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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诗(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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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18 10:2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位先锋派作家说过,生活像屎,人们却企图从中发现金子。你感觉到了。你算不算先锋,你不知道。先锋是什么?先锋就是每次释放出的精子跑在最前面的那一个或那几个,可能是成功者,像长成伟人的受精卵,更可能是失败者,比如错过了受精,或流产,或产下的畸形儿。

  接连好几天,你的情绪坏极了,你像是丧失了最后一点生活的意志和力量,陷入了绝望的泥淖。那种万念俱灰的泥淖。一切都没有意思,吃饭、睡觉、做爱,甚至思考。然而,你却又不能不思考。这是最为致命的。好几天了,你不敢出门,你害怕跌倒。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支撑你行走。你更怕芸芸众生生活的热望诱发你无休止的思考。脑壳里要是有个拉线开关该多好。你时常想起亚伟的这句诗。是呀,要是有个拉线开关该多好,一拉,思考就停止了。可以说,你是非常渴望这么一个拉线开关的。既然一切都没了意义,想也没了意义,干吗还想呢?活着,没有思考,猪一样地活着,植物一样地活着,是你向往已久的活法。但是,没有那个意识的拉线开关,你不能像猪一样、像树一样活。你明知生活像屎庸俗不堪,明知生活里淘不出金子而最多能淘出因消化不良残存的脂肪颗粒和植物纤维,但你不得不思考,不得不尽力去淘。无法停止的思考让你找不到任何一种安置自己的办法,你感觉你的灵魂一直在往身体外面冒,想挣脱肉体。你希望它冒,希望它挣脱,希望它自由。你又害怕它挣脱。你相信灵魂一旦脱离肉体,肉体就会砰然倒下。你害怕砰然倒下,你的生存本能还在。

  你近来时常感觉自己是一条被人网上岸而又漏网的鱼,在陆地上喘息,渴望水。之所以漏网是因为你太小,太普通,太不引人注目。火辣辣的太阳晒着你,你正在变干。你的皮肤结了壳、起了层,你的翅膀黏在了身上,不能动荡,你的腮失去了功能,死在一步步逼近你。你看不见水,听不见潮声和波涛声。与其干死,不如被渔夫带回家,刮尽鳞甲,剖开,在菜板上剁掉。这样垂死地想,你倒希望自己和众多的鱼一起被榨干被盐炸被冷冻成各种各样的方便食品远销各地。那样,你至少不会孤独,还有可能成为少女口中的美食。

  你有些恨那个从水里网起你而又遗失了你的人。那个人可能是一个男人,比如你的父亲;也可能是一伙男人,比如钟玄、皮子、小桑你们。那个人可能是一种精神一种偶像,比如尼采的哲学,比如“OM”;也可能是一种无法克制无法摆脱的习惯, 比如手淫,比如臆想。但最大的可能是几个女人,比如小丫,比如李雯,比如小荷。归根结底是小丫。

  不管那个人是谁,和你的伙伴们比,你是幸运的,你毕竟漏网了,虽漏晚了些,没漏在水里漏在了陆地上,但你的命还在,你还有机会重新回到水中。你明白你的水,知道你有哪几条河可以回去。

  “OM”算一条,小丫算一条,李雯算一条,小荷也算一条,肖瑶不算。“OM”河谷最深,但已经干了。“OM”很有意义,像黄河对于中华民族,是母亲河,但救不了你。钟玄已放弃写作,出家了(也有说进了精神病院)。小桑背着老婆卖了养猪场,到上海读作家班去了。皮子弃文从商,四处漂泊,说如今才恍然大悟有钱就有一切。情调、美女、高贵、派头、风度、尊严等等。了了躲在阁楼写她的畅销书。竹篱为生活所迫,做了书商。女人是最好的河,是最好的水。女人是珠江,是亚马逊河。女人是“波光潋滟晴方好”的西湖,水宽,水深,水干净。但好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肖瑶载过你,李雯载过你,小荷也载过你,唯有小丫没载过你。覆了又载,载了又覆,最终是全军覆没。李雯载了你一程就覆了你,她想把你载到一个远离小丫的地方去。小荷是一条桃花小溪,你是一叶扁舟和舟上那个独钓寒江雪的渔翁,有诗情画意,但钓翁之意不在鱼,桃花会让你迷津。

  你在岸上奄奄一息,没有选择的余地,你必须就近找一条河板进去,否则,你就完蛋了。在陆地上苟延残喘的一条鱼,不可能再有做一棵树的幻想。

  做一棵树当然好,做一棵树不会产生被物质挤压的感觉,城市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都不能触动它。要是能长在田野更好,田野自然好,阳光,空气,水分,还有广阔的视野。    生长在城市也没关系,绿茵地,隔离带,护城河,街心花园,也很不错。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能看尽城市的繁荣和肮脏,也很不错。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款爷手拿大哥大腰别BP机。蓄大胡子的导演在街的拐角处请一位戏剧学院二年级的女学生吃米粉,他们刚从做爱后的沉睡中醒来。可能是女学生先醒来,拍了两把大胡子瘦得像松果子的屁股说,嘿,太阳都晒到屁股了。一对狗男女在月夜里偷情,两个都特肥,无论怎样调整位置也贴不紧。男的卷起女的的裙子,斜骑在她的腿上。女的企图抱住男的,却抱不住。你们的手臂都出奇的短。男的忍无可忍,女的开始哼哼。它仅仅是一棵树,看了就看了。一个诗人拿着一枝菊在铁轨上徘徊,腋下挟着一本自费出版的诗集。你表情僵死,目光焦躁,样子极度痛苦。你像个晾衣杆,穿一件皱巴巴的风衣。你的痛苦像是由来已久,无法摆脱。你的痛苦颇有来头,绝不可能是一件具体的事件引发的。远处一列货车驶来,诗人徘徊着。这是京都郊外一段人迹罕至的铁路,路边是巨大的樟树。诗人嗅到了空气中的香味,静静地躺在铁轨上,把菊放在胸口,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诗集落在十米开外的枕木上。

  这些只是一株树看见的几件事。它饿了,取出些阳光、氧气和水来吃。它不睡觉,却也不是24小时眼睁睁地看着这座城市。周围一切都在流动,汽车排放的尾气和火电(葬)厂排放的浓烟,它却让自己保持一种静止的状态。它的头发渐渐长长了,枯黄了,它的皮肤越来越干燥,它不去管,让它们自由地长。

  一天,你以为你真的要做一棵移动的树了,但很快,你便明白过来,那只是初恋的一点曙光。小丫的碧波成了你屎一样的生活的唯一亮点。你还能够想象小丫所代表的那条河流。那条河流从你的记忆深处呈现出来。你以为它死在了你的记忆。你甚至能够想象汛期的河流、洪水滔天的河流,你几乎能感觉到河流携带的潮湿的风,能听见真切的水声。于是,你下决心一定要摸到她的河里去,喝她的水。

                  

  记得“OM”诗社成立的时候,钟玄的诗写得很长,很有气势,也很理性。他把皮子、了了、晓竹、雪崩和你约到小桑在秦岭脚 下一个叫石元的小镇办的养猪场说,他想和诸位创立一个诗社。诗人们说,好啊,创立诗社好啊。于是,诗社就成立了。他坐在嘉陵江边的一块大青石上说,诗社叫“OM”吧,“OM”是古印度梵文中的,“OM”代 表宇宙的基础音、根本音、基础能量、根本能量、基础信息、根本信息。诗人们惊叹不已。他又说“OM”,读作“噢─哞─”,它太 妙了,太绝了,太深了,太高了,太伟大了,太“一”了,太“O”了,太世界了……“OM”就“OM”,“OM”最能代表诸位的诗歌写作,也最能代表诸位诗歌写作的方向。他反复教你们“OM”的发音,噢--哞--噢--哞--他叫你们认真看他的口型。

  秋高气爽,天高云淡。秦岭顶着一朵草帽云。钟玄一边说一边抖着抵肩的长发,长发里已有了许多的白发。大青石上还坐着宝鸡来的新诗友巴子。他说,既然诸位一直视诗歌为生命,既然诸位为诗歌走到了一起,既然诸位都想通过诗歌这种艺术形式探索生命的真谛,那么,诸位和我的目的是共同的,我们就要为这个共同的目标团结起来。

  他给大家朗诵了一节诗:

  称梵为神秘的“口奄”音,

  专心致志将我思忆,

  这样一个舍身而去者,

  方能达到最高目的。
        

  他告诉我们这是《薄伽梵歌》第八章《不灭梵伽》中的句子,“口奄”    即“OM”,为表示肯定和等同的敬语助词,可译作诚愿如此( So     be it)。印度人把“OM”看作是神圣的音节。“OM”之所以被圣化,是因为它被看成了梵的标志。《奥义书》中就有这种思想。《 <蛙氏奥义书>(Mandukyopanisad)》中,“OM”音节被说成是已有、现有和将有的一切。“OM”由a、u和m三个字母所表示的音组成。a 代表非眠界的非眠灵魂的精神,u代表沉眠界的睡眠灵魂的精神,m代表熟眠界的无梦灵魂的精神。m是最高的,被称为般若(智慧)。 总体的“OM”(口奄)被说成是不可思议的,不可言表的。一旦进入    “OM”之境,世界即消逝,超越双睐(苦乐)的天国幸福也就实现 了。他说,从此,诸位及我的诗歌就是要力求抵达“OM”的境界,抵达宇宙的基础音、根本音。我们的“OM”诗歌代表文化还原和文化再生,代表从超验到潜意识到宇宙本体意思的还原。“OM”艺术和“OM”艺术家绝不让文化控制,是自由自在的。“OM”诗歌及其他艺术创作,就是通过语言展示宇宙、生命的本真状态,那就是平等、光明、圆融。

  为庆祝“OM”诞生,小桑为“OM”奉献了一头乳猪。那天,诗人们喝了许多酒。酒后,钟玄拿出他的《天》系列分发给诗友,有《天途》、《天祭》、《天空》、《天国》。不久,钟玄又写了《时之光》、《睡莲》、《负的世界》和《O》。这些动辄几百行的诗耗尽了他的心血,也铺就了他通往佛门的天桥。那时候,他的生活态度很积极,很向上,他主持《OM》诗社,创办《OM》诗刊,起草《OM》上万言的宣言,亲自组稿、集资、校对,他把《OM》诗刊设计为古书那种从后往前、从右至左阅读的线装书。在诗刊首发会上,他信心百倍地说,《OM》注定要压倒群芳,要压倒《非非》,成为当今中国民间诗刊的代表,注定要漂洋过海,得到世界的首肯,注定要吸引一批汉学家和研究文艺现象的专家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来到江油。说到这儿,他的严肃和神圣没了,他优雅地笑了,站起来,挥挥手又说,《OM》成功了,是诸位的成功,到欧洲,去美国,坐飞机,做演讲,大家都有份儿,哪个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大家也都有份儿。

  第一期《OM》印了99份。99这个数是钟玄定的。他说圆满的数不吉。给全国主要一些诗歌刊物和团体都寄了,给台湾、香港、美国和欧洲也寄了。结果没有想象中的1%好,除被《诗歌报》月刊和《中国诗人报》列入民间诗歌社团200家以外, 便只收到几个封诗 歌爱好者的来信。一年内都没有反应,诗人们有些厌倦,有些失望。钟玄发现了大家的情绪波动,动员说,诸位,“OM”可不是运动员参加奥运会和锦标赛,几天就捧回金牌金杯了,“OM”是一种绝对深刻、绝对开放而又绝对寂寞的精神再现,我们的作品寄出去,没得到 大的反应,这并不能说明我们的作品有问题,诸位想想,人类对外星人是一种啥态度?人类对自己尚不知道、尚未搞懂的新科学,比如气功,比如特异功能──是一种啥态度?否定,不屑于谈,嗤之以鼻。我们的《OM》对于中国,对于世界很可能就是这样。尼采、梵·高当年的遭遇都是这样的。

  一两年过后,钟玄再没写出长诗,他的诗越写越短(短得只有三言两语,比古人的五言、七言还短),越写越少,越写越没劲了。《OM》出了一期,也没再出。当“OM”诗人再聚到一起,他就拿出了些小诗,同时还拿出的还有几枝印度香。他把油印的小诗一页页发给大家,又把印度香一柱一柱分给大家。他    说,诗可以不看,香必须点燃。接着,他划燃火柴,一个人一个人地给点,样子很虔诚。他说那是上等品,是他在成都文殊院买的。有人把香插在衣领里,有人插在衣服口袋里,有人握在手头,也有人插在墙缝。屋子里香火萦绕,香气盎然。诗人们这才读起他的小诗。多是写花、写草、写风景的。《花事》最典型:
   
    之一
   
                                 
  碰着一朵花儿
                                 
  我就香了
   
                                      
  之五
                                 
  和一朵花儿相遇
                                 
  需要多少时光呵
   
                                      
  之九
                                 
  小小的妹妹
                                 
  绕了一个弯子
                                 
  一下子
                                 
  就转到了河边
                                 
  小小的妹妹
                                 
  弯下了腰去
                                 
  拾起一捧
                                 
  白色的花瓣
                                 
  这个时候
                                 
  阳光灿烂
                                 
  小小的妹妹
                                 
  带来了花香
   

  钟玄的诗越写越短,后来,就短得没有了。除了看花,看小小的妹妹,看云看天气,他还看佛教方面的经书。他不只看,还具体落实到行动上,落实到生活细节上。他不再吃动物肉,连动物油和蛋类也不吃。他只吃素,且吃得很少。他的身体也像他的短诗一样愈来愈简约,只见筋骨。他的腿、脊背和胸部长满了淡黄的绒毛。了了说他简直像个猴子。他还断了和了了的关系。其实,很难说清他们是一种什么关系,有时两人连续几天形影不离,有时又长时间互不往来。没人知道他们是靠啥连在一起的。他早期读波伏娃的《第二性:女人》时,就对女人有些研究,又与那个银行里的女职员有那么销魂的一腿,可谓理论联系实际了。女人在他心中在他笔下一直不是个东西,他不止一次对你说一个女人要是不肯把她的身体给你,那么她更不肯把她的灵魂给你。他叮嘱你们要警惕那些口口声声只给你灵魂而不给你肉体的女人。他曾经还一度深受叔本华和尼采的影响,对女人抱有一种亵渎的偏见。他对你说过,男人和女人只能有一种联系,那就是生殖器与生殖器的联系。他的观点对你产生过很大的影响,你爱小丫,就死死地想得到她的肉体,不管她是一个十七八岁的中学生,还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直到了了闯进他的生活,他才改变对女人的态度。当时了了高中毕业,在家待业。了了是很有内在力、很非凡的那种女孩,但表现出的却很单纯,很天真,也很浪漫。了了是慕名找到他的,据说当时他正抱着个铝制饭盒在拔饭,米饭上顶着几片回肥肉。当时他可是一顿都离不得荤的。他一边嚼着大米和猪肉一边看着瓦雷里的《海滨墓园》。看到了了,他一边大势夸了了的诗写得有灵性有悟性一边把剩下的半盒饭推给了了。了了在写给他的信中很寄了几首诗给他。那半盒饭便是他给了了的见面礼。出于对一个诗人的崇拜,了了吃了那半盒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是怎样发展到起来的。他们常常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天。很可能头天晚上,他就叫她下课了。他给她写过一些诗,最有名的是发在诗歌报上那首写给安娜的绝命书。看得出,他是那种不做则罢、要做就要做得最好的人,他想把他和了了的感情做得最好。

  有个姓冬的要钟玄练气功,钟玄就练了。姓冬的已练了好几年,说自己已有气感。姓冬的是个成都知青,在文革的武斗中杀了人,心里一直蒙着阴影,他练功、做佛事就是想化解那阴影。姓冬的在绵阳娶了个老婆,很漂亮,而且是越来越漂亮,他就不敢要了,离了。姓冬的说钟玄本六根清净,只是被后天染了,要想清净不难。

  有一年腊月,姓冬的对钟玄说严新要回来。严新的老家就在江油一个叫东安的村子里,离钟玄住的地方只有30里路。姓冬的说,见一面严大师胜过练10年功。钟玄说,是啊,要是让大师摸摸就更不得了啦。钟玄激动得不得了,却又故意装着平静。腊月二十九,也就是那一年的除夕,姓冬的说严新已经回来了,是从美国坐飞机到北京,再从北京坐飞机到成都,然后坐汽车回江油的。钟玄听了,跟姓冬的步行到了东安。哇,好长的队伍。原来,他们迟到了。他们只好排在队伍后面,跟七几年凭票买猪肉似的。人们并不像他们是去求大师指点功夫的,而是去治病的。那几年几乎每天的报纸上都在说严新大师如何神如何善,如何吹口气就医好了癌症。到天黑,队伍还是条长龙。夜里下起了冻雨,但一个人也没被吓退。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初一早上,钟玄和姓冬的终于见到了大师。回去,他们真的觉得自己的功夫长了不少。半年后,他们才听人说,那年严新根本就没回来,他们见到的只是严新的一个徒弟。听了这个话,他们感觉他们的功夫一下子又没了。

  记得有一次你们在太白馆喝茶,小桑说太白馆的空气是永恒不变的,他嗅到了唐朝的气味。屁的唐朝气味?都是些才修的水泥墩墩。皮子掏出红塔山,每人发一支,一一点火。钟玄接了烟,却拒绝点火。都慢悠悠地吸着烟,吐着细细的、似幻似梦的烟丝,包括了了。

  钟玄没有因不吸烟而无聊,他仰靠着结实、宽大、略显粗糙的竹椅微闭着眼,均匀地吐纳着气。他不是困了、想睡了,他在练功。
        
  人人都不言语,像害怕惊飞身旁啄花的鸟。
        
  小桑碰响了茶缸。
        
  气氛是凝固的。一种感伤的凝固。
        
  都是诗人、作家,没有人嗅不出那种绝望而又无可奈何的悲哀。人人都知道这悲哀来自竹椅上那个仰身冥想的人,来自热爱友谊的人对竹椅上那个仰身冥想的人的热爱。
        
  皮子是个乐天派。他看见园里的菊花开得艳就起身赏花。他背着手,步子休闲,一副伟人的样子。他故作的姿势让人以为他穿着剪刀口布鞋,他却因腿抬得过高把锃亮的皮鞋露了出来。他俯身捧花,嗅花、逗花,像是在表演。
        
  人们把注意力从钟玄转移到了皮子。
      
  皮子偷了一枝紫菊,说不能让钟玄就这样庄公梦蝶,说要给钟玄几缕唐代的芬芳,就拿紫菊去扫钟玄的脸。钟玄嗅到了花香,抿了抿嘴唇,又进入了冥界。皮子想把菊花插在钟玄的鼻孔,了了用眼神制止了。皮子把紫菊别在钟玄的胸口。
        
  进入冥界的钟玄脸颊显得又瘦又小,头发、汗毛、苦毛、胡子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的五官。他的脸像是曾经开垦过而今又荒芜了的坡地,眼睛仿佛是枯干的海子。
        
  过了一会儿,皮子收敛起嬉皮士的笑,坐下,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像是要发表演说,但又没开口。
        
  还是你先开口。
        
  你说,要是有主旋律的话,我们还是尽快接近主旋律。
        
  我也这么想。
        
  皮子附和道。
        
  我知道,你们想阻止钟玄出家。你们把友谊看得比生命都贵重,我很感动。可我一直在想,你们把他留在你们的世界对他未必就有你们想的那么好、那么有意义。
        
  了了望着天。
        
  一个人因为生理或糖吃得太多的原因,厌倦了吃糖,想吃海椒,可是你们出于爱护,不允许他吃海椒,说吃海椒上火,排不出大便。你们说,吃糖吧,糖好,甜蜜蜜的、柔滋滋的。我说别劝阻他,由他去吧。
      
  说完,了了哭了。
      
  也许了了是对的。
      
  我想。
      
  是呀,咋个能劝阻一个人做圣人?
      
  小桑嘴无遮拦。
      
  不允许有人误解钟玄。
      
  皮子的声音太大,太激动,惊醒了已经睡着的竹篱和雪崩。
      
  小桑的话没错,只是语气不合时宜。
      
  你把手放在了了肩上。
      
  了了伤心地抽泣起来。她与钟玄恋爱多年,一直没有结果。钟玄信佛练功后,与她的关系就等于结束了。
      
  钟玄突然从梦中醒来说,我听见牛铃啦!
      
  白日梦!
      
  皮子在钟玄背上擂了一拳。
      
  钟玄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香香的呵嗨。
     
  唉,人呀。
      
  这么多人里,你最会享福。
      
  竹篱看着钟玄。
      
  谁叫你们有福不享?
      
  钟玄又香喷喷地打了个呵


  
  自从晓竹说了“OM”圈子里会产生一个遁世者,我就在琢磨谁是那个遁世者。

  首先,皮子不可能是遁世者。皮子向来西装革履,一派绅士风度,就是吃不起饭的时候也是一副享乐主义的模样。你曾问过他,三天没吃饭,突然在街头捡到五元钱,是买面条吃还是洗头?他选择了洗头。皮子说当今很难发现一个人的饥饿,但举目就能看见一个人的邋遢。有很长一段时间,大约两年吧,皮子挣不到一分钱,生活没了依靠,靠奔走在诗友之间吃饭、坐车。那些日子,他的口袋里时常连十元钱也没有,但就外表根本看不出他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他随身总是揣着两叠高级餐巾纸,有时还从花店骗一枝玫瑰拿在手上。他一边在诗友门下做食客,一边还做出些风流韵事来。他不是给诗友单位的女同事讲诗,就是许愿带诗友邻居家读中学的女孩去看大海,他甚至搞大了小桑一个表妹的肚子,说他爱她,给她流泪给她下跪给她采野花。他常常给这个许愿,给那个许愿。他给钟玄许诺过一套红木家具,给小桑许诺过一台多媒体电脑,给你许诺过一双高级皮鞋。许愿之后,他并不去赚钱还愿,他往你家是钢铁厂一个锅炉工,很神经质,天天熏酒,家里没饭吃也熏。小时候,他常常挨他的打。他动不动就打,打孩子,打老婆。他的相貌不凶,声音凶。他一听见就胆战心惊。他说有一次他正和邻居家的小女孩在骑马马,他父亲喊了一声,他吓得尿了那小女孩一背。那泡尿是致命的,他的自卑、不安、惶恐全得它的浇灌。
        
  长大后,小桑为解除内心的压抑、不安和自卑读了许多心理学方面的书。弗洛伊德的所有中译著作,还有荣格、阿德勒和荷妮的。阿德勒在《自卑与超越》一书中告诉他,自卑不能被超越,只能被压抑。他服从了。他的自我拯救失败后,他想起自己童年时代在暴力和贫穷下形成的品质,他不得不认命。他的童年像卡夫卡一样都是规规矩矩的。一种不情愿的、被迫的规规矩矩。他们的服从是一种奴役、一种屈服于权威的奴役。他们无能为力,只能听命于内心的恐惧。他们年少,生命力薄弱,不得不让自己处于寄生状态。青春时候,他们才开始觉醒,开始反抗,且日益激烈,最终把与家庭与权威决裂作为人生的最大愿望。但是,童年时代慑于强大父权下形成的自卑与恐惧却无法消除,社会强权替代了父权,使他们在任何时候都能看见恶魔般的阴影而无法摆脱,甚至对自己爱慕的女人也是这样。他们孤独,沉默寡言,有时还呆头呆脑。反过来,他蔑视外界,蔑视他人,蔑视权威。他们因为害怕而蔑视,又因为蔑视而退却。他说卡夫卡对雅洛夫说的那番话简直是他内心的写照:我的心中也有黑暗的角度、秘密的道路、盲目的窗户、污秽的庭院、吵闹的酒店和上锁的旅店,没有一样不是活生生的存在着。我行走在新都市的马路上,脚步和眼光都不能习惯。我好像一直停留在从前凄凉的小路上,内心对卫生状态的改变毫无知觉。对我而言,对我的不健康的街道,比起文明新颖的马路更为真实。
        
  小桑有过三次恋爱。第一次是15岁时,爱上了他的英语老师。他的英语老师是个微微显胖的女子,脸蛋特肉感,特圆,特有光芒,睫毛特长。他每天都要给她写一封信,说一些话,然后在煤气炉上烧掉。那些日子,他总是很晚才回家,他常常坐在教室后的槐树下发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想去找她又不敢,他几次走到她的窗前都退却了。直到有一天,她结婚人,他才罢休。那天傍晚,他坐在郊外的桉树林哭得死去活来,他边哭边褪掉裤子,在幻想中美美地和她干了一场,直到他少年的甘露打湿枯瘦、苍白的腿。
        
  第二次是在大学里,她爱上了低年级的一个小姑娘。可以肯定,除了他,没人会去爱她。她个子矮小,平胸,屁股尖尖的,被叫着√2,看上去邋里邋遢。他给她写情书并托人转到她手里。他约她晚上在实验楼后面的荒山上见面。他等了整整一晚上,脚都冻坏了,她都没来。不久,他又约了一次,她仍未赴约。有一天他在操场碰到她,大起胆子问她为啥不理他,她居然骂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嘻嘻,还天鹅哩。
        
  第三次,他钟情的是他们子第校附近的一个卖包子的少妇。少妇很有点味道,很撩拨人。他想啊想,一直没有动作。一个冬天的早晨,他把少妇的包子全买了。少妇问他吃的人多是不是。他说就他一人。少妇就笑,笑他呆。他说他不忍心看到那么好的包子叫别人吃了。当时天还没亮,店外麻麻黑,少妇一个人。他边说边掏出一卷钱给她。少妇见钱眼开,他见少妇裆开。他抱住她,在灶背后就把她要了。他虽是第一回来真的,但他在臆想里训练有数,也算轻车熟路。完事之后,他就坐在地上吃包子,一口气吃了3笼。有一次,他把少妇带回了家。她是他带回家的第一个女人。他父亲盯着少妇久久不语。走的时候,父亲当着少妇的面对他说,杂种,下次再带个烂货回来了,休想喝老子一口水。他在想象他打了他父亲一个耳光。
        
  很明显,小桑的父亲身上有你父亲的影子。
        
  小桑虽然也在逃避生活,甚至辞职在秦岭脚下办了养猪场,但你发现他很聪明,这聪明不只表现在他的诗上,也表现在他的自我调节上。你知道,聪明的人不会遁世。
      
  当初,你猜想可能性最大的是雪崩。雪崩生在西藏,长在西藏,又是藏族血统,若干代人都深受喇嘛教的影响。那时候,钟玄还不怎样超脱,依旧和了了做着最好的情人,刀砍斧劈地写着长城那么长的诗。雪崩从西藏跑到四川来投奔“OM”,绝不只是冲着诗歌来的,他是冲着“OM”精神来的。什么是“OM”精神?在雪崩眼里,“ OM”精神就是佛的精神,就是佛本身。雪崩悟到了这一点。然而,在后来越来越多的相处中,你渐渐发现,雪崩可以成为一位在佛教乃至整个宗教领域颇有造诣的人,但永远成为不了一个和尚,他生命里根本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和尚所具备的东西。那东西不是别的,就是一个真正的教徒的虔诚。一种痴迷、愚钝的虔诚。雪崩太冷静了,太理性了,太具有批判精神了,无论是面对尘世还是面对宗教中的那些深刻、困惑、甚至神秘的东西。他像蛀虫,总本能地、拼命地往事物里面钻,直至穿越,直至将事物看个明白。他绝不会下跪、仰望、叩首。假如让他去拜菩萨,他就会围着菩萨转,审视菩萨,然后走近菩萨,用手摸菩萨,他会发现原来菩萨就是黄泥拌稻草,或者是金、银、铅、铁、锡。
        
  钟玄则不然,只要是他认可的东西,他总是一味地执著,一味地顶礼膜拜,绝对顶礼膜拜。不是那种狂热的或冷静的崇拜,而是一种战战惊惊的崇拜。他的肉体战战惊惊,灵魂也战战惊惊。从他的崇拜看不见人文精神,看不见人的高贵、尊严和自信,也看不见那种永远的、超越了人的神圣。看见的,只有走马灯似的易主和灵肉的欠缺。他最初膜拜的是银行里的女职员和美国嚎叫派诗人金斯堡。一个肉欲的,一个理想的。然后是泰戈尔、瓦雷里,廖亦武、埃利蒂斯、“非非”的蓝马。全都是精神的。再后来是了了,是“OM”和《薄伽梵歌》,是佛是道。最后就是气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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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18 21:59 | 只看该作者
很先锋的笔触,读过。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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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9 08:13 | 只看该作者
谢和鲁。

重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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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19 11:01 | 只看该作者
好像作品试图说明什么?、挺 有哲理的,有空再细看遍。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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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19 11:44 | 只看该作者
  敢为天下先,把触角伸长,把周身扫遍,三省躬问留诤言。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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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19 12:36 | 只看该作者
看阿贝兄的文章,再静心细读,深有感触。
7#
发表于 2004-11-22 20:43 | 只看该作者
刚才从“美术同盟”过来,看了一会儿图片,又来拜读阿先生的大作。
脚踩大地,参悟上苍。
钟玄是否在参禅?在务虚。
有人说:“诗即生活,生活即诗。”——艺术即人生,天人合一。这些都没有作家的大作给人的享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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