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时光安然 于 2015-1-8 16:42 编辑
微记录之: 一条笨狗的迷失
一
我曾不止一次写过我家的这条笨狗,描述过它如何被收留,如何走失后又找到了家,如何将它毫不留情的遗弃(送人),与它轮番不断的与别的异性狗相恋相交……算起来它已是一条八岁高龄的曾祖母了,该有的幸福都拥有过,该经历的苦难也都已承受。因此对于它于月余前的走失,我起初便也略显得不大理会——那么一条老掉牙的狗了,竟然又再一次地怀胎,这让售狗粮的客服大叔都倍感惊讶。眼见它大腹翩翩,奶头低垂,大有一生了之的兆头,我们也只能见惯不惯,顺其自然。这年头,什么事情总是出乎预料,就像在这样关键时刻,它的不辞而别。
其实丢了也就丢了,反倒省得我亲自动手,将它留给狗贩子,或干脆给它一个安乐死。也不是我有多狠的心肠,实在是这条颇通人性的笨狗同时也连带着诸多的恶习。比如原本是将它放回乡下守院子,它却总是想尽方法地拱开鸡圈栅栏,目的就是偷吃鸡们辛辛苦苦屙下的蛋。偷也就偷了,关键是,搞得那些惊恐的鸡们满天飞,好好的花草青菜被糟蹋得一败涂地。那就将它送与哥哥去牧羊,它也挺踏实地与羊们一起早出晚归。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羊羔们总是神秘丢失,刚还好好地在田垅里晒太阳,一忽儿就不见了。再继续寻,在一片坟地里寻到了一截幼羊腿骨,土沟里零落着羊头羊耳。出了家贼了!哥哥说。起初我不信,笨狗竟能干出这样的事来?直到有一天,邻居站在坡涯处亲眼看到它捕食小羊的整个过程,我信了。
没办法,这条可恶的犬被无情地遣送归来,哥哥无可奈何地控诉说:又咬了邻家串门的孩子,咱穷人家家的,狂犬疫苗也是赔不起的呀。
它竟是那样的低眉顺眼,看不出一丝凶相毕露的模样。为此我总是点着它的脑袋训诫说:你抬头看看我这张脸,我是内外皆凶,活脱脱一恶人,因此用不着旁人来防范。哪里跟你这样的表里不一,恁样的伪装,直让人防不胜防!
只是无论如何的令人怒不可遏,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狗也还是我家的狗。就像自小领养的孩子,你终是不能因了那些与生俱来的臭毛病,就要将之赶出家门的吧。唯一的办法就是加倍的小心,别再让它无端惹出祸来。
也不是没优点的。就像两口子拌嘴,你这这不对,那那不好,贬来贬去终归还是自家的好,瞧那别家的谁,与咱家的相比差远了。有时我就会想起当初何以在众多的狗崽子中选中了它?你瞧它,别的都是杏仁眼,小耳朵,偏它就长着一对傻卜拉唧的眯眯眼,摇摆不定的招风耳;别的都那么强势地争抢奶头,争相献媚,偏它被挤在一旁无辜得像个弃儿,偶尔还会发一声幼犬们特有的呜咽;最重要的是别的狗狗毛色清纯,而它却是如掉进灰窝中的棉絮,脖劲处还一溜儿洁白,如围着一条白的红领巾……因此别人总是问我,干嘛要挑这样一条笨狗啊。我总是无语,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理由。直到有一天,女儿晒出一张二不拉唧的狗狗图片,说,她就喜欢哈士奇。我问为什么,答说喜欢它丰富的表情,还有它的二。
原来喜欢就是这么简单。
二
我不认为笨狗的失踪是与狗贩子有关,因为凭它那个小身架,剥皮剔骨后差不多也只够炖一个中型火锅的。更不觉得有谁能与我的审美观点相符,竟会喜欢那样一条不很好看的成年狗。我倒是更相信是被哪个憎恶它的人报复了,比如它原本活蹦乱跳的出现,却是惹得邻家破烂刘孙子的一阵惊惶与尖叫,而此时那家颇显内向的女人便如火烧屁股般地从门洞子里窜出,大声质问:咋的啦……这条可恶的狗!然后就是嗵嗵嗵一阵脚响,一把护住惊魂未定的孩子,目光四顾地搜寻“恶狗”家的主人:干嘛要养这么一条狗哇,你瞧把娃儿吓的!
每每此时,我们家那条迷茫之极的笨狗便也不知所措起来,羞赧地一回头,索性不管不顾地舔自己那厚厚的屁股毛,仿佛里面藏着永远也捉不尽的虱子。而它那原本口齿伶俐的主人却吭哧吭哧地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只得顾左右而言它:今儿这天气嗨嗨,阴得人心里烦躁哈。
那就出去溜溜吧。吃过晚饭,人与狗一前一后,沿着并不宽阔的筒子街,主人想主人的心事,狗撒狗的欢。偶尔也会捡几根谁丢的鸡腿骨,前面就是汉堡店,炸鸡腿的味道也还是不错的。旁边也有卖烤薯的,黄褐色的薯皮被谁扔在地上,颇像一坨被踩了一脚的屎巴巴,还要被它冲过去仔细嗅上一嗅,难免的招人误会。
有时走着走着就走失了。因为一辆尾气浓郁的汽车忽地一下横将过来,生生地将人与狗隔了开来,原以为它会迈着小碎步紧紧跟上,结果因了嗅觉迷乱,它一下掉转头去,朝着原路一路小跑地追了回去。这大概就是人生中常出现的阴差阳错吧:我就在这里,而你却走开了,寻不见我。我那么大声地呼唤,却被世界更大的噪音淹没。
三
它竟然大腹翩翩地没了踪影。
我甚至搞不清楚到底是该为它祈福还是该为它哀悼。
说是不伤心那是鬼话,虽然这是一条有些令人灰心丧气的狗;说是伤心欲绝又不合实际,毕竟没有亲见到它的真正死亡,我宁愿相信它依然还在活着。
迷茫的日子是难熬的。就像我十七八岁光景,总是想要一眼望穿未来,明了自己的事业线,搞清楚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的白马王子……只可惜现实就是一团迷局,任由我打破脑袋地去猜想。猜到了又会怎么样呢——多么令人失望的人生,那么不堪回首的过去。
我就是抱着当初十七八岁的心境,去猜想一条狗,一条失去、不知还能不能归来的笨狗。那么地心神不宁,就像它厚厚的尾巴毛里,夹裹的怎么也择不干净的虱子。
甚至内疚到那晚何以就失了耐心,掩了房门早早睡去,而将它留于门外,任由它披一身夜色,怅然等待。
偏巧那晚它就分娩了吧。甚至在它寻找我的途中,肚子里的崽子们就急不可耐地来到这个世界,于是它收不住屁门,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坨屎而己,匆匆扒开街道花坛里的一层浮土,如猫一样讲究地将那坨便便深埋其中……岂不知那是一只狗崽的降生。
如果这样的设想成立,那么它也还是要回来的。那么吵闹的大街,熙来攘往的行人,要知道一条有经验的狗狗的分娩,不会这么简单且安于天命。就像人在生产之前也是大有前兆的,首先要有一阵接连一阵的阵痛,不似一泡屎那样的轻松。
那就是它已不再存活于世?
多么令人恐惧的设想!
四
无数次猜想中的煎熬,终于挺过来了,谜底在元旦那天傍晚揭开。
我如老僧入定般地面对逐渐暗淡下来的斜阳,一年之后新一年的开始,一天之际新一天的结束,就这样循环往复。痛苦也好,高兴也罢,人生不过如此,痛且快乐。
它如往常一样,就像在外溜了大大的一个弯儿,披一身光晕,兴冲冲难免激动。它朝我跑来,仰着小小的脑袋,想要急切地告诉我一点什么。狗语虽表现得令人难懂,我终究还是懂了。
它鼓胀的奶子,还有脖子上系着的绳子,哦不,是一圈儿皮线,被它牙齿生生咬断的橡胶皮线。它尖尖的虎牙断掉了一个,牙龈发紫,应该是拜皮线内生硬的金属所赐。它是逃出来的,孩子也生过,不止一个。收容它的主人并不真的爱狗,由那根拴它的简单道具就能识辩得出。
如果能逃,它早就逃了。之所以等到现在,它的崽子应该是满月了。
因此在这样一个黄昏,它咬断绳索,选择了寻找曾经的主人,而放弃了应该断奶的孩子。
它只是一条笨狗。
它的忠诚足以让反复无常的人类惭愧,也令如我这样徘徊在舍与不舍的文明人类无所适从。
|