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4-12-10 15:43 编辑
绝路相逢
最近,他在梦里,有几次出走了。
他一出去,就走到同一条路上。他沉默地徘徊着。树叶从枝干上坠落,那仿佛是时间的速度。时间从一个隐秘的地方,以这样的方式显现出来,无形中将他越推越远。站在某处旁观:跟随他走过很多年的身影,跌跌撞撞,在某种神秘线路的昭示下,他和自己的影子总在某个时刻,转向彼此,而相逢。
连续多天,入夜时分,他进入同一个地点,遇见相同的人。那里有父亲、母亲,乡亲,有他。在一个模糊的时空里,一条长长的风沙起飞或者寂寥无声的路上,世界给他打开一条幽暗的通道。宿命样的他,被一辆颠簸的客车运送着,从这里经过。
很多年里,他在那条路上。那是上帝规划好的一条线路,不变的距离,至始至终的地理格局,而他乘坐的客车,仿佛永远接受时间的役使,在高高地基的路面上,从东向西,颠簸,晃荡。他靠窗而坐,透过玻璃,眼睛里映现着坡地、低矮破旧的房子,以及掩映着的树木与荒草,仿佛永远在惨淡的落日背景里。
那年夏天,客车意外抛锚,旅客从车上走下来。他背着一个包站在路边,天地一片辽阔,他往河岸边走,沙土坡度陡峭,他差点跌到下面去。用力站住,他稳稳身子,挪动脚步,一点点走到湖边。湖水靠近了他,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杂草和荷花叶在阳光蒸腾出的味道里,弥散出他熟悉的鱼腥味。
这些味道是唯一的线索,他在瞬间,就看到家乡村庄外围的小河。那里,两岸长满茂密的水草,小芦苇和蒲腾草从河底生长起来,立在水上,而水面上布满绿莹莹的零星杂草,它们的缝隙间,成群的鲫鱼、细身子的参条子鱼,散漫地游动。它们自由自在的样子,令他艳羡不已。
……他看着更大的湖,更宽的水面,以及那远处浮游的渔民的船只,他觉得这里给他打开了更辽远的世界。动荡起伏的水面里,裹挟着一些残碎的杂草。他看到了巨大的鱼群,那就是传说中的微山湖的四孔鲤鱼吧。他幻想过在这无边的湖面上,坐船游荡,身影印在水里,他甚至想着纵身跃入湖水里,体验自由徜徉的神游境界。
有人喊车修好了,他离开了岸。他留恋在自己的想象里。只是,他一直没有机会实现这个愿望。从那落幕的夕阳里,他看到湖和绵延不绝的岸,被无边的暮色吞没。其实,在他隐约的记忆中,父亲带他来过这里的。那是秋季,那时,这里的水面很低,父亲带他到浅水里挖湖耦,他们携带着半口袋鱼和一捆耦,回到村庄上去的。这个地方从他所在的行政区域上划分出去后,他就再没了这样的机会。
外省定居之后,他有很多年都这么经过湖的大坝,车在上面跑,他就看着这些清迹而少人烟的湖区,想象他的童年生活。近来,他的回乡,被新修的路变更了方向。“那看上去像一条绝路了。他远远地看着那大坝。一切都在暗示他:时间在那里,将他阻隔了。”
他惊讶地发现,湖区通过夜半的梦,将他的记忆唤醒。他忽略的一些事实,经由梦一点点地召回。梦里的景象告诉他:他年轻时的生活已经老去,从父亲母亲年老的身体和行为上体现出来。他看到了父母亲的前方,那条给了他自然生命的场所,渐渐地变得狭小,从湖面升起来的太阳,迟缓地爬到浑浊天空里。那太阳被什么削减了力量……他想:“它又如何将一个人,不断沉溺到生命谷底的身躯,拉扯到和年轻时相同的高度呢。
他在这条路上,来回三十多年了。它已经变成了一条时间的路,而且日渐逼近绝境。此刻,他的人和他的湖都变成了地理上的印记。他和它们相逢一生。某天,他可能不需要走这条路了。那里,繁盛的、荒凉的,毗邻而存。他的夏日,在这清澈湖水里,那些游动的鱼群中,潜伏到他的记忆里,回放着孤独的影像。
他从沉陷的梦中逃出来。他的鱼群,小船,以及那些陈旧的藏匿在芦苇和荒草丛里的小屋,藏匿了他的梦想。他惊慌地回到醒来的时刻,他觉得揽在内心的镜像,从他面前脱离而去。它们越来越频临绝境,他已经被昭示着回到更多消失的情境中。一个人越走越远,像一条小船行驶在河水里,遇到了拦截自己的堤坝。他看到河水岸边,那些卖鱼和各种野生动物的人,它们慢慢地变成一些是有若无的黑点。他从那些黑点里,找到更多被自己遗忘的细节。一瞬间,他比任何时候,都觉得记忆的重要了。
“我猜想,一定有人喊我到那地方去。”他有好久没有去河西岸的一个村子了。那里的桥,河水,芦苇一出现,就像从黑暗里,跳出来一个打劫他的人。那个影子,令他惊讶:它为什么能穿过隐约的时光,到达这里,像隐匿到枯草里的山枣树枝条,刺破他的肌肤。他哎呀一声。仿佛少时,在玩耍的乡间,被刺中了身体,然后,佯装被杀死,倒地而亡。事实上,这个游戏,却由假而真,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蔓延的疼痛。
他又一次回到了这个村子,深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感觉天底下,到处都是枯萎的事物。这是一个冷得让人发抖的冬天,众多物体的颜色,悄然蜕变成灰白。阳光的出现,显得特别刺眼。他还想着那时,自己走上高高的宅基。母亲系着围裙,乍着两手出来迎接他。而现在,母亲没有出屋,他喊了声,看到她蹒跚着脚步,站在门框那里……整个小院里,还落着没有清扫的落叶。
……他的许多光阴都在身后了。他觉得自己被抢劫走了。他想着来时,湖水结冰了。而村庄充满无数回忆细节的荷塘变成了平地。如何荷塘还在,那应该是冰封了的荷塘。而那冰面上面,会有稀落的荷的秸秆穿过冰层,枯瘦地挺立着。
他可以在记忆里,返老还童:在延伸到河边的一条小路上,快乐奔跑。在那种不断加速的跑动中,他迎着太阳的光,身体的寒气渐渐消散,身体逐渐感受到了暖意。他就在那些不断散发开来的光与热里,看到他生命的全部所在……
2014年1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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