，没能找到一条。最后，我只能去找我爸。

　　我说：老爸。他正在笔记本上读稿，头也没抬就说：我正在看稿，明天开会要用，你别吵我。我点燃一根烟，伸手将他的笔记本合上，好像完全没听到他刚才说的话。他看看我，问：你要烟干什么？我说送人。他又问送谁，我说一个朋友，他还问这个朋友是干什么的，求他办什么事。这时候，我就急了，我说你有完没完？是不是我妈以前那个臭毛病都转移到你身上来了？就几条烟的事，你拿来不就结了？他用手拍着椅子扶手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欠你的还是该你的？我说，在单位当领导当惯了吧？跟我耍起来这一套了。你也不欠我也不该我，但你还真得给我。你不记得六年前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了吧？那时候你说过，孩子叛逆嘛，过两年就好了。我这还逆着呢，你就得陪衬着点。

　　我爸紫涨着脸看了我好半天，最终咬咬牙将一肚子的话弊了回去。就见他忽然起身进了卧室，将床垫用力往地上一拖，于是床板下露出几个纸箱来。我爸打开其中一个，顺手从中抽出几条中华苏烟扔到我面前的地上。我看到烟下面还有一撂购物卡，于是走过去伸手拿了几张。他没有看我一眼，只是眼盯着窗外呼呼地生闷气。

　　临出门时，我回头看看我爸，说：你也别生气，我就是拿去帮一个朋友救救急。他爸跟你一样是个当官的，出了点事，进去了。他爸的官比你还大，不过你也别灰心，再过两年相信你也能升到他那个高度。兔死还得有个狐狸悲呢，这种时候，咱不伸手帮一帮像话吗？我爸说：滚！然后，我身后的门就关上了。

　　我一出家门就打电话给春子，电话接通了，我说：春子你在哪？可电话那头却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你好，春子他已经去世了。我仿佛听到了一声炸雷，我说：你是谁？怎么会有春子的电话？你为什么要咒春子死？女人抽泣了一声才说：我是春子的阿姨，孩子我没骗你，春子真的不在了，他昨晚跳楼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挂断电话的，我单是感觉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瞬间走遍了全身。手中的烟和购物卡都掉在雪地上。那是四条中华四条苏烟，购物卡是两千块钱一张的，一共六张。


　　春子，你说你要离开这里，我专门带了几条香烟和一些购物卡给你路上用。可是你收不到了。你的离开这里，原来是要离开这个世界。

　　我闭上眼，风呼呼地吹来，像刀子在我的脸上刮过，可我感觉不到疼，我仿佛看到一只飞鸟，从天空坠向大地，然后，在雪地上绽开了一朵鲜艳的花。

碣石清风

凄凉之作。以这样的角度揭示贪腐，真实可信，几个人物活灵活现，各有特色，揭露深刻，控诉有力。不错问好

天下为公

字里行间，看得出，作者创作的澎湃激情

木门长子

春子的死在寓意着什么呢，复杂的心情，一个懵懂少年的心态，大人的心思你又如何能知？以纯洁对抗繁杂想法简单啊。

琴岛小丫

作品非常震撼，可以说是另一种的形式的反腐警示小说，作家细腻地刻画了一些官员收受贿赂给家庭和子女带来的深刻影响，尤其是这些官员一旦落马，奢侈极尽的子女就可能失去支撑，进而连生存的能力都要失去，这也是贪腐者的一种悲哀。两袖清风、廉洁为官、真心为民，是这篇作品没有文字的呼唤。

若水

如今的贪腐，往往会牵连到老婆孩子，不出事时一家人颐指气使，出了事后后悔晚矣，只是这种牵连葬送了儿女的前程，甚至是生命。沉重的叙述，直面现实的话题，读来感觉很真。问好！

万里

回复 6# 若水
因为实在与官场没有接触，故而不大敢碰这个主题呢，谢谢若水来读！

万里

回复 5# 琴岛小丫


    小丫过奖了，其实真的没那么好呢！

万里

回复 4# 木门长子
木门说的是呀。我与官场相距太远，故只能避重就轻，从其他角度着笔了！

万里

回复 3# 天下为公 有先生这句证，此文之幸！

万里

回复 2# 碣石清风


    嗯，是有那么点凄凉味，谢谢清风兄！

暴雨迎风

凄凉之作。以这样的角度揭示贪腐，真实可信，几个人物活灵活现，各有特色，揭露深刻，控诉有力。不错:hands ...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4-11-3 04:21

语言富有魅力，清新可感，支持精华！

木门长子

回复  木门长子
木门说的是呀。我与官场相距太远，故只能避重就轻，从其他角度着笔了！
万里 发表于 2014-11-4 19:01

    喏，骂官场，你跟我学！哈哈。我久混官场矣！

万里

回复 13# 木门长子
    久混官场你还骂官场？不该呀不该！

万里

回复 4# 木门长子
    春子的死应该算作是对现实的一种失望吧，我这样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