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时光安然 于 2014-12-22 18:31 编辑
微记录之: 我哥
我哥始终不相信自己是有病的。
不是说有意的掩耳盗铃,是他不相信自己得的是那种不可救药的绝症。就像前两三年,不知听了哪个旁门左道的江湖人忽悠说糖尿病是可以医好的,于是他就不惜成本地辗转腾挪,吃那据说可医糖尿病的保健药。几个回合下来,结果是病没医好,人却吃倒了。在家人苦口婆心的劝说下,赶紧去找医生,又是一番折腾,才终于又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的我哥依然不信自己得了什么大不了的病。大概是被折腾怕了的缘故,他觉得膘打口中来,与其不计成本吃那不堪入口的药,不如多吃点好的提提神。因此他不再忌讳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的医嘱。想想也是,他一个羊倌,每天早出晚归那么辛苦,你不让吃点好的,终日里寡淡无味的,体力怎么能承受得了?何况他还是一个病人!那阵子我哥特别爱吃肉,何况家中不缺肉,房梁上挂着过年时杀的年猪腊肉。没事就取一块来,煮煮吃了,偶尔也喝点小酒,这就是一个羊倌自认为的神仙一样的日子。忽然有一天,他犯病了,食不甘味,萎靡不振。他去找一个土郎中。土郎中长着一撮山羊胡,一脸严肃的模样,据说是个颇有经验的老中医。把脉,看舌胎,好生望、闻、问、切一番,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你这哪里是什么病,我来告诉你,你根本没病,分明就是吃撑了嘛。
我哥听完这话并没生气,反而是大喜过望。想想看,折腾来折腾去,这是多么痛苦的事情,来到这里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哪个大夫不想把病情夸张到最严重的状态啊,你瞧人家轻描淡写的,捡了几包中药,还说吃完就好了!我哥那个高兴啊,不忘把这一惊人的好消息传播给亲朋好友,就差摆一场大宴,把多年都不敢去他家吃饭的人都招来,告诉他们,自己没病,更没传染病,之前所谓的那些病,都是他妈的误诊,统统都是吃饱撑的,扯淡。
然而无论哥哥怎么努力,他终究还是摆脱不了之前的那个病态,而且是越来越严重了。那些难缠的病们,仿佛铁定了主意要跟他耗上了一般,随时随地要置人于死地。他不得不听了医院大夫的话,靠胰岛素来维持现有的生活。好在胰岛素比那些江湖骗子们的药便宜多了,而且一针见效,于是我哥也就慢慢地习惯了。俗话说习惯成自然,既然是自然中的事,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抽根烟的事嘛,值当大惊小怪?至于另一个早已被控制了的结核病,我哥就更不当一回事了:国家防疫站都给防着了,凡能防的病,那算是病么?你们瞧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吃饭睡觉,不也没球事么。
只是不管我哥怎么说,他依然还是孤独的。他不知道,家人也都是偷偷去打了结核防疫针的,之所以是偷偷的,是怕他知道了会暴跳如雷:啥?你们也嫌我有病啊,你们竟然也防着我呀!
前不久哥哥终于又病倒了。肺穿孔,片子上显示,两个洞洞呢。他是吐血过度,终因体力不支,晕倒在放羊的路上。起初无论如何也不愿住院的,一直吵着说没病,当然,四十来岁的年纪,正值壮年呢,就凭这一点,你偏要说他是一个病人,谁能受得了啊:你才有病呢,你恁大年纪都没住院,干嘛劝别人去住。
只是病来如山倒。我那可怜的哥哥就像一个失奶的羊羔,他气喘吁吁,已追不上属于自己的那一群羊了。
我去病房看他。见他原本高挑的身材,瘦成一个弓着的虾米,瘫倒在一张床上,腊黄的脸,还肿胀着。看我来,本能地想要坐起来,却挣扎着,终于还是躺下了。我看那塑料瓶子里清的红的液体朝他血管里流淌着,想着这个仅比我大三岁,那么一个正旺盛年龄的哥哥竟然被病魔折腾成这般模样,止不住的一阵心酸。他竟也还是如以往那样心有不甘,说,卖羊也不是季节,如果再扛一阵子,等到羊贵的时候卖完再住进来,也是划算的。我劝他说不是有医疗卡么,又不是让你全额掏腰包。他说就是,如果不是冲这点,打死也不来——这算什么病么,屁大点事去诊所就解决了,他们竟然还夸大,还不给看了嗨嗨。他眼角里流露出了一丝鄙夷与嘲弄,笑那些医术也太差劲了,竟然治不了他的这点小毛病,推来推去的,最后把他推进医院里,受这份活罪。
吃点好的就是了,比吃药舒坦——连好的都不让吃,活着还有啥意思?
这是哥哥认死的理。
我就偏要让他半饥半饱。我怕他吃多了,消化不了。
于是略显饥饿状态的哥哥不几天就出院了。他说,水也输了血也灌了,再不缺啥了吧?这就回去,才不干那人财两空的事,要歇也回家歇去。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老天爷也拿他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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