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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窝头啊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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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0-13 12:0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窝头啊窝头



   波子要去水库工地了。

  虽然很早以前村人们就听说三十多里外的重山水库就要开始修建了,可队长下午走进波子的家门说这事儿时,波子一家还是感到来的突然。队长说上面要求每户至少出一个劳力,你家咋办?是出一个劳力呢还是出两个?队长的话是冲着炕上的波子爹说的。

  波子爹半倚着炕头上的一团烂棉絮里,身子卷缩成一个脏乎乎的球。严重的哮喘病使他长年累月赖在炕上。刚才队长的一番话使波子爹心里一阵急,大张着嘴“嘘嘘”地喘,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其实,队长的话是一个气话,他知道像波子家这样的户是一个劳力也出不来的。波子爹是个下不了地的废物,却能够让波子娘像母猪下崽似的一撇腿一个,一撇腿一个,肩挨着肩,膀靠着膀地生下了波子和他弟弟、妹妹们七、八个人,最大的是波子,最小的还在娘怀里叼着奶。这样的户在队里是干活的手没有,吃饭的嘴却最多。对于这样的户,队长历来是不给好脸子看的。队长立在门口,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目光瞅一圈满屋子里面黄肌瘦的娃崽,心无奈地软下来。他说,这次修水库,每个劳力记双份工分,你们出不来劳力,明年恐怕要少分三成口粮哩。

  波子娘陷在焦虑和愧疚中喃喃无语,蹲在灶间哄六弟的波子说,谁说我们家出不来劳力,难道我不是劳力?

  队长转了身,望着波子,目光在波子细如谷捆的身上疑疑惑惑地浏览着。波子进一步地说,我今年都十五了呢,就算不是一个整劳力,也是一个半大劳力吧。队长还是不太相信地问波子娘,波子真的十五岁了,莫不是为了水库工地上那一顿两窝头吧?

  水库工地上真个一顿给两窝头吗?!波子惊喜地追问。

  队长点了一下头,很权威地证明了这一点。

  满屋子的娃崽们一听“窝头”这两个字,一齐围到波子娘身边嚷嚷,我也去!我也去吃窝头!一个个委屈劲儿好象哥哥波子已经吃上了香喷喷的窝头了似的。

  天还没亮透,波子在朦胧的晨雾中跟随着村里的大人们一起走了。波子手里提着一只小小的油罐,油罐里是娘昨儿晚上泡好的一罐咸菜。咸菜是用弟妹们白日里在野地里挖的荠菜做成的。这些荠菜本来是全家的一顿晚饭,只因波子突然地要出远门,娘便将荠菜洗净,结结实实地塞满了油罐,然后浇上了半碗盐水,让波子带上。波子执意不带,说到工地上就有窝头吃了,听说还是纯红薯面的哩!波子还说爹有病,弟妹们小,我去了工地,吃了纯红薯面的窝头,我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多挣些工分,多分点口粮,让弟妹们吃个饱。

  波子说话时黄黄的小脸上透出的那团稚气让娘心里添了几分担忧。临走时,娘硬是将油罐塞在了波子手里。

  上午时分,波子来到了工地上,一幅人山人海的场面出现在他的面前。波子被编进了工地里的“上土组”里,上土组全部是妇女,波子对队长把他安排在这些姑娘、媳妇堆里干活十分不满,便挣挣歪歪地要找队长理论,被妇女们劝住并数落他,你当队长给你亏吃哩?你不看男劳力干的啥活儿,肩挑人抬车推,一动就是三四百斤重,你能行?跟着俺们给筐里上土这是最轻的活了。波子听了,只好别别扭扭地干起来。

  水库工地上汇集了周围十里八乡的上百个村的近千个生产队的上万名社员劳力。到处漂浮着浓重的人的汗酸味,到处散溢着新鲜泥土的芳香。吃饭、干活、睡觉,各个村以生产队为单位划了片。施工有木车队,抬筐队,挑筐队,夯子队,镐头队,上土组,挖土组……,波子在上土组里只干了半天,就再也不愿干了,原因是中午开饭时,波子只领到了一个窝头。

  午饭的窝头是队长分发的。人们排着长队,一一从队长手里接过两个窝头,急速地离开躲到一边喜滋滋地啃起来。当队长发窝头发到波子时,队长从饭筐里捡起一个个头最小的窝头递在了波子手里,然后接着喊,下一个!

  波子伸开胳膊,瘦小的身子奋力抵挡后面拥挤的人们,右手攥了那只窝头,左手向队长伸着,目光如炬地盯着队长。

  队长直起身来问道,干什么呀波子?

  你才给了我一个窝头。波子说。

  队长听了笑一笑说,你就只能分一个窝头,这是工地上的规定。

  别人为什么都是两个?

  你看你这孩子,你只是一个半大劳力,整劳力的大人才分两个哩。队长有些烦。

  波子的目光盯住队长的脸,波子的个头已经达到队长的肩膀高了,虽然波子盯队长的角度是一种仰视的角度,但波子的心里却把队长藐视得如同一只无赖的猪。

  队长骗了我!

  波子一张苍白的小脸在初冬午后的阳光里泛出了青冷。然而,队长和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饭筐里的窝头上。当波子确定队长不会再给他一个窝头的时候,便连连说了两个:好!好!这两个字像两块石头向队长砸过来,队长却只是抬起眼皮子看了波子一眼。
排在波子后面还没有领到窝头的人急了:波子你个兔崽子磨蹭什么?你还想把窝头都吃了吗?

  波子心里的失落变成了委屈,继尔成为愤怒。波子忽地车转身,将手里的窝头送到嘴边用唇叼住,腾出来的双手将薄薄的夹袄从上身掀下来。这当儿,队长戏谑地对波子说,波子抡光了膀子干啥?想打架么?想打架光抡光了膀子还不行,还得脱下裤子看看自己的鸟儿长大没长大!哈哈!

  人们也“轰隆”笑了。

  波子不理睬队长的戏谑和人们的哄笑,他用右手接住唇边的窝头,左手拎着夹袄的领子,将夹袄一抖又一甩,夹袄划过冰冷的阳光,在人们面前一闪,便轻轻地落在波子右肩上。波子记得小时候跟着爹去地里干活,爹每当干得出汗时,就这样将衫子一掀一抖又一甩地搭在肩上,露出一膀子哦强健有力的疙瘩肉。波子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能将这一套动作做的娴熟而又老练,波子十分自信这套动作是一个标准的长大了的男子汉的动作。他自信他有能力让队长承认他是一个长大了的男人。

  波子离开了人群,朝着远处的窝棚走去。他不知道他那光着的膀子因严重的营养不良,像两根脆弱的细藕条,连同他那瘦骨嶙峋的脊背,一起袒露给了人们。

  波子走进八个人同住的窝棚里,其他七个人都已经吃完饭躺在铺上歇息。波子走到自己的铺前,发现油罐里的咸菜已被其他人吃了个精光,甚至连罐底的盐水都没给他留下。吃了也就吃了,波子并不怎么心疼,因为他手里有了一个久违了的香喷喷的窝头。

  波子在铺上坐下来,手手捧着窝头,像一个考古专家捧着一件刚出土的、一碰就碎的陶器。他翻来覆去地欣赏着手中的窝头,他隐约记得有快两年的时间没有吃这种世上最香最甜的东西了。才一岁多的六弟甚至还从没见过窝头是种什么摸样哩!

  窝头青里透黑,像一团干燥坚硬的驴粪蛋,青的部分是掺进去的荠菜,黑的部分是发了霉的红薯面。由于荠菜在红薯面里粗糙不匀,使窝头的表皮透着许多小孔洞,像一个小小的蜂巢。波子认为手中的窝头比两年前娘做的窝头要好的多了。

  波子慢慢地将窝头送到嘴边,贪婪的牙齿利剑般地一下刺进了风干后坚硬如石的窝头里,牙齿刺进的是那样的深,似好久没有接近土壤而即将生锈腐蚀的铧犁,欢快地扑进了柔软的土壤,在泥土的翻腾中磨砺着,使尖角再一次变的雪亮而锋锐。

  如果波子的上下牙齿再稍一用力,窝头的三分之一就会分离下来了。然而,波子的牙齿在窝头中“嘎”然而止,就像脱缰狂奔的野马突然恢复了理智,因为波子的目光无意间停留在那只油罐上。那只空了的油罐在铺上固立着,罐口黑糊糊地朝着上方张开着,像等待着什么,又像个饥饿中的病人在张着口呼喊、呻吟、求救……,波子使劲眨巴眨巴眼,那罐口竟变成了弟妹们嗷嗷号哭的唇洞,六弟每次从娘那干苍如树皮的奶头里吸不出奶时,哭喊着的唇洞就圆圆地像眼前的罐口。

  波子的牙齿轻轻地从窝头里抽了出来。在牙齿脱离窝头的同时,波子的舌头下一股压抑不住的口水滑过了喉间,发出了“咕咚”的一声。

  波子的眼睛如一池清澈的水,这池水在没有风的初冬的午后开始泛起一层小小的涟漪。

  波子提着油罐走出了窝棚。波子在窝棚不远处的一个土堆上坐下来,将油罐放在两腿间,手中的窝头对着阳光举起来,透过窝头那个能塞进两个手指的凹和窝头薄薄的肉体,波子发现窝头在阳光下竟有些模糊的透明。波子的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停留在窝头上,两个手指稍一用力,便轻易地卡下了一块杏核般大的窝头,本来还要小些的,在卡下的过程中,波子的手指又往窝头深处延伸了一下,因此,卡下的那块窝头的茬口就有些拖泥带水、层次不齐。

  波子将卡下的那块窝头轻轻地放进罐里,脸上闪过一丝欣慰。

  波子又一次将窝头送到唇边,他的牙齿小心翼翼地在窝头上轻轻划下去,窝头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泛白的齿痕。咬下的一小块窝头在波子嘴里细细地品咂着。他想,好东西就要细细地品,三口两口地吞咽了,那就品不出什么滋味了。他想起刚才大人们那种狼吞虎咽的吃劲,他心里得意地嘲笑起他们来。

  波子的胃在接纳那一点点食物时被刺激的一抽一抽的疼起来,但他还是坚持一点一点地、十分小心地咬下一小块、又一小块……,波子边吃边安慰着自己的胃,不要急不要慌,我知道你对一个窝头不满足,就是再给你两个三个你也不会觉得饱,可你也别太贪啊,弟妹们在家里还一个也吃不上哩!

  吃完窝头,波子的舌头伸出来在唇边扫了一圈,将窝头渣卷进嘴里,嘴巴很响地咂巴了几下。他发现地上有几粒米粒大的窝头渣,他有些怜惜,天冷了,蚂蚁不再出来了,不然蚂蚁也会美餐一顿的。

  下午一上工,波子便朝着男劳力的抬筐队走去,上土组里的妇女们朝着波子喊,波子你去哪?还不快回来上土?波子理也不理,喊急了,波子扭过头瞪一眼妇女们,一脸的不屑。风,吹乱了他那又黄又细的头发。波子的双手将薄薄的夹袄从身上掀下来,手拎着衣领一抖又一甩,夹袄轻轻地搭在肩上,一脸肃穆地朝着抬筐队走去。袄底襟一块撕掉半拉的蓝布钉搭在身后瘦瘦的屁股上,随着走动一撅一撅地像面风中旗帜。

  队长对波子混进男劳力的抬筐队里干活十分不解,抬土是玩命摔肉蛋的活,岂是你乳臭未干的毛孩能干得了的?!队长怎么说也拗不过波子,波子抢过一个叫老罗头的正用着的扁担干起来。

  抬筐上满了土,波子将扁担上肩,弯下腰,双腿也学着其他人蹲了一个马步,往上一起劲,抬筐只是动了一动,波子身子一个踉跄,差点一屁股坐在泥里。波子的脸忽地红了,他不用抬头就知道队长在一旁目光冷峭地瞅着自己。波子重新蹲了个马步,赤着的脚在泥水里牢牢站稳,“嗨”地一声,站直了身子,百多斤的抬筐离开了地面。波子感觉着扁担煞进了肩肉里了,骨头缝儿硌开了一般,波子咬牙忍着,趔趔趄趄地朝着堤顶走去。一双小腿在浅浅的泥水里“稀哩哗啦”地趟着,肥大的裤腿被风扯直,腿肚如一根纤细的旗杆,努力地挺着……

  这孩子咋了?队长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刚才被波子抢去扁担的老罗头一看,赶忙嘻皮了脸对队长说,你看看你看看,连孩子都不忍心让我干这累活,你还是让我到妇女们干的上土组里去吧。队长听了冷冷地一笑,你个老滑头想去妇女组吗?那你就去罢。老罗头听了,车转身屁颠屁颠地要走。这时身后的队长又说,看来你是窝头吃腻了不想吃了。老罗头听了这话顿住脚步,一下耷拉了头。队长问,你怎么不去扎娘们堆了。老罗头干笑一声道,说着玩哩队长,连波子都不愿意去何况我老罗头。队长说,那好,你就和波子搭伙抬土。老罗头听了禁不住叫起苦来,波子一个孩子家让我和他搭伙?还不累死我啊!

  波子在抬筐队里干了一下午,傍晚收工,细嫩的肩肉磨去了一块油皮,火辣辣地疼。吃饭时,他的夹袄搭在肩上,盖住了那片血淋淋的伤口,一脸自信地朝着分发窝头的队长走去。然而,队长分给他的依然是一个窝头,个头最小。波子盯一眼手中的窝头,又盯一眼队长那一本正经的脸,目光中的疑惑渐渐隐去了,波子默默地走去,夹袄前底襟那块半拉蓝补丁,倔强地在屁股上一撅一撅。

  吃窝头的时候,和中午一样,波子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卡下杏核大小的一块,放进油罐里。以后的每一顿饭前,就卡下那么一块,放进油罐里。白天出工,用一块薄薄的石板盖住罐口,将油罐藏进破烂的棉絮里,晚上睡觉,便将油罐抱在怀里。

  工间歇息,老罗头摁上一锅旱烟“吧嗒吧嗒”地抽,波子仰躺在堤坡上,双目呆呆地看着碧蓝碧蓝的天空,偶尔有几朵雪白的云彩从波子的眼前飘过,波子总是把它们与身旁老罗头嘴里喷出来的烟雾混为一起。他将这种感觉告诉老罗头,老罗头说你这是饿过了劲了,抽锅烟压压饿吧?说着将烟袋递给波子。波子坐起来,接过烟袋抽了几口,一股辛辣火烧活燎地在肚子里乱窜。波子想,这样辣的旱烟我都能吸了,队长仍不把我当大人看待,仍然分给我一个窝头。波子想起干活时自己的筐里的土确实比别人的筐里少了一些,迈出的步子也确实比别人慢了几步,波子有些不好意思了,活没干好,就去想两个窝头!

  再干起来的时候,装土,波子就将抬筐装的冒尖。老罗头一看不愿意了,你疯了波子,本来咱俩就是老弱病残的,少装一些抬起来都艰难,你咋装这么多?

  波子说,你嫌装的多,你把抬筐的绳系儿朝我的扁担的一头多撸一些就是了。

  老罗头听了直翻白眼,好,你能!你能!你是力大无比的壮劳力,比谁都能!

  波子住了手中的活,怔怔地望着老罗头问,我真是个壮劳力了吗?不待老罗头回答,他又禁不住自语,队长咋就不像你这么说哩?

  抬土的时候,波子就将绳系儿猛往扁担的自己这一头撸。喊号子,波子直着脖子,憋着气猛喊,喊声在阴阴阳阳的号子声中独成一音,尖细而稚嫩。老罗头说,你声音小一点罢,别把刚吃进肚里的窝头喊没了。波子不听,反而喊声更响了。工间歇息,男人们进了远处的土沟里撒尿,波子也大摸大样地和男人们排成一溜儿,使劲挺着肚子叉开双腿,尿的“哧哧”地响。一股股淡黄色的尿水射进土里,击出一个个坑。尿毕,波子发现自己的那个尿坑竟然和别人的尿坑一样大小一样的圆。他的心里不由一阵激动。

  然而,吃饭时,队长依然是分发给他一个窝头,而且个头最小。

  波子的泪水“呼啦”一下就溢满了深陷的眼窝,嘴唇爆起了一层干皮也随着嘴唇的哆嗦在微微地抖动。波子用嘴叼住窝头,双手掀下满是泥巴的夹袄,手拎衣领一抖又一甩,夹袄在人们的眼前闪过一道弧,轻轻地搭在肩头。就在脱下夹袄的刹那,他的肩头一片巴掌大的新疤连着旧痕的伤口在人们面前亮了一下,继尔被搭下来的夹袄盖住了。

  大冷的天波子你老是光什么膀子哩?队长说。

  波子一扭头离开了排队的人群,走出老远,老罗头从后面追上来,将手中的两个窝头塞进波子怀里一个,对波子说,我抽烟抽多了,人老了饭量也小了,吃一个就够了。波子看一眼老罗头塞过来的窝头,手一扬,像抛一块石头一样,将窝头抛进远处的泥水里。老罗头叫了一声,脚步踉跄着朝着窝头坠落的地方跑去。

  吃饭前,波子照例用拇指和食指从窝头上卡下杏核大小的一块放进罐里。一天傍晚,波子再一次掀开盖在罐口的石板往里放那块杏核大小的窝头时,惊喜地发现,罐里的窝头已经满了。

  波子走进家门的时候,时间已进入了深夜,破旧的木版门的缝隙里透出一线灰暗的光。波子从缝隙里遁着光线望进去,发现娘坐在油灯下缝补着弟妹们的破烂衣裳。波子学了两声猫叫,娘竟然连头都懒得抬。

  波子轻轻推开木版门,门发出“吱咯”一声响,娘抬起头,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波子。波子被露珠打湿的头发像一团乱草盖在头上,身上的衣服烂糊糊的泥巴,已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双赤裸的脚像不小心从短短的裤管里掉下来的青皮萝卜。波子的样子让娘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久。

  是波子!咋这时候回了?莫不是被工地开除了?

  波子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一丝神秘的笑,波子走过来,轻轻地将藏在身后的油罐捧到娘的面前。

  娘迟钝的目光看一眼油罐,接过来将油罐凑近了灯光。当娘看清楚罐里的内容,娘那捧着油罐的、青筋暴露的双说颤了一下又颤了一下。娘抖抖地将油罐里的窝头倒在桌面上,还没有完全倒尽的时候,娘就急三火四地叫起来,孩子们!快起来快起来啊!有东西吃了!有好东西吃了!娘的声音哽咽而又暗哑。娘边喊叫边奔向那一炕熟睡的娃崽,睡梦中的弟妹们被娘生拉硬扯地一个个弄到桌前,六双迷离的眼睛看清了桌上那一小堆黑炭般的东西时,瘦如鸡爪的小手们迅速地抢扑上来。

  波子有些惊异,弟妹们竟然没有发出一声“噢”的叫声,波子在回来的路上就想象到了弟妹们的那一声惊喜的尖叫竟然没有。满屋子飘荡着的只是嘈杂的挣抢的吵闹和干脆响亮的嘴唇的“呱唧”声。

  爹坐在炕上,远远地瞅着坐在桌边的波子。波子的身影被暗淡的灯光映在墙上,影子巨大而有力量,爹发现那身影已深深地陶醉在了一屋子挣抢的吵闹和干脆响亮的“呱唧”声中。

  天亮前,波子手提着空空的油罐赶回了工地。波子悄悄地走进窝棚,窝棚里散发着浓烈的汗臭和一片飞扬的鼾声。波子将油罐放在枕边,悄悄地躺下来,不一会儿便沉沉地进入了梦香。

  时间,悄然进入了冬天最冷的关头。水库修建工程进入了攻坚阶段。劳累、寒冷、饥饿,让工地上的人们在这年关将近的日子里开始怨声载道。波子在一片怨声载道中默默地干着。他还是穿着那身秋天来时的衣裳。

  这期间,波子已经利用夜间偷偷地往家里送回了三罐儿窝头了。听队长说,大伙儿在工地上劳累了一冬,过年时放两天假都回家过个年。波子听了一阵欣喜,准备到过年放假时带回第四罐窝头。

  谁知,工地上回家的人梢来了一个口信儿,那人说,波子你的弟妹们天天站在村头眼巴巴地望着村外的路,一群崽们在冰冷的野地里赤着脚丫一站就是大半天,你娘扯扯这个拉拉那个,可一个也不动窝。那人又说,大冷的天你的弟妹们真是怪了。

  波子听了对那人感激地一笑,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一句话也没说。他决定改变原来的计划。

  再吃饭时,波子往油罐里放进去的窝头便由原来的杏核大小变成了鸡蛋般大小。放进罐里的窝头几乎占去了他分到的窝头的一半了。波子依然在男劳力的抬筐队里干活。进入真正的冬天后,波子在工地上昏倒过几次。工地上经常有人昏倒,所以,谁也没有在意极度虚弱的波子。

  天,阴冷了下来,风干了整整一冬的工地,终于落下了一场薄薄的雪。雪后,空气里有了些湿润润的温暖。早晨上工的时候,老罗头偷偷地商量波子溜号。波子说,那样就没有窝头吃了。老罗头说,别怕,那是队长唬人的。倔强的波子硬是不同意老罗头的馊主意。工地上溜号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借口去解手,去土沟里一蹲就是半天,队长管也管不住,便威胁说谁再溜号便取消谁的窝头,然而仍然不奏效。

  商量不成,老罗头便晦气地骂波子,跟你个犟种搭伙算我倒了血霉!

  歇息时,波子瘫痪在水库大堤的斜坡上,仰躺在装满了土的筐前,目光呆呆地望着天空。雪后的天空比平日里更加碧蓝,像一面洁净的镜子。慢慢地,几朵灰淡的云彩从一望无际的天边游进波子的眼里。云彩在波子的眼里开始渐渐模糊。模糊的云彩在降落,一会儿变成了一床温暖的、柔软的棉被,盖在了波子的身上;一会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窝头,向着他缓缓飞来……波子笑了,无声地笑了,干裂的嘴唇绽着几道雪口,细微、紫黑的血珠已经凝固。一滴晶莹的液体在深陷的眼窝里游动了一会,便从眼角落下来,向着耳际边的乱发而去。几只跳蚤从波子的头发里爬出来,试试探探地逃离那渐渐变凉的人的脑壳,去寻找另外一个温暖的去处。

  老罗头赌气地坐在抬筐的另一侧。他不想搭理波子,一往歇息,波子总是缠着让他讲一些古老、遥远的故事,再不就夺过他的烟袋吸上几口……唉,毕竟还是个孩子哩!与一个孩子赌的哪门子气哩?老罗头自嘲地笑了笑,扭过头瞅了一眼抬筐另一侧的波子,回过头继续抽烟。他还没等给烟燃上火,就一脸惊恐地又扭回头来。他喊了一声,波子?波子没吱声,老罗头的手便痴痴呆呆地搭在了波子的鼻头前,又痴痴呆呆地伸向波子已经凉了的胸口……

  波子?!波子?!噢呵呵!孩子啊!老罗头的叫声像刀子一样划开了水库大堤。

  早晨,波子要回家了。

  波子躺在一扇窄窄的门板上,身上盖了半领破旧的苇席。门板很短,苇席也太小,波子一双脚只好裸露着耷拉了下来。脚丫随着门板的微微晃动,一悠一悠地逗弄着路边草叶上的露珠。太阳升起来了,温吞吞的阳光一路纷纷扬扬地追上来,伴随着波子回家。
波子娘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进了自家的院落,便走出屋门,紧随她的身后是那群崽娃。人们将门板轻轻地放在地上,纷纷扭过头去,没有人敢去瞅波子娘的脸。扭过头去的人们听见那半领苇席发出“娑娑”的碎响。人们在等待着那一声撕裂心肺的号哭,久久地,像是等待了一百年、一万年。

  猛地,人们等来的却是骤然爆发的一片惊喜的欢呼。回过头来的人们在惊诧间看见波子娘手拎着半领苇席如一尊石膏像竖在那里。门板上的波子似一截干枯的树枝,蜡黄的小脸上固着一种很怪异的笑。那群娃崽们欢呼着扑向波子,扑向波子头边那只盛满了窝头的油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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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3 12:18 | 只看该作者
感谢“梦游太虚”二位版主对我的厚爱,虽然来这里时间不长,但我已经喜欢上了这里,喜欢这里的文学氛围,喜欢这里的每一位文友,我相信“梦游太虚”会越办越好,发展壮大,成为文学界的朋友们向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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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0-13 12:30 | 只看该作者
张兄又一力作,拜读!支持!
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3 14:06 | 只看该作者
还是老弟的作品好啊!老弟哪天请?
5#
发表于 2004-10-13 14:20 | 只看该作者
真是那个特殊时代的令人感动的作品啊!
6#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3 14:38 | 只看该作者
谢谢“絮飞黄昏”,问好,你的作品比我的要好多了,以后经常交流,切磋,向你学习啊
7#
发表于 2004-10-13 16:18 | 只看该作者
 
 情感文字均质朴精彩。真的不错!
8#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3 17:21 | 只看该作者
马克过奖了,你的小说更精彩!真的。
9#
发表于 2004-10-13 19:27 | 只看该作者
一次成功了,祝贺!
10#
发表于 2004-10-13 19:52 | 只看该作者
文章好,排版也好!顶!
11#
发表于 2004-10-13 19:56 | 只看该作者
真的会象若荷一样用这种颜色了,可惜俺不会....
12#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3 20:13 | 只看该作者
呵呵,还是南岸的狗肉香啊!
13#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3 20:15 | 只看该作者
谢谢大姐的支持!
14#
发表于 2004-10-13 21:37 | 只看该作者

支持

写的不错,我都闻到窝窝头的香味了。
15#
发表于 2004-10-13 21:41 | 只看该作者

闵凡利提个建议

我们所是看过作品的同仁,请你们多提缺点和毛病,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技艺上很快的进步。记住啊,我们这些人要用心说话,可别光用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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