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子结婚嘞!”
将近晌午的时候,仍在田里干活的村民们突然听到一阵阵从村里传来的唢呐声和鞭炮声,都不由得发了一阵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大家才想起来了:今天确实是安子的大喜日子。于是都收了工,招邻呼友,往村里回。
安子是我族叔,与我们家尚未出五服,我也就一直喊他安叔。安叔结婚这年已经二十有七了,村里和他一般年龄的人几乎孩子都该上学了,安叔却直到今天才结婚。
安叔一直独身,并不是因为自己的长相问题。说实在的,安叔一点也不丑,还可以说是相当俊的。个儿高高的、皮肤白晰得不象农村人的安叔,跟着师傅学了一手不错的木匠活,脾性又极好。在当时的农村无疑是最吃香的——开始嘴巧腿长的媒公媒婆也都纷纷为安叔牵针引线,女方见到安叔都无不颔首,可是一看到安叔的家底——空无余物的二间破草房和一个多病的老娘后,尽管媒人的嘴可以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死,还是挡不住她们一个个打起退堂鼓来。这也没有办法,安叔的父亲去世的早,一个多病的母亲独自拉扯着一个儿子,会容易吗?无奈媒人的腿只有越来越慢,到安叔和英梅婶的事为众人所知时,就更无人提起此事了.
那时我尚年幼,安叔又一向腼腆,他自然不会告诉我是如何认识英梅婶的.所以许多事儿都是从母亲那儿听来的:大约是安叔二十二岁那年吧,随着勉德爷——安叔的师傅去十里外的花庄的村长家去做家具,当时村长正逼着自己的女儿——就是未来的英梅婶嫁给一 副县长的瘸腿儿子,英梅婶不同意。村长却软硬兼施,并找来人做家具,以待家具做好之后就给英梅婶当嫁妆,把生米煮成熟饭。村长对这桩活要求颇高,所以就找来了木匠活在方圆十里首屈一指的勉德爷。安叔人是极为老实的,做活又踏踏实实,勉德爷就只带着安叔这个徒弟去了。不知什么时候,英梅婶就看上了安叔这个傻小子。安叔虽然也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位经常为他端水做饭的勤快而漂亮的姑娘,可是现实所给予的自卑让他从不敢有所表露。三个月一晃就过去了,安叔的活也做完了。如果不是英梅婶送给即将要走的安叔两双她做的新鞋,也许以后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我家和安叔家斜对门,两家又是极为和睦的,所以我去安叔家串门就如回家一样容易。一直到安叔结婚,我都还可以见到那两双鞋,年少而好奇的我曾偷偷地观察过:细密而厚实的鞋底,重棉布做的鞋帮。生活的重担和疾病早已压垮了云囡奶奶,平时连做家务活都心力不足,安叔便经常的衣衫褴褛,鞋子也常常是破的。但是那两双鞋,一双安叔从未穿过,另一双也只在见到英梅婶的时候才穿,尽管有一次,我听到英梅婶小声对安叔说把那鞋穿上吧,破了就再给他做。可是我还是不曾见安叔在平时穿那两双鞋。
一次,云囡奶奶和我母亲说:“不知道咋回事,安子从花庄回来后,饭很少吃,晚上也不好好睡觉,老是躺在床上拿着双鞋看——我原来还以为还是你给做的呢。也难怪,安子一看到我就慌着把鞋藏起来,装着啥事也没有。”还有一次,我在勉德爷家听大伙侃天说地,偶尔听到勉德爷聊起安叔的事:“那时候也不知道安子怎么了,天天问我还有没有花庄的活。干活也提不起劲,不爱乱逛的他也老是跑出去。”“他是跑到庄子外面,还老是长吁短叹、痴痴呆呆的,人都变傻了。”一旁有人插嘴道。勉德爷一拍大腿:“就是了,半个月后我就又接了一个花庄的活,看着安子长这么大,我就没有见他那么高兴过。”
安叔又到花庄后,有事没事的总爱去村长家的大院前。他具体见过几回英梅婶我不知道,可是村长却知道一直以沉默对抗父亲的女儿为什么开始用激烈的言辞说死活都不会答应了。勉德爷在村长家做活时,曾在闲聊中提到过安叔的身世,村长知道女儿竟是喜欢一个穷小子时,不由火冒三丈,找到勉德爷和安叔就把他们臭骂了一通,并威胁安叔不要再去找他的女儿,否则有他好瞧的。
尽管当时没有说什么,倔强的安叔在活儿将要做完的时候,还是见到了去寻他的英梅婶,事情很快又传到法力无边的村长的耳朵里,村长红了眼,提了条木棍就去找安叔,把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安叔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顿,咆哮着要他立即从花庄滚出去。
安叔拖着受伤的身子回了家,躺了两天后,就买了些烟酒果品去了一位媒婆家——
她娘家就在花庄,并且好象和村长家还算是亲戚。安叔的事情在村里已经广为人知了,有同情,更多的是叹息。安叔到了婆婆家,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就站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婆婆看看瘦瘠的安叔 ,叹了一口气,就让他回家等着,成不成到时候再做两说。
大概从立冬到小雪吧,婆婆回了娘家两次,具体谈成什么样,我不知道,大家也都不太清楚.只是听说她去了村长家几次,却都被赶了出来。冷战也从此开始了。
我无法不佩服英梅婶在那几年所表现出来的勇气。我见过他的父亲,身材极为高大魁梧,一张铁青的脸不怒自威。又是人大势大,花庄的人无不对他又敬又怕。他的一叱一怒几乎都能成为儿时的我的噩梦。我实在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模样的英梅婶居然敢和这位煞星不屈不挠地抗争这么长时间。
黄叶已经悄然落下,又是一个秋天的降临,也是人们又开始收获的季节了,整个村庄的人都已经开始在田里忙于秋收,村里倒是一片静寂。将近中午时,母亲在家忙着洗晒衣被。躺在院子里的的我在暖和的阳光下昏昏欲睡。突然听到我家的大黄狗在院子外叫个不停,我便从小床上爬起来,跑出去看一下大黄在咬什么。走出院门,我看到大黄在安叔家的院子前,不住地围着一个姑娘叫个不停。姑娘低着头,紧张地躲着大黄,我大声地呵斥了大黄,她才抬起头来,高挑的个儿,健壮的身材、扎着一头马尾,白的脸庞因紧张而透出了红晕,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好看。可是我并不认识她,就把院里的母亲叫了出来,出来后的母亲也是不认识。便问她是找谁的。她有些拘谨地说:“大嫂,您知道安子家在哪儿么?”母亲看到她略带羞涩的样子,刹时像是明白了什么,连忙说知道、知道,便招呼她先到我们家。我不耐烦地朝仍在叫个不停的大黄踹了一脚。
母亲让她到屋里坐下,就叫我赶快去地里把安叔叫回来。我一溜小跑到安叔家的地旁,钻进玉米稞里,喊正在掰玉米的安叔。他在里面开玩笑地说什么事把我这个小牛犊累的上气不接下气,我跑到他面前说有个女的来找你,可能是花庄的。安叔右手提着的袋子顿时就松了下去,左手里拿的玉米掉了也不知道。我说我妈让你快回家呢。他转身就跟着我向回走。 在一旁现出身影的奶奶听到我的话,无意识地在围巾社会搓了搓手,也颠着脚往家里赶。
厌漪行露尚未散去,走在小草上的我很快就把鞋趟湿了,露珠的冰凉并不能消去我的满头大汗,我一个劲的催促走在后面的安叔,安叔只是默默地走着,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地变幻着.落在后面的奶奶却怎么也追不上我们。
终于到家了,我大声地向妈妈炫耀我的能干,本就有些不安的英梅婶,在屋里也一下站了起来。安叔走进院子里,憔悴的脸上露出无限欢喜和悲伤的微笑:“你来了?”英梅婶轻轻地点了点头,两人就呆在那儿,再也无语。母亲看到场面有些冷,就招呼他们都进屋坐下,嘱咐我给他们倒茶。天已近午,母亲就和从后面赶来的奶奶在一块做饭。无事的我也坐在屋里玩。抚摩着卧在身边的大黄。“哎,这几天怎么不见你的大黄捉兔子了?你奶奶还想吃它捉的兔子呢”安叔没有话找话,就逗我玩。可是却把我的气惹了出来,“还不是被你害的!”“我怎么害它了?”安叔有些惊奇。“前些个大黄不是被我爸狠揍了一顿吗?揍得它几天不吃饭。你和我说,奶奶吃的中药是补身体的,我就给奶奶要了些她剩下的药让它喝了,你看,现在就腼成这样了。”这一下把他们全逗乐了,两人便纷纷找些话问起我来。虽然如此,他们并不曾直接说多少话,偶尔的目光接触也会很快地闪过去。
饭很快就做好了。两家的人坐在了一起,话还是不多,虽然母亲一个劲地劝英梅婶多吃些。可她并没有吃多少就推说饱了。饭后,英梅婶说想帮奶奶去地里干些活,安叔和奶奶坚决不同意。英梅婶无法坚持,不多会儿就说要走了,“家里人都不知道……”英梅婶轻声解释。“你不去我家去看看吗?” 安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问英梅婶。“不了,刚才嫂子已经带我看了,也和我说了,这没有什么,只是你要注意一下大妈的身体,自己也多操些心。”母亲让安叔送她一程,英梅婶说不用了。我和安叔就站在巷子里,看着英梅婶慢慢地消失在深秋的青纱里。
英梅婶的第二次到来是不久后一个星期天。安叔跟着勉德爷出去做工去了,我在家做完作业,就跑到安叔家院里的玉米山上,一边帮奶奶剥玉米棒的皮,一边听她讲那些令人入迷的陈年琐事,晚秋的太阳晒得让人昏昏欲睡。卧在我旁边的大黄突然叫了起来,我不经意地顺着叫声望了过去,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倩影走了过来——步伐沉稳坚定、衣著干净朴素。“英梅姨!”我不由大叫了起来,跑着便去接她,英梅婶提了些苹果,微笑着牵住我的手走到奶奶面前叫了一声:“你好,大妈。”奶奶颤颤地站了起来,两手不住地在围巾上檫着,手足无措地应和着。突然又象醒过神来,连忙叫英梅婶去屋里坐,英梅婶说不了,就在外面一起剥米吧。奶奶就要去屋里搬板凳去,我说我来吧,就飞快地跑进屋里搬了板凳出来。我们就坐在一起剥起玉米来,我兴奋地向英梅婶讲那些奶奶给我讲过的故事。我记得不牢,老是啃啃巴巴地出错,惹得她们不时地发笑。奶奶就不断纠正我的那些舛误之处,气氛是如此的和谐,以至于在许多年之后,我都能清晰地记起那些欢乐的笑声是怎样的在晚秋的风和太阳中飘散的。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能经常见到英梅婶了。她总是在上午来,下午不大会儿就走了。安叔还是经常的不在家,她就帮着云囡奶奶做些家务。奶奶有一段时间老是病着,英梅婶过来后就常常帮她熬药,还勤快地到田里去做些农活。安叔在家的时候,两人却也不多话。尽管如此,母亲说,她看到的是两颗喜悦的心。
不知道什么时候,村长知道了这件事儿,在英梅婶又一个中午没有回家后,下午英梅婶刚走没有多久,村长就带着一帮子侄找到安叔家。村长扬言要让那位副县长来拆了安叔的房,又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地喊起云囡奶奶和其他人来。安叔当时不在家,瘦弱的云囡奶奶只能含泪看着村长的耀武扬威,母亲却忍不住了,出门就指着村长的鼻子说:“把自己的女儿当牲口卖,这样的爹的良心都长到哪儿去了,现在我倒想看看有谁还敢这么无法无天。欺负一有病的人算什么本事,再有敢在村里骂人,拆房的人就过来,这村的人就要看看你们是不是敢来……”母亲的很多话我都记不大清了,我很是诧异一向沉静而温柔的母亲竟能如此的慷慨激昂、滔滔不绝。愤怒的村人都围了过来,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更是想给不大服气的村长一个狠狠的教训。看势头不对,他们才灰溜溜地走了。
我却又很少能见到英梅婶了。逝者如斯,时光是不老的,也没有知觉,却能在人群之中刻下深痕。安叔和英梅婶的事情在方圆数十里算是尽人皆知了,其间的曲折离奇、一波三折也不必多说,因为整个事情就如一个无形的魔鬼,在每个涉级及其中的人心里划出或深或浅的伤口,流出鲜血,耗尽精力,然后结出丑陋的疤来。可是我不会、也不能再揭这些伤疤,那样会让善良而无辜的人们心里再次流出血来。只知道已经算是老姑娘的英梅婶最终也没有出嫁,安叔也仍在为他的爱情而努力。
春去秋来,暑降寒至,荏苒时光变化了数载。两次自尊扫地的婆婆终于在看破了世情冷漠的时候,再次迈进村长家的大门,见到了更加瘦削而仍旧倔强的英梅婶,带回来几乎没有可能实现的希望:要想娶我女儿也可以,先把他的破牛棚翻新成五间大瓦房,装上电话,买上彩电、摩托车、准备一万块的财礼。这几乎吓呆了所有人,在1980年的农村,不是痴人说梦吗?
一日傍晚,我在勉德爷家逗他的小孙子玩,安叔一迈进院门就被我瞅见了,喊他却
不回应。安叔面无表情地走到蹲在门前的勉德爷面前,怯怯而坚定地说他想出去到外面闯一闯。勉德爷蹲在地上,一动不动,手中的烟暗了又明,明了又暗。“你也别出去了,你妈还有病……”烟在嘴边又长长地亮了一次后,勉德爷一把甩掉烟头,“以后你就出师了,赶明儿我先给你找些活,以后就是你自己干了。”空气突然静的可怕,我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是隐约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我当时并不明白安叔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却又不敢问。回家后,我说给父母,父亲发了一阵呆,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母亲叹了一口气:“勉德叔以后就少个徒弟,多个唱对台戏的了。”我听着似懂非懂,直到许多年之后,我长大成人,才真正地明白了勉德爷为什么会蹲在那儿一根接一跟地抽烟,安叔为什么会抹眼泪。
春无痕,秋无迹,转眼间花开了又谢,谢了再开。树木又添了两圈年轮,安叔也没日没夜的干了两年,终于把房子翻新成了五间大瓦房,精神也好了许多。一天清晨,安叔突然和父亲说他想去村长家商量与英梅婶定媒娶亲的事。父亲也陪他一快去了,傍晚时候,两个人回来了,早已在外等候我看到安叔由晴转阴的脸,又看见父亲同样的脸色,就什么都没有敢问。不多久,我突然听到院子里母亲提高了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坚决了,他副县长的儿子又怎么了?咱也没有犯法,咱们再去一趟,你们别说我说,我倒不信这个邪了。”我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听到母亲对父亲的责备。当天晚上,父母和安叔又一次去了花庄,回来时已经是深夜了。从睡梦中醒来的我又听到母亲的声音:“别垂头丧气的,安子,这么多年不也熬过来吗?再多给他些时间想想,要再不行的话,咱们就想个法子把英梅接来。”三人又是长长的一阵叹息,“回去早点睡吧,你的活儿还多着呢,千万别英梅还没有来,自己却垮了。”母亲安慰了几句。接着一阵开门关门的声音,我又睡着了。
转眼又到了槐花盛开的季节,一日父亲从城里回来。满脸喜色的对母亲说那个副县长的儿子等不及了,已经和另一家的姑娘结婚了。他也看到村长去找那位副县长,最后却无精打采地走了出来。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人们都松了一口气,说这事也该成了。
不久,从花庄传来消息说,那天村长从城里回来,喝得醉醺醺的,一进村就栽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不知是得了什么病,四方求医,花费无数,却总不见好。安叔也不时地去花庄,尽管村长每次都是拒绝见他,可安叔的腰包还是空了下去,我就曾见他有些为难地向父亲借钱。为这个折磨他的人治病,刚有些起色的人很快又变得枯瘦如柴了。
村长躺了有六个月吧,终于不治,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行也善,临终前他把安叔和英梅婶叫到了身旁。看到他们站在一起,就如磁铁一样,中间充溢着谁也无法割断的力量,便转过头去,挥了挥手,让他们去了……
安叔和英梅婶的婚礼开始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全村的男女老幼都来参加一个婚礼的,也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年轻的小伙子围在新郎、新娘的周围洋溢着微笑而且规规规矩的。主持婚礼的全顺爷照旧用他那不紧不慢但似乎有比平时更为嘹亮的声音喊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众人的手都拍麻了。安叔和英梅婶一点也不扭捏,他们只是静静地进行着他们的简朴而隆重的仪式,默默地享用着他们来之不易的幸福,似乎想把这一瞬间定格为永恒。
我拼命地站在拥挤的人群的最前面,默默地看着安叔和英梅婶极为虔诚地拜着天地,清晰地看到安叔红红的眼眶和英梅婶那双美丽的眼睛中饱含的泪水。谁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推开众人,跑回家里,爬在床上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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