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暴雨迎风 于 2014-12-29 12:07 编辑
三老苑饿了近两天而有些昏花的眼睛,还是很清晰地看到了,对面那个六棱小砖头,又回到二油条的屋墙根,参于护墙卫士行列里去了。它娘的!它原在路的中间——自家和二油条家的边界,被自己用脚两次轻蹭到自己屋墙根,安顿下来,结果两次叛逃,辜负了自己的信任——但这也肯定是二油条捣的鬼,见我屋子盖得好而心生妒忌,与我抢护墙石。四下里看了看,没人,蹑脚过去,轻蹭它过来,安顿在自己屋墙脚下,又在上面踏两踏。顺手捡起一根很细的干树小枝,拿回家中,放在很大的一个柴堆上。
“吃吧,吃吧,你吃吧,你爹回来非打死你不行!”与小枝接触柴堆的同时,传来了屋里妻子都噜噜的骂声。仿佛小树枝触到了她都噜噜嗓门的开关。
听到“吃”,三老苑猛一打激灵,饿意烟消云散,一股无名的愠怒被打了开关,风起云涌地卷上来。抢进得门来,果然是他四岁的小女儿四丫在猛吃馒头,旁边坐着噘着嘴、嘟噜着脸肉、扭身过去的妻子都噜噜。不知是在生女儿不听话的气,还是生丈夫不让女儿吃的气,或是自己饿了两天至今不得进食,因而生气。
“放下!”三老苑吼出连自己都感到出乎意料大的声音,几乎把小女儿四丫吓得从小板凳上跳起来。三老苑赶紧过去,抱起女儿:“妮,妮,妮……”喊个不停,四丫哭了。
“今天二油条家,你二爷爷三年嘞,爹领你吃红烧肉,行不?那肉烧得红红的,嫩嫩的,香得那个很吆,没法说。你还啃干馍干嘛?不傻吗?”三老苑给女儿擦着眼泪,轻轻地劝。
“我要吃很多很多的红烧肉!”小妮子不哭了。三老苑笑了,赶忙说:
“俺妮真给爹争气,到时候别(土语,吃)他两三碗!前年你亲爷爷三年时,他们那一门子人吆,一盖锅,狠吃了咱三桌肉和菜啊!我心里还在疼啊!停一会,你大哥、二哥、三哥就回来了,咱们非把它吃过来不行!”
四丫不说话了,只把眼望着那个盖了两天的锅,都噜噜也在看那锅。三老苑却把眼睛望过四、五道墙壁去,脑子里看着邻居二油条家里的那口十八印大锅,大长把铁铲子,七上八下的铲子……“这会儿该把那十荤十素制出来了吧?”他想。心里却埋怨自己不如个锅铲子,伸着个永不会饱足的长舌头,在肉山油海里打滚、撒欢,把美味尝了个够。
四丫抓住三老苑的胳膊,哼唧着,一个劲地问“爹,快该吃红烧肉了吧?快了吧?你说呀!”三老苑一边答应着“快了,别急……别急”一边禁不住向大个子家走,心想早去会也好啊,可以早早安排。
拐弯抹角地来到二油条家摆宴席的空地上,不来则已,来了就大吃一惊,桌边凳子已坐上了黑乎乎的人!莫非这些人都如我一般,饿了两天,等不及了吗?如果再晚会儿来,这肉什么的,还不被吃完了?三老苑心想,这接下来的肯定是场餐桌上的激烈争抢战……这样低头闭目想着时,突然感到世界变得香暖、温润起来,急睁眼看去,竟奇迹般地见前后左右都是肉和其他五花八门的美食!原来自己苍蝇般的逐食本能,带自己梦幻般地撞过警戒线,来到这个做饭禁区的。既然是苍蝇,那就抓呗,伸手过去,拽起一团肥瘦相间的肉,连带起一根很白的大概是猪前腿样的骨头,肉团刚被沸水里捞起,一斤多重,三老苑不怕其烫嘴,只几口就将其吞没了,不忍舍弃骨头上几点肉粒,拧起脖子,歪起头眯眼去啃,肉汁但也许是口水,沿着他的脸腮、脖子滚流下来。他不知道做饭的师傅已经鄙视他一大会子了。师傅只因自己是外乡人,才没立即说什么。三老苑吃完了,要攫取下一个目标时才发现了这一对冷冷的眼睛,忙缩回手,丢骨,很生气地说:
“还欠点火候,再加把火!这么难吃!咋做的?”
那厨师也拧着脖子,白了两回眼,但说不出要说的话来。
三老苑继续忍受越来越旺的饥火煎熬,痛苦中还是能想起,把自己的家人分为三部分为好。自己一部分;儿子们,另一部分;都噜噜和女儿,第三部分。分在三个桌上,这样一家人就可以向三个肥得淌油的阵地,发起猛烈冲锋了。与其一家人挤在一起抢一桌酒食,就不如将其分兵数路去享受三个目标了。这样想的时候,三个儿子学校里回来了,妻子都噜噜牵着四丫也从家里赶过来了。三老苑就把这个策略告诉给他们,都同意,转身要分赴三个阵地,三老苑忙喊:“慢!”,都停下来,他伏在他们耳边低声说:
“今天吃饭的人多,咱可不能吃亏啊!要吃得快、多,就要一眼选准筷子要夹的肉,质要好、量要多;出筷子时要毫不犹豫,快、准,夹时要紧、狠;快嚼、快咽,嚼两下就咽,不要品味。还有你妈,回去就给四丫要个碗,菜来了就往碗里倒,小孩的菜谁敢动,储备好了,你俩再快快吃。”
三个儿子似乎很不高兴,懒洋洋蹭着去那边的饭桌了。三老苑气恼得直咬牙,恨不得跑过去打他们个响亮的耳光。又很担心,“三个熊儿都上高中假斯文,有文化的那一套拿出来,不知道吃咋办?”但也来不及多想了,因为厨房那边的风箱声已停,几个端盘子的服务员已小跑着去准备干净的盘子了。
三老苑所在的桌上,第一道菜——清炖鸡,其盘子底刚触到桌面,八双筷子的钩镰枪,齐刷刷桌上“啪!”点了一下,八个方向飞向不会飞的小鸡,钩镰枪中自然有三老苑的一双,且是飞在众钩镰枪之前的一双。所不同的是,其他的钩镰枪都在持者的右手,唯有三老苑的一双,被他持在左手,老苑并非左撇子,此用意为何呢?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三老苑左手筷子已按住鸡翅膀,右手早抓住鸡腿,“噗!噗!”连拧下两只,大嘴里仅一旋,上面就只剩骨头了。三老苑嘴里刚塞进第二只鸡腿肉时,左手里筷子上的鸡胸肉大块,已飞行在鸡肉盘子至三老苑嘴的半途中。此时,其他七人的嘴里还在咀嚼着他们所夹送来的第一块肉;此时因为二能种的出筷被三老苑拧鸡腿的手所阻,后来所选定的鸡体区域又被另一闪电手袭击,所以只能很委屈地低头舔吃那个鸡屁股了,一个大空鸡架子杂骨堆在他脸前。
众口里的咀嚼声早已消失,第二个盘子的到来还杳无音讯。三老苑捧起盘子里的汤,一饮而尽。众人因他已吃了近半个鸡,都拿眼瞪他、嘴撇他。他抹了一下嘴,笑了:
“营养都在汤里呢!倒掉,搭了(即浪费)……”
“那么下面,俺吃肉,你喝汤……”二能种狠狠地说。
“那不行!”三老苑当即反驳,随后又想了想,说“我喝汤也不是不行,只怕有几个人不同意。”
“谁能不同意?”二能种和其他的六人问,有几个还冷笑了。
“做饭的师傅不同意啊,辛辛苦苦做了饭却没人吃,能高兴?”三老苑说着忽然抓住一个低头过路的做饭师傅,拖过来,“兄弟,兄弟,你给评评理,你做饭作得那么好吃,你辛辛苦苦了一上午,却没人吃,这对得住你不?”
被拽得歪歪斜斜的厨师,睁开眼睛,认出对方是刚才偷啃骨头者,就不说话,依旧拧着脖子,白了白眼,这么僵持了老大一会儿。三老苑也明白了,拽衣服的手,不自觉地松了。
第二道菜终于在三老苑他们千呼万唤中“始出来”了,是大块红烧肉!大家心里一阵惊呼。当七只钩镰枪扎向目标时,三老苑已经换招,变钩镰枪为两把单刀,分抓在左、右手里,变坐姿为“起跑姿势”,所以得以抢在众枪之先,将两把单刀齐刺入肉里,然后两边相反方向一划,齐刷刷割下三分之一的肉体来,双筷叉起,托入口中。而别的钩镰枪们,只能戳下很小很小的一块,有的一块严格说来只能算“粒”,例如二能种枪上的,就是。还颤巍巍的,送入口中的半途还掉下来,延误了时间,沾上了桌上些脏污东西的有害营养。所以,三老苑根据不同的情况而采取不同的猎食武器策略,乃上上策也。其后的第三第四第五第六……道菜,他都以此法对之,占得了大便宜。
第六道菜完毕后,有一个小小的停顿,但这也只是对三老苑说是停顿,因为其他的食客们还在咀嚼,第七道菜还没来。三老苑忽然想去看看四丫的吃饭情况,果然在邻近的桌上见到了,都噜噜还是嘟噜着脸头扭在一边低头啃一个什么东西,旁边的四丫也在噘着嘴用筷子拨拉着碗里的肉和什么菜,就是不往嘴里送。大概因为拒绝都噜噜的劝食遭批而不乐。都噜噜也因为自己的劝食不完全成功也不乐。三老苑大怒,转而一想,这不在自己家,也就换上笑脸,摸着四丫的头说:“丫丫,你不是说要吃很多很多的肉吗?怎么不吃了呢?”
“爸爸,我已经吃了很多很多的肉了,我妈还叫我吃,肚子快炸了,妈说肚子炸了还要吃,”四丫还要说什么时,都噜噜转过脸来了,有怒色的。
“不吃,不吃了,”三老苑赶紧说,“蹬、蹬、蹬……”跑到厨房里,拿出一个馒头,掰开,放一块肉在里面,合上,塞到她口袋里说:
“跑着玩去,饿了吃”又想嘱咐“如果不吃,就找咱的狗,叫它吃”,一看第七个盘子,就要到达自己的桌了,忙闭了嘴,往回跑。
终于十八个盘子上完了,在肉、菜、酒的作用下,一般人都显出饱足而微睡的样子。独三老苑精神愈发抖擞,他早已料到十八盘子的后面还有更重要的“四道蒸”,“四个汤”因此他十三道盘子以后,他的“择食”标准更严、更高了,即:凡是蔬菜性的东西,决不能让它们来占据自己肚子的空间,只选上好的牛、羊、鱼、鸭肉吃。
但他忽而感到有点奇怪:人为何很多都离席出走散步?正要进一步探询时,忽然看到自己的三个宝贝儿子,离开桌子,径直向大门外走。立即跑过去,张开双臂拦住去路:
“干啥去?饭还没上来,就想溜?”
“爸,快到上课时间了,我们得去上课啊!”
“上午你非让我们请假来家吃席,老师差一点不准假。”
“再说我们都吃饱了呀,老师说,饱足以后的进食是有碍健康的。”三个儿子振振有词。
“那你们等着!”三老苑说了声就往回跑,一会儿带来了三个夹满肉的馒头,一个儿子一个,都被塞到口袋里:
“回去下了班吃。”
三个儿子都不高兴,老大还想象到如果女朋友见到口袋里装着馍,会对自己产生怎样的新看法?这至少是不雅吧?学生嘛,总要携带些书报什么的。
三老苑没有思索这三个夹肉馒头会对自己儿子产生怎样的学校影响。他只在想,那“四道蒸”就要在厨房最后一道工序里脱颖而出了,所以三老苑孩子口袋里塞完馍之后,就赶紧跑到自己的饭桌上。
但是“四道蒸”的出现,并没引起人们对它的强烈兴趣,也没出现前文里说的那种抢食局面。二能种他们几个甚至放筷子在桌上,说着什么话,吸起烟来,因为喝酒多了,就不想再吃什么饭、馍、菜了。
三老苑大喜——他们这是失策!喝下那么一点点孬酒,就耽误了对众多鸡鸭鱼肉美味的摄取,太不划算了!三老苑也喝点酒,但那只能作为鸡鸭鱼肉的佐料,更刺激味蕾对肉菜咀咬兴趣。二能种们也对三老苑看不起:就知道他妈的个逼吃!你知道你就是吃了那一碗肉,也赶不上我这一两酒值钱!他们就在喝酒时,斜过眼去看三老苑。大吃一惊:他竟把那“四蒸”之一的“迷魂肉”吃完了!而自己在三老苑开吃时喝的酒还不到一两!就改为边吃边喝,但挡不住酒精的强烈制约,竟一个接一个地都趴在饭桌上睡了,睡姿各异。有头歪在一边的,嘴里还含着没咀嚼完毕的肉和菜,有的嘴里没流出来,有的顺着涎水流了出来。
不知是何原因,三老苑在克复了第二道蒸之后,胃口突然大减了,是同桌人的脏酒气太重熏的?还是自己不该瞧一眼二能种呕吐出来的酒食?也或是自己的饭量就是这些了?这些肉菜横亘、油水横流的桌面也太难看了,还有那些沾满白脂肪的筷子,残汤剩水的脏兮兮盘子,趴在油水、烂菜里呼呼大睡涎水四流的醉客们……他闭着眼喝了一口“四汤”里的什么汤,再去盲目地将筷子伸向两个蒸碗时,一个带酒味的饱咯冲上来,他丢了筷子。难道就让这两道实实在在的大菜,白白搭在这里不成?
三老苑忽然想起自己的大狗吹吹,忙跑到院墙边,再三大声的喊着“吹吹——”隔了好大一会,一条瘦骨嶙嶙的大狗从院墙的缝隙里挤过来,三老苑引它到自己桌边,很顺利地将两道蒸吞下了。它是一辈子做梦也没想到要吃这样好的饭食啊!望着狗肋骨下肿起来的肚子,三老苑满意地笑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吃过早饭,二油条笑嘻嘻地弯腰对三老苑说:“我给咱家大小(大儿)说了个媳妇。你得请客,不请不行,还得是红星食堂!”说完还四下里看看。
“我大儿不是在谈恋爱吗?还用你闲操心?我还请什么客?”
“你说怎么着,巧了!我早就想好了,叫咱家大小和你嫂子的外甥女成一家,前两天我叫你嫂子惦着二百块钱买的厚礼去透信,不料他们说,已经是好朋友了。但我说,咱是农村的,就应该找个媒人,我就顺便成了个媒人。还有不管媒人饭的吗?”
三老苑看着高自己一头的二油条的细长个子,心想,我得多少钱才能填满他的长肚子!但自己还有两个儿子没有对象,如果待媒人不好,传出去,没有人给介绍咋办?就说:“大兄弟,咱俩都不是外人,要城里红星食堂那么热闹干嘛,不如到咱集上三不照食堂里要酒要肉,尽情玩耍。”
“好!”二油条挺直长颈鹿脖子似的腰身,不知怎么这么爽快的答应了,这也多少出乎三老苑的意外。
“哎呀!忘了,我这脑子!”三老苑拍了下头,喊“三不照最近得了手癣,”忽地抓住大个子的手说“咱可不能吃他做的东西!有毒!你弟妹有几样拿手菜,不如在家里咱哥俩喝两盅。”
“好了,好了……”大个子总是没有耐心应付这些细碎的东西,鸭子水中摆尾似地摇着头,又停下,眼皮翻上去,问“啥时候?”
“今上午。”
三老苑雷厉风行,即刻就去赶集,通过反复争论,用尽量低的价钱购来了酒席的一应之物,自有都噜噜里外、上下地打点。
十二点正,二油条晃着自己的油条身子,耳朵上别一支雪白的香烟,迈着八字步,先在大街上溜一圈,逢人便说“今天吃三老苑去!”接着就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径奔三老苑家去了。
听到门外有人打嗓“咳!吭!”,三老苑知道二油条来了,忙烧火棍一丢,顶一帽子灰烟,喜笑出迎,见二油条耳朵上取下香烟,忙掏出一盒廉价的“将军”递过去,把二油条向堂屋里让,二油条毫不客气,径奔主座,翘腿坐定。都噜噜已将一桌热腾腾的酒席排上来。
“看看,这不比三不照做的强?”三老苑看着二油条说。
“我说~~说光弄点~~便饭~~吃就行呗”二油条早在三老苑开言之先,就已经把一个什么肉团夹到嘴里,肉团很热,就把自己的回话烫得变音了。
“来,喝酒!”三老苑知道二油条不大能喝酒,况且又在饭前饥饿时候,沾酒必醉,醉必不吃,就倒了一杯廉价的“北关烧”
“停~停!二油条口齿不清地哼着,他嘴里肉团刚刚减些温度,刚刚开始咀嚼,右手的筷子刚刚夹住另一团肉。三老苑看着二油条的脸那么大,整个脸的下半部分都围绕嘴里的那团肉在做可怕的剧烈运动,心想只准备这么一小桌菜,吃完了咋办?啥家业能经得住这样地吃?仿佛自己的家产包括房子、粮食、妻子儿女都在这嘴牙运动中渐渐变小,渐渐变无,都流入二油条家里去。
“哎——别!”三老苑急中生智,对着刚刚吞下第四块肉团的二油条喊,同时伸出右手去,拇指、食指并成一个小圆圈,向他比划着。
“怎~么~了?”二油条嘴里依旧含糊不清地嘀咕,同时不停止嘴及周围肌肉的工作,话说完,肉团也咽下去了。
“你吃的那块肉上有两根毛。”三老苑用食指、拇指夹在一起比划着说,“也许你弟妹洗肉时没择净。”都噜噜就狠狠瞪了他一眼,起身走了。
“毛?毛?我吃下去了?”二油条指着自己的嘴说。三老苑点了点头。二油条先是“咳!坑!”企图用气流把它咳出来,接着就莫名其妙地脱下上衣,看着赤膊,大概是希望它从皮孔钻出来?最后双手猛拍一下头,“管它个鸟事!”拿起筷子随便往嘴里扔了两块,又快活地大嚼起来。
“不!人不吃的东西都是有毒的,况又馁(那么)脏。不如喝点酒,消消毒,就啥事也没有了。”三老苑心平气和地笑着说。
“对!老哥说得对!”二油条高兴起来了,一口气和三老苑喝了个“四季发财”。二油条脸红涨起来,头很僵硬地歪着,眼有些迷离了,细微的眼光却很僵直。三老苑还风采依旧。因为他喝的是水。
让三老苑困惑的是,醉了的二油条却还是能吃。一口气吃完了一个烤鸭,和半条二斤重的鲤鱼后,醉红的小眼睛又开始瞟向一盘红艳艳的烧牛肉了,“这个,我怎么刚才没看见?”他疑问了一声,不等三老苑回答,就把一块带点黄油的一块,甩入口中,“真嫩、香!”很响亮地啧着嘴。
“你知道为啥这样嫩、这样香吗?”三老苑问。
“为啥?”
“它是牛鞭的根,整天被尿泡着。”
二油条不吭声了,嘴里也停了咀嚼声。歪头想了一小会,又夹起一块更大的,皱着眉头问:“这一块,是哪里的?”
“这一块——”三老苑凑过脸去,两只小眼两颗卫星似地围绕肉块转了两圈,郑重其事地低声说“这一块也不好,它太靠近肛门。”
二油条所举着的筷子上的肉块,又慢慢被放回原处,他的筷子在盘子上空倾斜着盘旋了两圈,又一头戳到盘子里,来、回、上、下地翻腾了几下,飞走了,一头扎向另一个盘子,即被油炸而显出微红的“杂碎”。虽然三老苑心里一疼,还是挡不住二油条鹰喙般的筷子夹起一块大的杂碎,直飞入二油条开张起来的大口中。三老苑当前的大敌就是这个无底洞了。当然,他要设法缝上。
“二弟,”三老苑第一次对他这么尊称,他看到二油条一边狠嚼着,一边就要夹第二块杂碎时赶紧说,“这杂碎最当配的就是酒了。”
“好!”二油条说着放下筷子,独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手夹一块杂碎,“刷、刷、刷、”地嚼着。还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忘了!”,夹起一块更大的杂碎问三老苑“这是哪个地方的?”
“我知道,但是——我不说。”三老苑笑了,很神秘的样子,举起了酒杯,微微品了一点点水。并不是望着二油条说,“吃去哎——,一吃,你不就知道了。”
二油条举着筷子,犹豫不决地停在半空,他深切地体验过,凡是三老苑叫你干的事,你最好别干。
“吃啊——,一吃你就不吃了!”三老苑再一次催促。二油条听说有个“不吃”二字,就飞起筷子,夹上,一口吞下,两腮鼓起,飞快地嚼了两、三下,却又慢下来。
“咋样?味道如何?”三老苑问罢,捂着嘴笑起来。二油条疑惑了,迟迟疑疑地把将进入食道的食物尽量快速地咽下去。
“脏气味太重了吧?”三老苑问。
“杂碎嘛——”二油条没说完,想要说的是“不都是这样”。因为他感到头一下子懵了,胸里的酒涌起来,全身就飘在云端。
“你的胃口可够硬的!”三老苑撇撇嘴,“要是我早就恶心了。”说着就做呕吐状。斜眼见二油条愣僵着没反应,继续问:
“你不觉得里面水溜溜的味?”
“是……”
“那不是水味。”
“是啥……”
“你吃的这个是猪的大肠子头,原先是个圆筒,需要往里塞些碎肉什么的。你嫂子在往里塞肉时候,不小心滴下一滴鼻涕,所以你刚才说的水味实际是鼻涕味,你知道,你嫂鼻子上常挂的那种粘黄的鼻涕……”
“嗝,唩!——”二油条捂嘴,斜起身子,绕过桌边,歪歪斜斜地向屋外院子方向晃荡,刚出屋门口,“哗——”倾泻下一摊胃里的东西来。三老苑大叫:
“吹吹!——吹吹!——”
瘦骨嶙嶙的吹吹从大门外飞跑过来,将二油条的吐物舔吃精光。三老苑满意地笑了:怎么吃的,还怎么给我吐出来。
都噜噜扶起趴在门框上的二油条,用带水的毛巾给他擦净了脸和衣服。三老苑端一碗白开水要他漱口和饮用,他不理睬,枯黄着脸,歪扭着身子,双腿划桨似地划着半圆,东一扑西一扑地往门外的自己家里走。都噜噜想去扶她回家,三老苑说:
“出了酒,就没事了。”
出了三老苑院门的二油条并非完全没事,他眼仍迷离着,天、地仍在前面倾斜着、晃动着,但他看到了那个三老苑墙根的六棱小砖头——他曾再三地把这个公共物占为己有。
“他妈的!”自语似的一边骂着,一边扑过去,捞鱼似地捡起来,投送到对面自己的墙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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